附:都城建筑
此章所欲论证者,较前诸章尤为困难。盖关于河东君之行事,自以牧斋之著作为主要资料,但牧斋诗文于此期内,多所避忌,故往往缺略,不易稽考。《牧斋外集》二五《题为黄子羽书诗册》(寅恪案:黄子羽名翼圣,太仓人。事迹见《有学集》三七《莲蕊居士传》)云:
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戊子之秋,囚系白门,身为俘虏。闽人林叟茂之偻行相劳苦,执手慰存,继以涕泣。感叹之余,互有赠答。林叟为收拾残弃,楷书成册,题之曰《秋槐小稿》,盖取王右丞“落叶空宫”之句也。
斯则牧斋诡托之辞,非其实情也。至若同时诸人之记载,以门户恩怨之故,所言亦未可尽据以定是非。今就能见及之资料互相参校,求一最可能之真实,然殊不敢自信也。兹先移录顾云美《河东君传》关于此期者于下:
又《虞阳说苑甲编·牧斋遗事》附载顾云美《河东君传》。其文与《华笑庼》本及《塔影园》本颇有异同,且《传》后附注云:“顾云美《河东君传》墨迹,文字与此略异。”前已述及,差异之处或是云美原稿,盖此《传》乃顾氏极意经营之作,必累加修改。故今日流传之本未能一致,亦事理所当然。兹因参考便利,并节录此段文字特异者于后,读者可取相参校也。其文云:
云美此《传》于弘光元年乙酉之前,即崇祯十七年甲申一岁间有关牧斋事,皆从阙如,固文章体例使然。但今日考河东君本末者,其主要事迹则不应概从删削也。兹约略论述之于下。
《初学集》末附《甲申元日(七律)》云:
又记崇祯十七年,千官万国共朝天。偷儿假息潢池里,幸子魂销槃水前。天策纷纷忧帝醉,(自注云:“贼入长安。”)台阶两两见星联。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
寅恪案:《初学集》本迄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既刻成之后,附补此诗于后者,其理由殆有三端。一因此集最后之一八、一九及二十上、下共四卷,为《东山诗集》,遂以七、八两句结束之。前已论及。二因第四句、第六句谓政敌周玉绳已死,代其位者,舍我其谁?谢安石东山再起,正是此时。特赋此诗,所以表见意旨所在也。三因集名《东山》,实取义于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东山葱岭莫辞从”之句。顾云美《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崇祯庚辰辛巳间,延儒再召,疑忌未消,公乃寄情声伎,稍以自污。近陈平之妇人,开马融之绛帐。赵德甫校雠金石,不离易安之堂,苏子瞻不合时宜,独出朝云之口。
夫河东君尝为崇祯初年宰相周道登之妾,以谗谮被逐,几至杀身,乃其一生憾事。牧斋为当时之苏子瞻,不合时宜,未跻相位。虽世人习知,然河东君知之独稔。况又曾自称杨朝,字朝云,尤与东坡妾钱塘王朝云之故事相符合。由是言之,牧斋赋此一诗于《初学集·东山诗集》之末,盖所以慰塞河东君平生欲作裴柔之“兴庆首行千命妇”之愿望(见《才调集》五及《元氏长庆集》二二《初除浙东,妻有沮色,因以四韵晓之(七律)》,且借以一快细君胸中恩仇之微意也。
又检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钱牧斋”条略云:
乙酉,王师南下,钱率先投降。满拟入掌纶扉,不意授为礼侍。寻谢病归,诸生郊迎,讥之曰:“老大人许久未晤,到底不觉老。”(原注:“觉”与“阁”同音。)钱默然。一日谓诸生曰:“老夫之领,学前朝,取其宽;袖依时样,取其便。或笑曰:‘可谓两朝领袖矣。’”
寅恪案:牧斋在明朝不得跻相位,降清复不得为“阁老”,虽称“两朝领袖”,终取笑于人,可哀也已。宽领、狭袖之语,甚得其实。他记载或有误倒领袖之宽狭者,如《牧斋遗事》“牧斋游虎丘,衣一小领大袖之服”条之类。盖由记者距离明末清初已远,懵于两朝衣服形式所致耳。顾公燮所记吴音“觉”与“阁”同读,殊有风趣。可参第四章论“乌个头发,白个肉”节。顾书所记钱柳两事,俱保存原语,诚是有价值之史料也。
牧斋于崇祯十七年甲申元日,虽附补一诗于《初学集》之末,以微见其东山再起之可能性,但此后诸诗概从删削,故几无痕迹可寻。检《有学集》七《高会堂诗集·赠云间顾观生秀才》(寅恪案:钱曾《注》本此题“间”误作“开”,“秀”字下脱“才”字)诗并序云:
