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曹诚,望着蹲在地上痛苦的新对象,准备迈出去的脚步,有一瞬间的犹疑。
他可以和一个贫困的工人家庭的女儿结婚,却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家庭有污点的姑娘成亲。先前叔叔在单位里被打成右`派的那段日子,对他们一家人来说,都是非常灰暗的一段回忆。
爸爸和妈妈在印刷厂的工作,都是叔叔帮了忙的,印刷厂的工人都知道,他爸的弟弟是汉城出版社的社长曹均,叔叔一出事,爸妈整天风声鹤唳的,就怕什么时候,就从天上掉下来个锤子,把他们的安稳生活给砸没了。
别人家是没有钱买肉吃,他们家是有钱也不敢买肉,就怕招人眼了。
后来,叔叔恢复了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慢慢回到了正轨,但是那段想吃肉,却不敢买的经历,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父母叮嘱他,多花钱.多处对象都没有什么关系,唯独不能在政治前途上行差踏错一步,不要拉上整个家族的前途,为他的任性垫背。
曹诚一时定在了那里。
站在他后面的爱立,绕过他,走到张仲婷跟前道:“出身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没必要为他的行为而负疚。”如果张仲婷不提张柏年,爱立都快忘了这个人了,早两年革委会一成立,张柏年就被下放到农场去了。
这大概也是张仲婷家,现在经济条件比较差的原因。
向圆圆也拍着张仲婷的背道:“仲婷,你哥嫂做的污糟事,都和你没关系,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我们不会戴有色眼镜看你的,你要是不想别人知道,出了这个门,我绝对不和别的知青说,你不要怕。”又有些不满地抬头朝曹诚喊道:“曹诚,你愣着干什么,快来劝劝仲婷啊!”她们这些人介意不介意,对仲婷影响都不大。
关键是曹诚不介意才行,这可切实地关系着俩人的姻缘呢!
向圆圆有些不理解,平时很会来事的曹诚,今个怎么像个榆木疙瘩一样,就在那里杵上了。
在她不满的目光下,曹诚上前走了一步,开口道:“仲婷,圆圆说得对,你哥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干巴巴的,又补充道:“仲婷,无论如何,我……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同志。”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表示他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来表个态而已。
向圆圆急得不得了,一直给他使眼色,但是曹诚却好像是没注意到向圆圆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念叨着,“你不要哭,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好同志。”
却是始终不曾说一句:“我不会介意你的家庭。”
姜瑶微微垂了下眼睛,隐约觉得,她继姐被分手,也未必不是好事。这个人,一眼看过去,就没什么担当。枉她刚才见他给张仲婷辩护的时候,还觉得这人有点像叶骁华,有点轻狂,却为人赤诚。
原来是她想多了,叶骁华要比他有担当得多。
向圆圆也隐约明白了曹诚的态度,脸色有些发冷,把张仲婷扶了起来,劝她去洗个脸,休息一会再说。
张仲婷一边抽噎一边点头,站起来的一瞬间,似乎想往曹诚的方向看一眼,但是脖子微微转了一下,很快又转了回来。
没有和曹诚说一句话。
等张仲婷进了屋子,曹诚和姜瑶她们道:“麻烦帮忙和仲婷说一声,我先回去了,过俩天来看她。”
姜瑶懒懒地道:“离得这么近,有话你自己说,我们可不便代劳。”
曹诚猛然被甩了脸子,有些闹不清状况,“对不住,我刚才是有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吗?那我和大家道个歉。”
姜瑶冷笑道:“你该道歉的不是我们吧?我看你多走两步,和仲婷说比较好。”顿了一下又道:“或者多走几天,和我小如姐说,也不错。”
曹诚现在脑子里都是张仲婷的家世问题,猛然间听到“小如”两个字,有些惊诧地望向了姜瑶。
姜瑶冷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小如姐的吧?”
曹诚还因为得知张仲婷的家庭情况,心里有些茫然,忽然听到姜瑶这么一句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秦勉如?”
“你真认识啊?我以为我认错了人。”
曹诚胡乱地点了个头,就朝门外走去了,并未理会姜瑶的冷嘲热讽。张仲婷的家庭情况,让他心里一时有些着慌,只想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俩个人还有没有接着处的必要?
