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二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见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因将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二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兹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见,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兹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二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三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兹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一四《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一二《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二四《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浦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睽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木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一六《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闇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四一《(五言律)出大涤,将渡胥江,而羲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约。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仝入灵隐,登弢光,有作。属鸿宝、羲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误)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远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三《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雨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拿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
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六汪鹤孙《延芬堂集(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玩月处,眉公征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传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三《梦草》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一《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
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三,《无题》诗为逆数第二。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二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一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窦滔之作品。(见《晋书》九六《窦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八三四及《全唐文》九七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二一《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龟后集》四一《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一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五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与《东山酬和集》二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意(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六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呵呵!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兹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
《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琅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荻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三《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一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一牧斋第一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和,自高身份之常例,殊不足为异。但“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时,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迥(?)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落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黄石斋《大涤山记》,知卧子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实在大涤山。今据此诗知河东君是日适在西湖也。两地违隔,倍深思旧之情,故此诗末二句及之。“文园”自是以司马相如指卧子。“事”字疑是“书”字之讹。然则此时河东君当屡得卧子手书,其中或亦论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尽晚眺二首》云:
流澌纷影入鱼梁,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牙樯。烟苞衰柳余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更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总相妨。
《咏晚菊》云: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寅恪案:《九日作》诗有“菊影东篱欲娈萦”句。《秋尽晚眺》及《咏晚菊》两题,皆以菊为言。斯盖河东君以陶渊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时以“隐”为名之意也。细思之,河东君之身份,与陶、李终不相同,虽《秋尽晚眺》第一首“侧儆寒花薄暮矶”,第二首有“烟苞衰柳余晴媚”等语,但“寒花”指菊,既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衰柳”则就河东君此时之身世论,似尚不可言“衰”。第三章言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受卧子是年《上巳行》诗“寒柳无人临古渡”句意之启发,遂赋《金明池·咏寒柳》词一阕,鄙说固不敢自信为必然,要可与河东君此数诗共参究也。据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乃河东君酬报友人为其画采菊长卷者。今止见影印本,作长卷者之名字甚不清晰,未易辨实。河东君题款中有“西泠采菊长卷”之语,恐与《秋尽晚眺》第一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有关。盖指友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而言也。又观《秋尽晚眺》第二首“流澌纷影入鱼梁”及“天下嶙峋归草阁”之语,则河东君此时所居之处,殆一寻常之临水客舍,与后来即崇祯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栋药房”之汪然明别墅者,情况迥异,取此诗与《河东君尺牍》第一首参较,汪氏好客任侠之风,可窥见一斑矣。《咏晚菊》诗“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一联,或谓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误写,则当指石上或石间之菊英而言耳。其说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一首》,其诗颇佳,今录之于下。诗云:
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凌仪羽”一本作“真霞举”。)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处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时高眺难为雄,水云漻落愁空蒙。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苍幽梦坠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寅恪案:曹溶《静惕堂诗集》二九《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一首略云:
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
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一首有句云:
重喜明时早致身。
同书三《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二首略云:
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貌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
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官门》“明知县”栏载:
朱茂暻,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
吴道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
同书二二《名宦门·明朱茂暻传》略云:
朱茂暻,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莅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
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徵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暻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貌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胄。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但须注意者,同时别有一朱子庄,名容重,明之宗室宁献王九世孙。事迹见张庚《国朝画征录(上)》“八大山人”条所附,及陈田《明诗纪事》甲二下。读《戊寅草》者,不可误认也。
《戊寅草·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七律)二首》云: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烟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寅恪案:“吾”字为虞韵平声。此处应读仄声,方协声律。检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五《选举表》“举人”栏“崇祯三年庚午‘李待问’”下注“字存吾”,可为松江土语“吾”“我”同读仄声之一旁证也。)如今无事只遥吟。
王士祯《思旧录》二《曹溶小传》(可参《浙江通志》一七九《文苑》二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二《曹氏本传》)云:
溶,字鉴躬,号秋岳,别号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
《国榷》卷首之一“各藩”栏“楚王”条末载:
武冈王显槐。宣化王华壁。
曹溶《静惕堂诗集》二九《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轸动文墟,楚国名山入诏书。楼上鹤声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闾。搴流蘅蕙王孙宅,绕地云霞使者车。无俟祝融攀禹迹,章台梦泽总悲歔。
寅恪案:秋岳与河东君两人之诗,其中相符合者颇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华壁,或封武冈王显槐嗣子华增。依柳、曹诗“湘南”之语,则封武冈王之可能较大。此问题颇复杂,今难详确考证。(可参《明史》一一六《楚昭王桢传》并《皇明经世文编》四五四《郭文毅〔正域〕集·直陈楚藩行勘始末疏》及同书四五八《孙宗伯〔慎行〕集》“题为恭承恩诏谨条钤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鉴躬中式进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则河东君此题乃崇祯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时间,遥闻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晓发舟至武塘》前第七题。《晓发舟至武塘》一题乃崇祯九年丙子秋深所赋,详见后论。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诸诗排列,亦不尽依时间先后,斯可为一例证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诗,即《赠友人(七古)》一首。此诗以前后排列推之,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兹移录此诗并论证之于下。
《赠友人》云:
寅恪案:此“友人”不显著其姓名,果为何人耶?诗云:“君家北海饶异略。”检《后汉书·列传》五四《赵岐传》略云:
岐遂逃难四方,自匿姓名,卖饼北海市中。时安丘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孰能相济。”岐素闻嵩名,即以实告之,遂以俱归。藏岐复壁中数年。因赦乃出。
可知此友人之姓氏为孙也。又检《陈忠裕全集》一二《三子诗稿·赠孙克咸(七古)》,题下附考证引王士祯《肄雅堂诗集序》(参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六“孙临”条)云:
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歌诗、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蓼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材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郎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
及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一四《书牍类·答方密之〔以智〕》云:
足下与李子〔舒章〕、孙子〔克咸〕、周子〔勒卣〕辈皆落落,惟弟幸通籍末。
复证以河东君及卧子诗并阮亭《序》所言任侠尚武之事,则此孙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属。又《戊寅草》中有《剑术行》一篇,《神释堂诗话》极称赏之。今录其诗于下,并可参《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剑术行》。依陈诗题下案语,以为或是赠方密之之作。鄙意杨、陈两诗题目既同,时间相近,不知是否俱为赠孙氏之作,或由孙氏转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参究。