崇祯甲申,皖督贵阳公(寅恪案:钱《注》本此序“贵阳”均作“桂阳”)抗疏经画东南,请身任大江已北援剿军务,南参赞史公专理陪京兼制上游。特命余开府江浙,控扼海道。三方鼎立,连结策应,画疆分界(寅恪案:钱《注》本“界”作“间”。)绰有成算。拜疏及国门,而三月十九之难作矣。(寅恪案:钱《注》本“十九”下有“日”字。)顾秀才观生实在贵阳幕下,与谋削稿。余游云间,许玠孚为余言,始知之。请与相见。扁舟将发,明灯相对,抚今追昔,慨然有作。读予诗者,当悯予孤生皓首,亦曾阑入局中,备残棋之一着,而贵阳宾主苦心筹国,楸枰已往。局势宛然,亦将为之俯仰太息,无令泯没于斯世也。丙申阳月八日漏下三鼓,书于白龙潭之舟中。
东南建置画封疆,幕府推君借箸长。铃索空教传铁锁,泥丸谁与奠金汤。旌麾寂寞盈头雪,书记萧闲寸管霜。此夕明灯抚空局,朔风残漏两茫茫。
朱绪曾编《金陵诗征》四一“顾在观”条云:
在观,字观生,华亭人。居金陵。晚号东篱子。
此条下注云:
观生为杨文骢所引,入马士英幕。尝言阮大铖不可用。士英不从。大铖欲起钩党之狱,观生复使士英子銮泣谏,赖以稍止。南都亡,归守二顷,复以逋赋,遂弃产遁。居金陵衡阳寺以终。
寅恪案:今取牧斋此诗并序就涵芬楼《有学集》本与钱遵王《注》本相校,《注》本虽有讹脱,然“贵阳”二字,三处皆作“桂阳”,必非传写偶误所致。盖“桂阳”实指马士英。牧斋殆因“桂”“贵”古通,遂改“贵阳”作“桂阳”,以讳饰其与瑶草之关系耶?观《有学集》三七《莲蕊居士传》中“乙酉之乱,桂阳相挟掖廷南奔”及“桂阳亦叹赏”等语,可为旁证。遵王在当日,自知其师之微意,故仍用“桂阳”,而不改作“贵阳”。金鹤冲撰《钱牧斋先生年谱》,于“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亦作“桂阳”,固沿用遵王《注》本原文,但未加说明,恐尚不了解牧斋当日之苦心也。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鸣镝铜马,**中外,江南士民为桑土计者,欲叩阍援豫、楚例,请以公备御东南。上亦于甲申三月十一日赐环召公,而遇十九日之变。
寅恪案:钱曾《有学集诗注》四《绛云余烬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五言排律)》“甘陵录牒寝,元祐党碑镌”一联,牧斋自注云:
余与君以甲申三月初十日同日赐环,邸报遂失传。
即云美《传》语之所本。但云美作“十一日”与牧斋自注相差一日。检《国榷》一百“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一日〕己亥”有:
复罪废诸臣冠带。
之记载。云美“赐环”之语,与此有关。寅恪初未解牧斋自注,何以与顾谈不合之故。后又检《明实录·怀宗实录》一七载:“三月己丑朔。”《明史》二四《庄烈帝本纪》载:“三月庚寅朔。”亦相差一日,始知牧斋自注,乃依《明实录》所根据之材料计算也。余可参夏燮《明通监》九十“崇祯十七年三月庚寅”条下考异。至云美不著“瑶草疏荐本末”,岂欲为其师讳,而避免吕步舒之嫌疑耶?鄙意云美宅心忠厚,固极可嘉,殊不知牧斋此次之起废,由于瑶草之推荐,实为牧斋一生前后打成两橛之关键所在。若讳言此点,则于当日之情事,不可通解矣。检《明史》三百八《奸臣传·马士英传》略云:
马士英,贵阳人,万历四十四年与怀宁阮大铖同中会试。又三年成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崇祯〕五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坐遣戍,流寓南京。时大铖名挂逆案,失职久废,以避流贼至,与士英相结甚欢。大铖机敏猾贼,有才藻。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沈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郎王锡衮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庐、凤等处军务。
据此瑶草之起废,由于圆海,而牧斋之起废又由于瑶草。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断绝联系。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唯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苟明乎此,则牧斋既已是袁绍弦上之箭,岂能不作黄祖腹中之语乎?于是遂有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所谓“前此异同,藩棘一旦破除,非得已也”之语。噫!