姜瑶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这个真是对小如姐始乱终弃的那个“曹诚”,忍不住“呸”了一声。
曹诚迈出门槛的刹那,刚洗好脸的张仲婷,像是有感应似的,忍不住从窗户里朝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他的一个背影。
轻声呢喃道:“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向圆圆立即走到门口,准备把人喊住,张仲婷拉住她道:“算了,给他走吧,我们彼此留点体面。真论起来,也怪不得他,是我没有说清楚我的家庭状况。”话是这样说,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向圆圆有些气不过地道:“仲婷,这种胆小鬼,懦夫,自私自利的人,早点离开你,反而是你的福气,为这种人哭,就太不值当了。”
话是这样说,向圆圆私心里也觉得曹诚的做法太冷酷了些,苦追仲婷的是他,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仗义执言.英雄救美的也是他,他把仲婷的一颗心拱得热烘烘的,转身就因为仲婷的家庭问题,就把人弃之敝履了。
轻声劝张仲婷道:“他的做法,比之你哥哥又好到哪里去呢?仲婷,我看你今天是因祸得福。”
向圆圆仔细查了一下俩人的东西,发现都没有丢失,转身和张仲婷道:“仲婷,现在不是哭得时候,今天姜家被搜了一遍,奶奶心里怕是有点意见,咱们还是去道个歉。”
张仲婷也知道今天给姜家添了麻烦,忙擦了眼泪,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越擦越多,向圆圆叹道:“那你再休息会儿,我去说一声,你一会再过来。”
好半晌,张仲婷才理好了情绪,从房间里出来,向姜奶奶.姜瑶姐妹俩道歉,说因为她的问题,让姜家被红小兵翻了一遍。
姜奶奶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红红的,有些叹气地道:“现在有些年轻人,心眼多着呢,你们这些笨一些的,就少和她们打交道。行了,不就是东西被翻检了一遍,也没丢啥,收拾收拾就行了。倒是你们这几个傻的,交朋友.处对象可都得留个心眼。”
说着,就回屋收拾自己被抖在地上的被褥去了。
姜蓉蓉也温声细语地道:“仲婷,不是多大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你们那屋看了没,没少什么吧?”
张仲婷苦笑道:“没,我也没啥值得人拿的。”
张仲婷又和爱立道谢:“沈同志,谢谢你。我没想到你知道了我的情况,还愿意和我说话。”
爱立倒不觉得有什么,做错事的是张柏年,她和张仲婷又没有什么恩怨,如实道:“我们俩之间没怨没仇,我是和你哥哥.前嫂子不和,但是你并没有伤害过我,我也不至于因为他们而对你怎么样。”
接着有心宽慰她道:“你不觉得很奇妙吗?我们俩个汉城的,竟然会在西省南市的姜家村遇到,也许正是老天在冥冥之中,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来化解我们之间本就不存在的误会。所以,你以后不要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出生不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我们能做的,只有自己问心无愧。”
张仲婷也被她说得,脸上也带了两分笑意,“确实是缘分,沈同志谢谢你。我原本以为,你会讨厌.憎恶我,没想到你会出手帮我。”
爱立笑道:“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以后也帮助别的姑娘就好了。当初我被王元莉陷害的时候,也是有一群同志,出来保护了我。”
张仲婷红肿着眼睛,郑重地点了头:“好!”
一旁的姜瑶被这个说法,搞得心里也很有些触动,嗫嚅了下嘴,鼓起勇气道:“仲婷,其实有件事,我也想和你说。”
“什么事,瑶瑶你说。”
姜瑶斟酌了下道:“我有个继姐叫秦勉如,我妈说,当初曹诚在她后头苦追了两年,小如姐才点头同意处对象的,俩人都快谈婚论嫁了,曹诚遇到了一个回汉城探亲的女知青,就迫不及待地要悔婚,追着这女知青下乡去了。”
姜瑶这个消息,无疑于在本就不平静的湖面,又扔下了一颗手`榴弹。
张仲婷怔怔地看着姜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曹诚吗?那个回城的女知青是我吗?”
姜瑶点头,“是,我刚问了他,他没有否认。”
张仲婷立刻回房间把手电筒拿了出来,风一样地朝村口跑,向圆圆跟在后头喊道:“仲婷,你冷静一点。”
爱立忙让左学武跟着去看看。
姜奶奶抱了一床被褥出来晒,漫不经心地道:“没事,村里这么多人呢,出不了什么事儿。”
不一会儿,左学武先回来一步,和大家道:“张同志把手电筒,朝曹诚扔了过去,大骂了一声;去你M的!曹诚脸都黑了。”
他学的惟妙惟肖,大家都觉得像是看到了曹诚黑着的脸一样,爱立笑问道:“曹诚没说什么吧?”