《戊寅草·剑术行》云:
复次,河东君《赠友人》诗之“友人”果为孙克咸者,则孙氏尚有与葛嫩一重公案。余怀《板桥杂记》述之颇详,因附录之。且因澹心此条涉及杨龙友事,而龙友节义、文艺皆可流传。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传奇》于龙友为人颇多诬诋,遂致论人论世皆乖史实。兹以其与卧子辈及松江有关,故余氏所记涉及龙友者,亦不删略,庶其可杜浅识悠悠之口云尔。
余澹心怀《板桥杂记(中)·丽品门》“葛嫩”条云: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崇祯十二年、十三年间,河东君之踪迹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两书中得其梗概。今北京中国科学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钞本后附载: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牍》并《湖上草》见贻,口占二绝。
汪郎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居楼,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林云凤题于槜李归舟。(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集外诗》附《柳如是诗》载南祴跋语,称“孙龙尾钞本”。卷尾有“武陵渔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渔人”与此“仙山渔人”即林云凤者,当非一人。)
上二种原本藏城南徐子晋家。
寅恪案:此为汪然明刊行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之确证。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虽《湖上草》与《尺牍》合为一册,但无此附录,当是后来传钞所删遗也。此两书中,《尺牍》一种实为最有价值之史料。惜钞本多脱误,不易通解之处颇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与汪然明尺牍》,寅恪未得亲见,闻上有“曾在旧山楼”印,然则此本乃虞山赵次侯宗建家旧物也(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七)。据云,《湖上草》为写刻,《尺牍》则宋体字,但皆有讹误脱漏之处。故间接转托校雠外,仍依诸钞本,并参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本移录,略附鄙见,为之斠补。兹仅能择其资考证饶趣味者论释之。至《湖上草》诸诗,原文具在,读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论。其有关考证者,亦于诠释《尺牍》及他处言及之,不复重赘。惟缀数语并择录最佳之作数首,俾见河东君当日行踪交游之一二而已。
关于林氏事迹,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长洲林云凤传》,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
启、祯间以诗名吴中。其诗稳顺声势,格在中晚间,不为一时钟、谭所移。年八十余卒。
又,《初学集》十《崇祯诗集六·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祥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东山酬和集》二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中第一、第二、第三首后,附有林云凤若抚和章。《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词人并集诗》、同书钱遵王《注》本五《绛云余烬集(下)·林若抚挽词》、《列朝诗集》丁一三唐时升诗中《咏雁字二十四首序》云:
郡人林若抚所赋《雁字》十首,讽咏久之,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凌云之思。
《明诗综》七一选录林云凤诗三首,并附录《诗话》一则。徐釚《本事诗》七选林氏《鞋杯行》《虎丘宴集观女郎蹴踘行》《阴澄湖舟中观众女郎沐发歌》及《陈保御席上赋得相逢行,赠白小姬》等四首。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七《梅花庵话雨,同林若抚联句》,毛晋《和友人诗》卷内有林氏《酒蕈》诗及子晋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抚七十初度》诗,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载《山庄逢林若抚话旧次韵》及《泛湖和林若抚韵》,黄宗羲《思旧录》“林云凤”条,均可供参考。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共为三十一通。观林云凤“三十一篇新尺牍”之句,可以为证。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四《柳是致汪然明书》共三十通,即钞自瞿氏所藏者,盖误合第八、第九两简为一通也。其后又载《柳是寄钱牧斋书》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书。”柳是此书最初由来尚未能考知,但观其内容,事实乖谬可笑,且词旨鄙俗,读之令人作呕,必是伪撰无疑。今竟与《致汪然明尺牍》共列选中,何厚诬河东君之甚?此不得不为之辨明者也。
兹先论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最后一简,即第三一通,以其关涉汪氏刻行此书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合,岂漫然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视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唯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心阙然。当俟越橐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第一题为《暮春辞家闽游》。又此《集》首载崇祯辛巳中秋闽漳王志道所撰《序》云:
其少也,尝散千金以济游客,客遂侠之。
故知书中所谓“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闽访林天素之行。此行开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河东君既言“闻在旦夕”,则河东君复此书时恐即在是年三月间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专为访觅林天素,但天素终未能与之偕归西湖。河东君“当俟越橐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之言,盖有双关之意。一为然明自闽返时,己身或已归虞山钱氏。二为然明或与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贺。词旨殊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劳往返,是其“天福”即艳福(见第三章论牧斋《采花酿酒歌》)远不及牧斋也。后来李笠翁渔作《意中缘》剧曲,以杨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陈眉公,游戏之笔,殊有深意。(陈文述《兰因集(下)》载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之三“轻薄姻缘说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缘》,以云友配董香光,谬论也。”寅恪案:自然好学斋主人混合文学想象与历史事实为一事,未免过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钱牧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为理想之因缘,此点笠翁亦未尝不知,不过当时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诸楮墨。