丁巳(初三日),明钱谦益疏颂马士英功,雪逆案冤。谦益以定策异议自危,遂谄附马、阮以自解。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杨维垣,恐物论不容,以谦益人望也,属荐之。谦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其请定庙算也,有云:“先臣孙承宗言,以文统武,极是弊端。臣观三十年来,文臣出镇专征,鲜不覆败。其绰有成算,克奏肤功者,承宗之后,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旧疆恢复,以闽事付郑芝龙,而岭海无虞,此专任武将之明效也。”其请惜人才也:“一曰资干济。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门户,竞爱憎,修恩怨,即其胸中了然,如喑者之不能言,魇者之不能寐,有物以限之也。今人才当摧残剥落之秋,以真心爱惜,以公心搜访,庶可共济时艰。臣所知者,有英颖特达如蔡奕琛、冯元飏及某某者,谋国任事,急病攘夷之选也。有老成典型如唐世济、范凤翼、邹之麟及某某者,端委庙堂,疏秽镇浮之选也。有公望著闻者,词臣余煌、道臣陈洪谧之流也。有沦落可惜者,科臣陶宗道、杨兆升及某某之流也。二曰雪冤滞。钦定逆案诸臣,未免轩轾有心,上下在手。陛下既以赞导无据,拔阮大铖而用之矣。若虞廷陛、杨维垣、虞大复、吴孔嘉、周昌晋,乞下部详察录用,许其自新,亦涣群破党之一端也。”又云:“蔡奕琛曾以复社抗疏攻臣,臣心知其误,固已释然置之矣。天下多事,将伯助予。中流遇风,吴越相济。果有嫌隙,固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况臣本无仇于奕琛乎?臣亲见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何忍复师其故智。且他日独不思见先帝于九原乎?逆案之贾继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垒男子也。”疏数千言,烦猥不尽录。大旨在颂马士英功,雪逆案诸臣冤,而奕琛见中有“魁垒男子”语,则不喜,扬言于朝日:“我自宜录用,何借某之荐牍诮我?”闻者笑之。
臣鼒曰,特书何?罪谦益之无耻也。谦益谬附东林,以为名高,既以患得患失之心,为倒行逆施之举,势利熏心,廉耻道丧,盖自汉唐以来,文人之晚节莫盖,无如谦益之甚者。纯庙斥毁其书,谓不足齿于人类。盖以为有文无行者戒哉!
