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7日上午,苏瑞庆去街道做了最后半天的卫生,然后在区办公楼门口的路边找到了刘武,和他告别道:“老刘,我今天就走了,你以后多保重。”
刘武手里正拿着扫帚,闻言,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空了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想说下回再见,再一起碰一杯,但是能不能再见,都两说。这话也就咽在了肚子里,最后只干巴巴地吐了一个“好”出来。
苏瑞庆还能去投靠亲戚,他家从父辈就是在申城生活的,他都害怕哪天忽然通知下来,让他下放到哪里去,那真是如丧家之犬了。
刘武好半晌开口道:“还没和老孙说吧?他今天在公厕那边呢,那边人来人往的,你今天别去了,别给小兵们撞见了,误了下午的车就不好了,回头我和他说一声就成。我们三个难兄难弟的,情分不必细说。”
苏瑞庆喉间有些干涩,“好!”
刘武挥了挥手,“去吧!”
苏瑞庆转身,后头又响起扫帚扫落叶的声音,轻轻喟叹了一声,不知道是为这从枝头掉落下来的树叶,还是为那些从命运的船头栽下来的他和刘武们。
苏瑞庆直接去了区团委找谢微兰,先前怕被一**抄家的小兵们给搜了去,火车票和下放证明都在谢微兰那里放着。
谢微兰看见他过来,忙起身递了一个信封过去,里头除了火车票和下放证明,还有两张三两的全国粮票和十块钱,苏瑞庆忙拿把钱和粮票拿了出来,“谢同志,这不用。”
“苏同志,你带着路上用。”
苏瑞庆坚持不收,“谢同志,谢谢,也就一天的功夫,我自己带些干粮就好了。”
谢微兰想贺之桢或许也给他准备了这些,也没有再劝,微微笑道:“预祝苏同志一切顺利,代我向爱立和沈婶子问好。”
“好!”苏瑞庆顿了一下,开口道:“谢同志,刘武和孙千翼都是很好的人,在专业方面一直做得很好,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稍微……”
谢微兰点头道:“好,我会尽力而为。”
苏瑞庆见她应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刚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要不要开这个口,他已经承了谢微兰和林岫云很大的人情,如今境遇悬殊,这一份恩情还不知道有没有还上的时候,自己再开口让人家帮忙,实在是有些没有分寸。
但是一想到红小兵们“哐哐”砸门的声音,想到被批判时的如坠冰窟.绝望,他还是厚颜向谢微兰开了这个口。
此时的苏瑞庆尚不知道,他一夕间的不忍与善念,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谢微兰送他出了办公室,望着他步履如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心里不无感慨,两个月之前,姆妈还以为苏瑞庆会嫌弃调到街道办来,没有想到,正是来了这里,才救了他一命,现在各地的红小兵都凶得很,挨几铜头皮带都是轻的。
苏瑞庆到家,就拎上自己的小行李包,站在院子里望了一眼,他给青黛搭的花架,青黛喜欢的那张小石桌,搭在煤球上面的雨布。这一走,以后未必还有再回来的时候了。
苏瑞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径直走了出去。到巷子里的时候,韦婶子也正好从家里出来,看到他拎着一个包,轻声问道:“瑞庆,这是要出远门吗?”
“是,韦大姐,下放到农场了。”
韦婶子愣了一下,忙问道:“哪里啊?”
苏瑞庆摇了摇头,并没有说。
韦婶子瞬时就想到他可能是提防着自己,心头一时有些哽咽,红了眼睛道:“瑞庆,你等等大姐,我给你拿些馒头带上,我早上刚蒸好的。”说着,转身就往家跑。
苏瑞庆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姐夫说得一点都不夸张,里里外外都是人,尤以带着红小兵的袖箍的大中学生最多,还有好些小学生,个头不过比伊利稍微高一点点,也跟着造`反派的老师混迹在车站,伺机能混在人流里,挤上火车去。
一直到火车开动,苏瑞庆都有些心有余悸,幸好他不是去京市,不然今天压根挤不上来。庆幸自己听了姐夫的话,没有带多余的东西。
火车“轰隆隆”地朝中部驶去,葱绿的田亩,笔直的树木,都像一帧帧画一样,伴随着所有的惊慌和惶惑,朝身后移去。
晚上陈纪延回家,见母亲独坐在院子里,没拉亮一盏灯火,厨房里好像也是冷锅冷灶的,忍不住出声问道:“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韦婶子头都没有抬一下,淡声道:“瑞庆被下放了。”
陈纪延怔了一下,前几天隔壁有红小兵来抄家,他也出门看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他以为抄过也就算了。
“妈,瑞哥什么时候走?”