其中间有关涉然明者,则以“江怀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实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五《梦香楼集》中载有李渔《次韵然明诗(七绝)四首》,但今检《笠翁集》中与然明有关之诗词,唯卷五《元宵无月,次汪然明,封翁韵,时座有红妆(五律)一首》及卷六《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红妆(七律)一首》,其第二句云:“园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园。”又卷八《行香子词》一阕题为《汪然明封翁索题王修微遗照》等。至汪氏《梦香楼集》附载之诗则未见也。又《牧斋外集》二五有顺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一篇,可供参证。若《曲海提要》二一“意中缘”条所考,则颇疏略,殊不足取也。)笠翁此书请黄媛介作序,盖以皆令与戏中女主人类似之故。黄《序》自写其身世之感,辞旨颇佳。此书卷上复载“禾中女史”(卷下作“闺史”)批评之语。媛介为嘉兴籍,“禾中女史”或“闺史”,自是皆令。其第八出《先订》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谓:“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批云:“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说不出。”及第二一出《卷帘》中,述求画人流言谓有男子于帘内代笔,欲卷帘面试。批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皆有关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帘》一批,则颇为可笑。夫慧林之容貌姿致虽不及顾媚、陈沅,然必远胜“阿承丑女”,(寅恪案:吴伟业《梅村诗话》“黄媛介”条云:“媛介和余《题鸳湖闺咏四首》诗。此诗出后,属和者众。妆点闺阁,过于绮靡。黄观只〔涛〕独为诗非之。以为媛介德胜于貌,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过其实?此言最为雅正云。”)不妨任人饱看。皆令何可持闺门礼法以自矜尚而傲视云道人耶?评语中更有可注意者,即《卷帘》出中,述杨云友欲为黄天监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实事。杭人无不知之”,则为辑云道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标出之,以供后来为“林下风”作传者之参考。
更有可怪者,徐树敏、钱岳选《众香词书集·族里云队》有成岫词三阕。其《小传》略云: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云间董宗伯书法画意,临摹多年。每一着笔即可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多,自不能辨。后得徵士汪然明言其详,即为蹇修,遂结缡于不系园。云友归董之后,琴瑟静御,俱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钱所据不知何书。今止就所述两事言之,即见其妄。一董其昌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十七年己丑进士(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董其昌传》及同书四五《选举表》“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条)。在此以前,玄宰声名尚未甚盛,书画亦何能为人摹仿如此之多?二为汪然明造不系园湖舫,在天启三年癸亥(见《春星堂集》一《不系园集》汪氏自记),上距万历戊子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岂得预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结缡?谬误殊甚。此殆后人读芥子园《意中缘》剧曲,不解所述玄宰与云友之关系乃笠翁游戏之笔,竟信为实有其事,可谓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又,河东君书中“虞山别后,已过夷门”者,“虞山”指牧斋言,“夷门”指然明言。此处“虞山”“夷门”皆借地以指人,乃当时文字所习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门”以指然明者,盖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东君《赠汪然明》诗有“论到信陵还太息”及《与汪然明尺牍》第三通有“先生之侠”等句,可与《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王志道《序》称然明“散千金济游客,人遂侠之”,同书五《遗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信,差足**。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二云:
萧条岁暮动行旌,犹集南宫感送迎。(自注:“南宫祠在嘉兴南门内。”)时俗不堪谈雅道,新诗偏喜见多情。但看此日趋炎热,有愧当年负宿名。莫问胸中怀块磊,炼师提酒向予倾。(自注:“余别南宫〔祠〕杨世功袖黄皆令诗筵云,谁识君家唯仗侠,空囊犹解向人倾。时炼师曹朗元携酒饯别,感赋,次皆令韵。”)
及同书三《西湖韵事·重修水仙庙记》云:
二三女校书焚香擘笺,以诗画映带左右,而余以黄衫人傲睨其间。(寅恪案:此处“黄衫”二字,虽与“布衣”同意,但上文有“二三女校书”之语,则然明实暗以“黄衫客”自居也。)
并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目然明为“黄衫豪客”等诗文相印证,非谓牧斋于鸳湖别河东君后遂至开封也。据此颇疑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与然明会见,在杭盘桓游赏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黄山,三月廿四日过钓台,复经杭州、嘉兴返常熟。(见《初学集》一九《东山诗集二·过钓台有感》,《列朝诗集》丁一三上程孟阳《次牧斋题壁》诗及《陈忠裕全集》一四《三子诗稿·孟夏一日禾城遇钱宗伯,夜谈时事(五律)》等。)检《春星堂集》四《闽游诗纪》有《夏前一日至闽浙分疆(七律)》。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综合钱、汪两氏游踪之时日先后推计,则然明作书致河东君时,牧斋尚未由黄山返西湖,可断言矣。若牧斋游黄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为事实,则牧斋必请然明力为劝说河东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闽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宗伯使客构之乃出。”此客为何人虽不能确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时然明已赴闽,不能负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说河东君者,则恐不外然明之挚友如冯云将之流。(见下论《尺牍》第三十通。)钱柳因缘之完成,然明为最有力之人,顾氏作《传》时,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见《有学集》三二《汪然明墓志铭》。)至若冯云将,则其卒年未能考知。据《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有《寿冯云将八十》诗二首,为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斋尺牍(上)与宋玉叔书》言云将年八十七(见下论《尺牍》第三十通),为顺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东君之卒年,云将若尚存者,其年为九十岁。云美作《传》当又在其后,云将恐无此老寿,谅已先卒。顾氏犹不显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树敏、钱岳所选之《众香词书集(云队)·柳是传》,其中所言,不尽翔实,但谓“虞山见而异之,得汪然明言其详”则甚符合当时真相也。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三十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三一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之《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三一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简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视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唯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