《国榷》一百三“崇祯十七年十月戊午(初四日)记南京协理詹事府礼部尚书钱谦益上言”条云:
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
同书一百四“弘光元年正月辛丑”条云:
南京吏部左侍郎蔡奕琛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枚卜时,钱谦益、阮大铖、李沾等,各有奥援,而奕琛以诚意侯刘孔昭荐得之。大铖筑堡江上,闻之驰还,怒马士英,无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斋上疏原文较孺木为详,因全录之。至其痛诋牧斋之言,固是事实。但亦因清高宗欲毁灭牧斋文字,不使流传,徐氏著书时禁网已稍疏,然以特录钱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语,庶免违旨之嫌也。细绎牧斋此疏,措辞巧妙,内容固极可鄙。若就文章论,则殊令人欣赏不置。吾人今日读史,应注意其所言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一节,盖此三人乃当时之实力派。牧斋自崇祯晚年至清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动,虽终无所成,然亦可借是窥见明清间政治军事关键之所在矣。孺木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此数语最能道出牧斋及河东君心事。但河东君仅得为汧国夫人之李娃而终不得作河东郡君之裴淑,其故虽如《东涧遗老别传》所言“东林以国本为终始,而公与东林为终始”,然尚未穷溯其渊源,遂亦未尽通其本末也。
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云:
东林之局,始于神庙宠郑贵妃,有母爱子抱之意,而一二贤者,杯蛇弓影,形诸章奏,乃神庙不加严谴,望风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竞起,欲因以为名高,且欲结知东宫,以为厚利。
寅恪案:少时读史见所述东林本末颇多,大抵与顾、史两氏之言无甚差异。故仅择录一二条,聊见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广征也。近岁偶检《明史》,始悟昔人所论,只从光宗与福王竞争皇位,即所谓“国本”开始,殊不足说明后来南都政局之演变,似有更上一层楼之必要,兹节录《明史》最有关之材料于下。
《明史》一一四《后妃传·孝定李太后传》略云:
孝定李太后,神宗生母也。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三月封贵妃。〔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旧制天子立,尊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者,则加徽号以别之。是时,太监冯保欲媚贵妃,因以并尊风大学士张居正下廷臣议。尊皇后〔陈氏〕曰仁圣皇太后,(寅恪案:陈氏乃穆宗为裕王时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实神宗之嫡母也),贵妃曰慈圣皇太后,始无别矣。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太后视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宫。太后教帝颇严。帝事太后惟谨,而诸内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挟持太过。帝尝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内侍歌新声,辞不能,取剑击之。左右劝解,乃戏割其发。翼日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万历〕六年,帝大婚,太后将返慈宁宫,敕居正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四十二年二月崩。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姜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请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郑贵妃欲迟之明年,以祝太后诞为解。太后曰:“吾潞王亦可来上寿乎?”贵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书同卷《孝靖王太后传》云:
孝靖王太后,光宗生母也。初为慈宁宫宫人。年长矣,帝过慈宁,私幸之,有身。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赉,文书房内侍记年月及所赐以为验。时帝讳之,故左右无言者。一日侍慈圣宴,语及之,帝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示帝,且好语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万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既而郑贵妃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而恭妃不进封。二十九年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孙生,加慈圣徽号,始进封皇贵妃。三十九年病革,光宗请旨得往省,宫门犹闭,抉钥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书一二十《诸王传·潞简王翊镠传》略云:
潞简王翊镠穆宗第四子。隆庆二年生,生四岁而封。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初,翊镠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比之藩,悉以还官,遂以内臣司之。皇店皇庄自此益侈。翊镠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者。其后福藩遂缘为故事。景王〔载圳〕就藩时,赐予概裁省,楚地旷,多闲田。诏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万顷,部臣无以难。至福王常洵之国,版籍更定,民力益绌,尺寸皆夺之民间,海内骚然。论者推原事始,颇以翊镠为口实云。翊镠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后贼躏中州,常淓流寓于杭,顺治二年六月降于我大清。
同书同卷《福恭王常洵传》略云: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万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祯〕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称监国。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由崧性暗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宁南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清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后,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后之宫人。李太后亦是宫人出身。光宗生母与福王常洵生母,虽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远胜于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为太子,纯由其祖母李太后之压力使然。李太后享年颇长,故光宗遂能维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为福王所替代。潞王翊镠亦李太后所生,与光宗血亲最近。由是言之,东林者,李太后之党也。嗣潞王常淓之亲祖母即李太后,此东林所以必需拥戴之以与福王由崧相抵抗。斯历史背景,恩怨系统,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为人,或优于由崧。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贤不肖,外人甚难察知。就昔时继承权论,自当以亲疏为标准。由崧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神宗;常淓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穆宗。故两者相较,常淓之皇帝继承权较由崧疏远一级。据是言之,马、阮之拥立由崧实为合法。东林诸贤往往有认王之明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继承权不及由崧之合法与?至认童氏为真福王继妃者,盖欲借此转证弘光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参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两太子”条及“两疑案”条所载:“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昔年尝见王船山之书痛诋曹子建,以为陈思王之诗文皆其门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发此怪论。后来细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贤者,其著述亦甚丰富,倘详悉检察稽考,其中当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门客书佣代为者。姜斋指桑骂槐,殆由于此耶?然则常淓果优于由崧与否,犹待证实。东林爱憎之口,未必尽可信据。《有学集》八《长干塔光集·一年(七律)》云: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面呼风蜮鬼灵(寅恪案:“蜮”钱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牧斋此诗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辞,但亦应取与东林党人之记载,以由崧为天下之恶皆归焉者,参互比较,求一平允之论也。《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一年诗》批云:
金陵一年,久将灭没,存此作诗史可也。