“已经走了。”缓了一下,又道:“我说给他拿几个馒头带着,他也没有等我。”说到最后,隐有哽咽。
陈纪延也沉默了,两家闹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他。
就听母亲抬起头望着他道:“纪延,这件事我本来一直不想和你明说,怕你脸皮薄,受不了。纪延,你小叔也是受了这遭罪的,我们一家人都明白这里头的辛酸和痛苦,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反而往人家的心口补了一刀。”
陈纪延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韦婶子冷声道:“纪延,你还年轻,我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这种良心上的债。”她本来不想批评他,想着儿子还年轻,这一茬能悄无声息地过去,是最好的。
但事实上,她看出来了,瑞庆看出来了,青黛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看出来了。
就算你没有付出行动,可是你觊觎人家的宝物,人家就是反杀你都不为过的。
今天中午她拿着馒头出来的时候,发现巷子里已经没有了人。苏瑞庆并没有等她,一瞬间,她没忍住,蹲在自家门口悲声哭了起来。
刚建国不久,苏瑞庆就搬了过来,再过几年他和沈青黛结婚,两家人一直处得和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一年苏家出事,儿子却露出了对青黛的觊觎,对瑞庆夫妻俩来说,最深的背叛.最彻骨的寒冷,或许都不是来自单位里的领导,也不是来自凶蛮下狠手的红小兵,而是他们一家。
随着苏瑞庆搬离了这条巷子,她们和苏家,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再和解的时候了。
在苏家经历的这一场风浪里,她和儿子也向苏家背刺了一刀。
8月28日下午三点,苏瑞庆在汉城站下了车,他走在出站的人群里,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湛蓝明净,大片柔软的白色云朵像棉花一样,疏疏散散地像被风拥着在走动。
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苏瑞庆朝前头一看,就见伊利绕过栅栏,跑了进来。苏瑞庆忙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温热.柔软的躯体,让他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一样。
“爸爸,爸爸,我又见到爸爸了!”伊利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朝前头指着道:“妈妈,大姨和哥哥姐姐都来了。”
苏瑞庆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大姨姐一家都过来了,正在朝他挥手。
爱立望着瘦骨嶙峋的小姨父,眼眶微湿,铎匀安慰她道:“没事了,人过来了。”
爱立点点头,就见小姨没有忍住,朝小姨父跑了过去。
她忽然觉得,她们是从命运之神的手里,把小姨父抢了过来。
晚上十点钟,爱立才和铎匀回到甜水巷子,因为铎匀明天就要先去海南跟考察团集合,爱立一到家,又帮忙检查他要出差的行李,和铎匀道:“别的倒还好,听说有些国家的水,寄生虫比较多,一定要烧开了喝,要是宾馆烧的,你多给服务员一点钱,让她烧沸了。”他这次要去锡兰和印尼,为了绕过印度,可能还会经过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
樊铎匀笑道:“没事,橡胶工业考察团出国过几次了,大家都有经验,而且这些国家都很友好,你完全可以放心。”顿了一下又道:“就是你们单位的事,你最近也小心些,昨天不还说,齐部长和顾大山闹了正面冲突吗?”
爱立点头,“他既然敢偷偷贴了顾大山的大字报,肯定不是一点准备没有的。你不要担心,这个环境里,这些事都是正常的。”顾大山来了国棉一厂以后,一心想往上爬,到处找关系,也曾找到齐部长的领导那里去,所以对于他能爬上保卫部部长的位置,齐部长一直都觉得是来路不正。
闹了这么几次,沈爱立对这时候的政治氛围,已经有些习惯了,最不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下放。等到1968年春,军管大军入城,局势又要稍微平稳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混乱。
虽然这样说,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和铎匀分开,爱立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些焦虑,又不想让铎匀看出来,一直微垂着头,假装在收拢衣服。
不妨,铎匀忽然从后面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脖颈间,轻声道:“等我回来。”
“嗯,好!”
夜色沉沉,屋外草丛里的蛐蛐,“啾啾”地叫着,此起彼伏,像是在人心上不断地画波浪号,樊铎匀抱着爱立的手又紧了一些,如果不是这特殊的时代,他和爱立的生活,应该能够像波浪号一样,只是小小地起伏一下,不用担心,每一次的离别,是不是都会变成一个戛然而止的符号。
爱立知道他心里不放心,安慰他道:“真的,铎匀,你不用担心,我能看得见希望,所以我不会有事的。”
她知道希望的节点在哪里,所以面对飓风,她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希望和直面困难的勇气。
转身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道:“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