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
今观第三一通及第三十通所云:
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兹非渺。
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一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酬和集》二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翁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
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一三《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二一《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二一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八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二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不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明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诗集》一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一《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朝题词》略云:“余昔构‘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咏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五《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观《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载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章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东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分,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五通略云: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
及第八通云:
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
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著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
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吾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翁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七、第二九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一)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一)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一三《病榻消寒杂咏》诗“一剪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昼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兹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牵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郎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列朝诗集》闰四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兹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牖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随千嶂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检隐幙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唯“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之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集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三《夏五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为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阑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五《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一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楼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二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二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兹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翁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二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旬兼用《李义山诗集》一《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四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猬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三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埋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六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蒙蒙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带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九《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兹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三《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一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六“〔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山居荏苒几三十年,而闺秀之能为画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杨云友。(寅恪案:董《集》“杨云友”作“王友云”。)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云友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祯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书。(寅恪案:董《集》无“己巳”下七字。)
又略云:
今观此册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径。乃花鸟写生,复类宋时画苑能品诸人伎俩。虽管仲姬亲事赵文敏,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尔,而生世不谐,弗获竟其所诣。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惑溺。珍其遗迹,若解汉皋之佩。传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视煮鹤之辈也。
《尺牍》第四通云: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为自述身世飘零之感,二为关于刘晋卿即刘同升者,三为拒绝愿作郑交甫之“某翁”。请依次论之。河东君谓“昨宵春去,关心殊甚”,然“殷勤启金屋者”,尚未知有无其人。则飘零之感、哀怨之词,至今读之,犹足动人。何况当日以黄衫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屡为河东君介绍“启金屋者”。虽所介绍之人,往往不得河东君之同意,但天壤间终能得一牧斋以为归宿,是亦可谓克尽其使命,不负河东君之属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牍中,关于此点者亦颇不少。兹依次择其有趣而可考者,略论述之。至于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别,及其是非,则不置可否,因与所欲考论之主旨无关也。据《明史》二一六《刘应秋传》附同升传略云:
同升,字晋卿,〔江西吉水人。〕崇祯十年殿试第一。庄烈帝问年几何,曰:“五十有一。”帝曰:“若尚如少年,勉之。”授翰林修撰。杨嗣昌夺情入阁。何楷、林兰友、黄道周言之,俱获罪。同升抗疏。帝大怒。谪福建按察司知事。移疾归。
知晋卿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即河东君作此书时,其年为五十三。河东君以“翁”称之者,未必指其年老,不过以“翁”之称号推尊之耳。盖晋卿于陈卧子同为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同出黄石斋之门,而晋卿为是科状头。晋卿固从卧子及然明处得知河东君,河东君亦以晋卿为卧子同科之冠首,亟欲一窥知其为何如人,其才学果能出卧子之上与否也。然明必已深察柳、刘两方之意,乐于为之介绍。《湖上草》载有《赠刘晋卿(七律)一首》,当即作于此时。《尺牍》第十通云:
行省重臣,忽枉琼瑶之答,施之蓬户,亦以云泰。凡斯皆先生齿牙余论,况邮筒相望,益见远怀耶?
此札乃河东君离去西湖归家后,接然明转寄晋卿酬答前所赠诗,因遂作书以谢然明之厚意也。“行省重臣”,自是指晋卿言。但以贬谪如此末秩之人,而称之为“行省重臣”,殊为不伦。然亦不过通常酬应虚誉之语,未可严格绳之也。晋卿著有《锦鳞集》,《江西通志》一百九《艺文略》谓此《集》四卷,一作十八卷。其四卷本或是初作,十八卷本或是续编。《明诗综》七四及《江西诗征》六三,虽皆选录晋卿之诗,但均无与柳、汪、陈诸人往来之作,故河东君与刘晋卿之关系亦无从详考。至晋卿此时所在之地,当是其福建任所。据《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崇安青云桥(七绝)》题下注云:
桥为柴连生大令重兴,有刘晋卿太史碑记。
是然明于崇祯十四五年间游闽时,同升已移疾归。否则然明此行所作诸诗,其中必有与刘氏相见酬和之作也。考《明实录·怀宗崇祯实录》一一略云:
崇祯十一年秋七月庚戌,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各疏救黄道周,劾杨嗣昌。寻谪道周江西知事,刘同升福建知事,赵士春简较。
及黄石斋道周《黄漳浦集》四一《五言律·何玄子〔楷〕、刘晋卿〔同升〕、赵景之〔士春〕同发舟,迟久不至。四章》云:
(诗略。)
同书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参同书卷首《传谱补遗》蔡世远撰《黄道周传》)略云:
〔先生〕以疏论杨嗣昌、陈新甲谪官,黜为江西布政司都事。未任。
又,《陈忠裕全集》九《湘真阁集·送同年赵太史(寅恪案:此诗题下考证谓即赵士春)谪闽中二首》云:
(诗略。)
然则石斋本人及其诗题中所指贬谪诸人,除何氏未详外(参《明史》二七六《何楷传》),石斋实未到任,而刘、赵二氏则皆赴官也。“愿作郑交甫”之某翁,今不易考知其为何人,恐是谢三宾。河东君谓“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此“濯缨人”之语,乃借用《楚辞·渔父》中“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等句之意,盖谓己身将如渔父“鼓枻而去”,即乘舟离西湖他往也。河东君既自比渔父,是亦以“某翁”比屈原。考谢三宾以监军登莱之役,干没多金,甚招物议,幸于崇祯八年丁父忧归,得免黜谪,遂遨游山水,结庐西湖,放情声色,聊自韬晦。(详见下论。)当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河东君游武林时,象三亦在杭州,故“某翁”之为谢氏,实有可能。其以灵均比象三,固不切当。但观下引第二五札,以王谢佳儿拟陈卧子,同一例证,不须过泥也。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见《东山酬和集》一)云:“汉佩敢同神女赠。”倘使此“某翁”得见之,其羞怒又当何如?一笑!
抑更有可论者,翁方纲《苏诗补注》二《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之二“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龙放雪衣”条(参赵德麟《侯鲭录》七“濠守侯德裕侍郎藏东坡一帖”条,并覃溪《天际乌云帖考》一及缪荃孙《云自在龛笔记》、覃溪《天际乌云帖收藏世系表》等)略云:
予得东坡墨迹云,杭州营籍周韶知作诗。〔苏〕子容过杭,(寅恪案:子容,苏颂字。见翁氏《天际乌云帖考》。)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龙靓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慧也。
寅恪案:河东君《尺牍》以“交甫”“濯缨”二事连用,当出于龙靓之诗,用事遣辞,可谓巧妙。至其所以能用此古典以拟今事者,当非直接得见东坡手迹,恐是从此帖摹刻之本,或记载西湖名胜逸事诸书中间接得知耳。
《尺牍》第五通云: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谣之迹,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图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余晤悉。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所言择静地以避迹一事,在其寄寓西湖然明横山别墅以后。(见前论第一札。)河东君此时声名广播,外间闻风而来者,必多为河东君所不欲觌面之人。纵有愿与觌面并相酬酢者,但其人究非理想,而又豪霸痴黠纠缠不止,难于抗拒,如谢象三之例。故更请然明别择一避迹之静地。此静地必非指汪氏横山别墅。盖汪氏之家原在杭州缸儿巷(见《春星堂诗集》一《然明先生小传及遗稿》后然明曾孙师韩跋语),河东君自不便即寓缸儿巷然明之家,与其姬妾家人共处。否则河东君岂不几与崇祯十三年冬暂居牧斋家之我闻室相类耶?汪氏为己身避嫌疑及为河东君作介绍计,处河东君于横山别墅,实最适宜。然既不与汪氏家人共居一处,遂亦难免于如象三辈之来扰。河东君急欲以择一静地为决进退,并有远游离去之意,其故即在于此,而当日之情势迫切不可少缓者,更可想见矣。又牧斋《有美诗》(见《东山酬和集》一)云:“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寅恪少日读此诗,颇不能解。盖“苏堤”自指西湖而言,河东君与西湖甚有关系,此上句可通。但下句以“黟水”为对文,则突兀不伦,未晓其意所至。更检钱曾《初学集诗注》,亦未有诠释。怀蓄此疑颇久,苦无从求教于博雅通人。及垂死之年,得读《河东君尺牍》,并参以《一笑堂集》《春星堂集》等,始恍然大悟,“黟水”即指然明。然明为新安人,故以“黟水”目之。合此两句言之,即谓河东君寓杭州汪氏横山别墅时,因然明以求见之人,必甚不少。据此札避迹以求静地之语,可知牧翁之诗殊为实录也。观然明一生所为,如为杨云友作“生死金汤”之类(见上引汪然明《听雪轩集》所载董其昌题词)事例不少,今于河东君亦复相同。就其中尤足称者,莫过于护惜张宛仙一端。兹并附述之,以供考证,且资谈助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