然则,梨洲以牧斋此律为诗史,则其意亦不尽以弘光为非,可以窥见矣。又关于阮大铖、王铎二人,就鄙见所及,略述数语。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诸剧本中,《燕子笺》《春灯谜》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张岱《石匮书后集》四八《阮大铖传》,引罗万象奏言:“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未见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亦足证当日阮氏两剧本盛行,故万象据以为言。又夏燮《明通监附编》一《附记》一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条云:“阮大铖以乌丝阑写己所作《燕子笺》杂剧进之。岁将暮,兵报迭至。王一日在宫,愀然不乐。中官韩赞周请其故。王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时宫中楹句有:‘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云。”亦可旁证圆海之戏剧,觉斯之书法俱为当时之绝艺也。)其痛陈错认之意,情辞可悯。此固文人文过饰非之伎俩,但东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绝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乱”为言,遂酿成仇怨报复之举动,国事大局益不可收拾矣。夫天启乱政,应以朱由校、魏忠贤为魁首,集之不过趋势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别主附,轻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当从末减。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寅恪检《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中“阮圆海之意”条云:“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珰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珰,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为杨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珰,乌能免其反击乎?”存古之论,颇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应删去,盖写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语而衍也。)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觉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艺术家。牧斋为王氏作墓志铭盛称其书法,而有关政治诸事多从省略,不仅为之讳,亦以王氏之所长实在于此故也(见《有学集》三十《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当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终日之时,钱、王二人同时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国治军以振危亡之局,诚可叹可笑也。《清史稿》四《世祖本纪》云:
〔顺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铎师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学士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钱二人,俱是当时艺术、文学大家。太平之世,固为润色鸿业之高才;但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崇祯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谓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则得其所矣。兹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负盛名,觉斯果位跻宰辅,牧斋终未列揆席,盖亦有特殊理由。《国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五月”条云:
同书同卷“崇祯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条云:
王庸、王无党世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俱大学士王铎子。以舟渡慈銮也。
第三章引《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题有“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之语,因论皆令作画之际似在崇祯十七年首夏,河东君将偕牧斋自常熟往南京翊戴弘光之时。兹更据《国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四月”条略云:
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于邵伯镇。
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矶。
丁亥(卅日)福王次龙江关。
“五月”条略云:
庚寅(初三日)福王监国。
壬寅(十五日)监国福王即皇帝位于武英殿。
“六月”条云:
壬戌(初六日)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
同书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
甲申昆山顾锡畴□□□□进士,五月任,署吏部。
《弘光实录钞》一“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五月〕乙卯召陈子壮为礼部尚书。
〔六月〕辛酉起钱谦益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尚书。
〔六月〕丙子礼部尚书顾锡畴上言,刻期进取。
同书二“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云:
〔九月〕甲辰起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
同书三“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二月〕己巳礼部尚书顾锡畴致仕,以钱谦益代之。
《明史》二五五《黄道周传》略云:
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
综合推计之,则钱、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时间,当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后(见下引卧子《荐举人才疏》批语)。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与黄道周被迫之情势相同,亦未可知。考当时原任礼部尚书为顾锡畴,顾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斋乃补其原任实缺。所以不以石斋补顾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志已坚,借故出都,马、阮辈知之甚审,遂不以黄而以钱代顾。至牧斋是否在此以前独往南京,然后还家坐待新命,尚俟详检。据《明季稗史初编》一四夏允彝《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则牧斋似曾至金陵,谋立潞王也。余见下所论。关于钱柳同往南京事,旧籍有涉及此时之记载,兹择引数条,略辨之于下。《鹿樵纪闻(上)》(参赵祖铭《国朝文献迈古录》二十)略云:
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装雉尾,作昭君出塞状。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编》一六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装束,可参一九五七年《戏剧报》第十期封面《尚小云汉明妃图》。)
《牧斋遗事》云: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己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然则,钱、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阳时得意忘形,偶一作此游戏,亦有可能,遂致众口讹传,仇人怨家借为诋诮之资。《遗事》之言,最为近情。其他如吴、夏诸书所记,殊不足信也。噫!当扬州危急之时,牧斋自请督师,河东君应可随行。然弘光不许牧斋作韩世忠(见钱曾《有学集诗注》八《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刺闺痛惜飞章罢”句下自注云:“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故河东君虽愿作梁红玉而不能。迨南都倾覆之后,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亦可偕行,但终留江南。故河东君虽可作汉明妃而不愿。其未能作梁红玉诚是遗憾。但不愿为王昭君,殊堪钦服也。又检林时对《荷牐丛谈》三“鼎甲不足贵”条云:
吴伟业辛未会元榜眼,薄有才名,诗词佳甚。然与人言,如梦语呓语,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谜心。鼎革后,投入土抚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河东君之独留南中,固由于心怀复楚报韩之志业,但其人聪明绝世,似亦悬知茧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状欤?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岁月,实河东君一生最荣显之时间也。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二“几曾银浦(“浦”似应作“汉”)共仙槎”句,盖惜河东君得意之时间甚短也。关于此时间涉及河东君者亦有数事,兹略述之于下。
计六奇《明季北略》二四《五朝大事总论》中《门户大略》“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之闻?