“没有,站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反应,张同志就一顿竹筒倒豆子,说最恨欺骗女同志感情的人,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选了一个渣滓。”
他话音刚落,张仲婷随后就回来了,左学武立马闭嘴。
只见张仲婷径直朝姜瑶走过来道:“瑶瑶,麻烦你代我向你继姐说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曹诚原本是有对象,要结婚的人。”
姜瑶回道:“对不起小如姐的不是你,是曹诚,我今天之所以说出来,也不是想谴责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受到蒙骗。”
“我知道!我已经和曹诚说清楚了,以后不会再和他来往。”
姜瑶听她这样说,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她这还是第一回 做好事,就怕张仲婷以为她是别有用心。
晚上,姜瑶洗漱好,到奶奶的房间里,准备睡觉的时候,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瑶瑶,这俩天,我也算看出来了,沈同志人挺重情义的,蓉蓉没能和她成为一家人,我这心里还觉得有点可惜。以后你们到了汉城去,和人家好好维系关系,这姑娘有气量,有胆量。”
姜瑶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奶奶,我还不想去汉城,让堂姐先去吧,我还想在你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呢!”
老太太摇头道:“一起去,一来,你妈对蓉蓉还有意见呢,你去也能缓和下关系。二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要找对象了,不能再拖了,总不好一直在这乡下耽误着,听奶奶的。”
听到找对象的事,姜瑶的脑海里不由就浮现出叶骁华这个名字来,今天曹诚刚出现的时候,她有一瞬间以为,是叶骁华来了。
她从小就喜欢这个人,后来俩人彻底闹崩,再到她家里出事,仔细算来,她其实已经有四五年没见过叶骁华了。
这四五年来,她也不敢打听他的消息,就怕听到他已经结婚了。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在她眼里,曾经炽热.明亮又勇敢的男孩子,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姜瑶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确实该回汉城了。
第二天一早,姜蓉蓉把爱立和左学武送到了镇上,爱立问道:“姐,你准备哪天回汉城去?”
姜蓉蓉笑道:“大概待不了两天,也要过去的。到时候得借住在你家。”
“没问题,欢迎的,周小茹和金宜福上次不还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都来不及好好聚一下吗,你回来,他们肯定都很高兴。”
“好!你们一路上小心点。”
等火车开了,爱立望着两边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树木,和左学武道:“这一趟真是惊奇,不仅准嫂子没了,还看了一出揭露渣男的戏码。”笑着叮嘱左学武道:“学武,以后你找对象,可不能学我二哥,不能大男子主义作祟。”
左学武笑道:“姐,我还考虑不到这个了,我现在就想好好学习,毕业分个好工作,把妈妈和妹妹接过来。”
“那行,你要是遇到不会的题,也可以来问我和铎匀,我们周末也没事儿。”
“好,爱立姐!”
上午十二点钟,爱立和左学武在汉城火车站分开。爱立站在人来人往的人流里,想了想,并没有急着回甜水巷子,而是先回了趟妈妈家。
家属院子里头的皂荚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一脚踩上去,枯叶“咯吱咯吱”的,沈玉兰正在家里吃饭,看到女儿回来,忙放下了碗筷,有些奇怪地道:“今天礼拜四啊,你不上班吗?”
“妈,我请了假,我刚从西省的南市回来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沈玉兰系了围裙,就要起锅下面条,边瞪了女儿一眼,“行啦,别贫了,快告诉妈妈,什么事儿?”
爱立道:“好消息是,蓉蓉姐从边疆回来了,坏消息是,她和我二哥彻底崩了。您的准儿媳,再次没了。”
沈玉兰不由侧目道:“怎么回事儿?俩个人又闹矛盾了?”
“妈,这回可不是一个小矛盾,而是无数个小矛盾堆积的结果,让蓉蓉姐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和二哥性格不合。”
沈玉兰不由皱眉道:“你说你这两个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呢?一个俩个的,都把蓉蓉气跑了,特别你二哥,都处起对象了,还能把人给气跑掉!”沈玉兰越想越气,干脆让爱立自己煮面,“我得给你二哥写封信,好好骂一骂他!”
爱立也没阻止她,自己煮起了面条。
不一会儿,就见妈妈又出来道:“也不知道骂他什么,还是先管你吧,下午还要回单位吧?最近工作怎么样?还算顺利吗?”
爱立刚好把面捞起来,“还算顺利,我们单位的总工程师许有彬被辞退了,他原来在的单位有人向汉城革委会写了举报信,革委会查了下,都属实。厂长现在让我多管下生产的事儿,不知道新的总工程师,会从哪里调过来。”
沈玉兰道:“不管调谁,咱们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哦,有个事,忘记和你说了,你贺叔来信,说上面要把他调到轻工业部去,明年可能得去京市任职了。”
爱立忙问道:“贺叔要是去京市,妈妈你呢?”妈妈和贺叔分居多年,如果贺叔去了京市,俩个人就离得更远了。
沈玉兰笑道:“我啊,我准备退了,让你嫂子顶岗了。我想了一下,你嫂子要是不愿意来汉城,我就找人换下,给她在宜县找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