寅恪案:前引谈孺木之言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牧斋与马、阮游宴,自是当然之事。颇疑钱、阮二人游宴尤密,盖两人皆是当日文学天才,气类相近故也。牧斋既与圆海游宴,河东君自多参预,此亦情势所必至。圆海乃当日编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云:
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
据此集之不仅能制曲,且能度曲。河东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论及,不必复赘。观《戊寅草》中诸词,颇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类即是例证。然则牧斋招宴圆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极弹丝吹竹之乐。但歌唱音乐牧斋乃门外汉,白香山《新乐府·杏为梁》篇云“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语,真可作南都礼部尚书官署中招宴阮氏之绮席写照矣。圆海珠冠之赠,实为表达赏音知己之意,于情于礼殊应如此,然牧斋此际则不免有向隅之叹也。
夫牧斋虽不善编剧度曲。然最擅长诗什。其与圆海游宴所赋篇章应亦不少。河东君想亦间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斋《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所谓“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巳日所上“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四事疏之类。所谓“诗”者,即与圆海等所赋篇章之类。“间有应酬”一语,其“应酬”,固是事实,而“间有”则恐不确耳。牧斋之删弃此时作品,虽可掩饰其丑行,但河东君之诗篇流传于天壤间者,转因是更减少一部分,殊可惜也。
在此时间内钱、柳二人除与马、阮游玩外,尚有招宴当日名士,即河东君旧交一事,最堪注意。第三章论河东君与李待问之关系节,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第六首及自注并其他有关李氏事迹诸条。读者可取参阅,兹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时为中书舍人。前所引史料虽已言及之,至其何时始离去南都则未能确知。检张岱《石匮书后集》三四《江南死义列传·李待问传》云:
李待问,南直华亭人,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北变,以归里不及难。弘光登极,待问之南都,授中书舍人。南都继陷,逃至松江。
是存我之离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后也。王胜时所述牧斋招宴存我,河东君遗婢送还玉篆一事,究在何时,尚待考证。又检宋尚木《含真堂集》六有《元宵同陈实庵太史集钱宗伯斋,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云:
疏钟箭漏思冥冥,尽醉芳筵日暮情。葭谷渐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桥匝树连银汉,鹅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夸角觝,大官俱得戏长鲸。
寅恪案:陈实庵太史者,《陈忠裕公全集》一七《湘真阁集·酬陈实庵翰林(七律)》附考证据《绍兴府志》疑实庵即陈美发。今检乾隆修《绍兴府志》三一《选举志二》“进士”栏“明崇祯元年戊辰科刘若宰”榜云:
陈美发。左赞善,上虞人。
子美发,字木生。幼奇颖,善属文。天启丁卯(七年)举人,戊辰(崇祯元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辛未(四年)升检讨,分校礼闱,称得士,晋东宫日讲官。丁外艰,特恩赐祭,服阕赴都,转翰林谕德。时会推阁臣,廷议以非祖制,事寝。奉敕封藩。归里,卒,年三十九(康熙《志》)。美发与族父达生,族弟元暎,时称陈氏三凤。
但美发是否号实庵,未见明文,且传文所记甚简略,或有所忌讳,尚须详考。若果是实庵者,则与尚木为天启丁卯科举人同年也(参光绪修《华亭县志》一二《选举上》“举人表”)。或疑尚木诗题所谓“陈实庵太史”,乃陈于鼎。其名号“鼎”与“实”有相关之意。其官职与太史又相符合,且陈卧子《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有“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之语。故此说殊有可能。由是观之,卧子诗题下庄师洛之考证,未必确切。于鼎事迹见《小腆纪传》六三本传。其人即下引林时对《荷牐丛谈》三所谓“小王八”者,是也。尚木诗题中仅言弘光元年元夕与实庵同集牧斋斋中,然此夕既是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如是盛会,所招之客绝不止陈、宋二人。让木不过举实庵以概其余。或者实庵亦有同赋此题之诗,遂语及之耳。让木此时与存我同为中书舍人(见下论),又同为松江籍,更俱是河东君旧友。揆以物以类聚之义,牧斋此夕颇有招宴存我之可能。问郎玉篆之送还,恐即在此夕。盖预宴者既甚多,依当日礼俗之限制,河东君若以女主人身份亲出陪客,且持此纪念品面交问郎,在河东君方面,虽可不介意,在牧斋方面,则难免有所顾忌,故遣双鬟代送耶?俟考。第三章论河东君居松江时最密切之友人为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当钱、柳南都得意之际,辕文在何许,尚无确证。据《陈忠裕公全集》二六《三子诗选序》略云:
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徵舆及不佞子龙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东南底定。予入备侍从,请急还里。宋子闲居,则梓三人之诗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后之作也。
并《云间三子新诗合稿》六辕文《野哭》题下自注云:“五月初一日始闻三月十九事,越数日,始得南都新诏,臣民哭临,服除而作。”及同书八《闻吴大将军率关宁兵以东西二虏大破李贼志喜二律》等(参《国榷》一百一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丁丑“吴三桂大破贼于关内”条),可略见辕文此时踪迹,而其详则不得而知。(今《峭帆楼丛书·重校刻云间三子新诗合稿·王培孙植善序》,误以宋徵璧所撰陈子龙《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际”为顺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实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祯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于此。)但河东君早与辕文绝交,假使此时在南都,亦必与钱、柳不相往来无疑也。存我此际供职南都,河东君既已送还问郎玉篆,则昔日一段因缘,亦于此了结。至于卧子则为河东君始终眷恋不忘之人,前述崇祯十七年甲申夏日黄媛介画扇,河东君题有卧子《满庭芳》词即是其证。故寅恪戏作一绝,中有“一念十年抛未得”之语,实能道出河东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论者,即卧子在南都之时间,是否亦曾与李存我、宋让木、陈实庵辈同被牧斋招宴等问题。兹择录卧子《自撰年谱》《兵垣奏议》《焚余草》及让木《含真堂集》并参以《国榷》等,综合考释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年谱(中)》“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
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祥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
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时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愈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的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同书下《请假葬亲疏》批语云: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一百二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一百四“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一百二“崇祯十七年六月王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夏彝仲《幸存录》云:
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
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
钱谦益侍郎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仍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
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兹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唯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
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校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四二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
及《陈忠裕全集》一一《湘真阁稿·东皋草堂歌序》云:
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
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倘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双文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郎、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兹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
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速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皕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著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一七《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遍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沈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凉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倘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学专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六三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颖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徵璧《含真堂集》六《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朵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五古)》及本文第三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朵,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见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其词云:
又《含真堂集》六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二六《宋尚木诗稿序》云:
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倡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
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宋徵璧传》云:
宋徵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国变归里。
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六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八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一一七《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五七《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属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十《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一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尚木答语出《文选》二四陆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兹土,精爽若飞沈。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郎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个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上引顾苓《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沈明抡传》云: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五二《选举二》“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复次,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辨。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兹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十《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六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一首第八句“乐府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
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
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一首,即此首第一句“山外山”,第三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二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朓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兹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三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四句合用《东坡集》一七《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五《子夜吴歌》中《秋歌》云: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一《秋槐集》第一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二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七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八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四“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牐丛谈》三“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三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