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瑞庆低头苦笑道:“希望我们还能见面吧!”
贺之桢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要说丧气话,瑞庆,就是条件再恶劣,我们也不能放弃,我们都是成家的人了,肩膀上担着的,可是一家老小的希望呢!”
苏瑞庆也想到了眼含热泪的妻子,和天真.顽皮的儿子,万一他精神上受不住,而想在现实里寻求解脱,那么留给青黛和伊利的,就是难以承受之重了。
和贺之桢道:“姐夫,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的。”
贺之桢点头道:“瑞庆,有时候再坚持一下,就是‘病树前头万木春’,很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
一直到出苏家的大门,贺之桢都想不明白,他今天晚上怎么就会有担心瑞庆想不开的想法,明明半年之前的苏瑞庆,还是彬彬有礼的温和君子,遇事沉着冷静,现在好像自信心完全被摧垮了一样。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汉城这边的爱立,和贺叔打完电话以后,想想还是觉得放心不下。
即使有谢微兰和林岫云帮忙,小姨父去街道办那边,也不是十拿九稳的。这中间从开除公职,到街道那边接收,还需要时间和好几道程序。难保蒋春生不会在这中间动手脚。
一个政治背景有污点的人,就算被欺负了,也没有途径伸冤。他们完全是被抛弃和遗忘的边缘群体。
如果这时候最亲近的家人,也做出决裂的举动,那这个人就完全陷入绝境了。
现在能帮助小姨父的只有她们一家,爱立碾转反则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又给多美姐姐那边打了电话,把小姨父即将要调到街道办的事,和她说了一下,问姐夫那边可不可以帮帮忙?
爱立强调道:“姐,我们现在只求小姨父过来就行,其他的身外物,都不用考虑。”
这话让樊多美听得,心里也是一跳,立即应道:“我前头已经和家里商量了,本来想托人出面帮忙转圜下,听你这帮忙,是完全没有转圜的必要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樊多美又道:“爱立,你先不要急,你姐夫那边有同学在公安系统里,大忙难说,但是保姨父几天是没有问题的。”
爱立忙道谢,樊多美轻声道:“一家人,有难处自然应该伸个手。”顿了一下,缓声和爱立道:“爱立,有件事,我和你说一下。”
“姐姐,你说。”
“森哥儿的奶奶前两天去世了,今天出殡。”
爱立怔了一下,“这么突然吗?是意外?”她刚以为是段沁香那边闹出了什么事,完全没想到姐姐要说的,会是谢周氏去世了。
“是,在家里摔倒了,送到医院就来不及了,脑出血。”
爱立问道:“森哥儿回去了吧?”
“他们都在,谢微兰昨天也过来了。”
等挂了电话,爱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离开京市不过才一周的时间,谢家老太太竟然就走了?
曾经给她妈妈带来深重的痛苦和屈辱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谢周氏能活很久,久到都有和她妈妈再见面的可能。
然而谢周氏就这样走了,妈妈所经历的苦难,永远不会等到一句道歉了。她觉得,这对她妈妈很不公平,但是也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子,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有一个我们所期待的结果。
晚上,樊铎匀回家的时候,爱立正在厨房里拍黄瓜,樊铎匀见状,立即就洗手,把菜刀接了过来。
爱立也没有和他推让,转身洗青菜,一边和他说了小姨父的事,樊铎匀也没想到,情况一下子就变得这样急迫。
爱立又道:“虽说谢微兰愿意帮忙,但是我总怕中间再出什么差错,我今天给姐姐打了电话,她说会请姐夫的同学千万要保小姨父几天。”
樊铎匀想得比爱立更深一点,从卫生局调到街道改造,明明是一种处罚,但是贺叔和小姨父,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只怕小姨父的状况比他们知道的还要艰难一点,大概率出现了体罚。
樊铎匀对运动的走向,有一点大概的猜测,先前中央下发京市大学工作组阻止师生乱批乱斗简报的时候,樊铎匀就隐隐预感到,新的运动已经在向全国蔓延,有领导希望控制住形势,但是民众的跟风和热情,在前面的“三`反五`反”“反`右”“整`风”“大炼钢铁”中,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个别人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
虽然对形势有预估,但是得知小姨父落到这样的境遇,樊铎匀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和爱立道:“我一会去珩哥那边,给姐夫打个电话,再和珩哥商量一下,小姨父调到汉城来,需要走哪些程序,政策上的事,珩哥应该比我们懂一些。”
爱立道:“那吃了晚饭再去吧,你这会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俩个人简单地吃了碗素面,樊铎匀就去江珩住的白云巷子,开门的是江珩的爱人丁雪云,见到樊铎匀还有些意外,“铎匀,你们从京市回来了啊,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你珩哥还没回来,应该还在局里办公。”
樊铎匀立即又去了公安局,江珩正准备下班,看到他过来,看了眼手上的表,发现已经是八点半了,猜他应该是有急事,笑道:“再晚一点,咱们就刚好错过了。”
樊铎匀先说,想借个电话,江珩立即带他去了办公室。
林家那边,林以恒刚好在电话边上,听到铎匀的声音,忙问道:“铎匀,是为了爱立小姨父的事吧?”
樊铎匀和他道:“姐夫,爱立姨父那边,最近可能受了些伤,情况应该比我们知道的还要紧急一些,姐夫你那边务必请同学帮忙照看一点。”
林以恒道:“好,铎匀,我刚听多美说了,现在就给我申城的同学打个电话,你回头把贺叔那边的电话抄给珩哥,我忙妥了以后,直接和贺叔那边对接一下,免得弄巧成拙。”
樊铎匀又问了姐姐的情况,得知尚平稳,他心里也略微放心一点。
江珩一直在旁边听着,等他们说完,眉峰微皱道:“是爱立小姨父吗?”
“是,最近应该被斗的比较厉害,再不把人救出申城,怕就来不及了。”
江珩问道:“是要把人调到汉城来吗?”又凝神想了一下道:“现在的政策,他的籍贯不在汉城这边,想要过来的话,怕是比较难,除非是下放。”
樊铎匀将小姨父将要去街道办,再由区里下放到汉城这边来的事,和江珩简略说了下,末了道:“珩哥,我们的打算是,将小姨父安置在宜县周围的农村里,你看好运作吗?王学成同志那边和我岳母说,可以略微帮忙一点。”
江珩忽然道:“你小姨在宜县,对吧?现在还有个投亲政策。”
“小姨那边大概不行,小姨在宜县棉纺厂,本来就是陆厂长帮忙,不好再给他添麻烦。”
江珩道:“那只有下放到汉城附近的农场,这个可以请王学成同志帮忙,然后等等后面的政策,看看有没有变动,再把人调到宜县那边的农村去。”
江珩又和他介绍了汉城的几个农场,离汉城最近的就是与宜县毗邻的祁县农场了,在祁县那边,他还有战友在里面工作,可以稍微照看一下。
虽然不在宜县,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调过来。
晚上十一点,樊铎匀才回家,爱立还没睡,听到院门有动静,立即就穿了鞋到院子里来。
樊铎匀皱眉道:“爱立,你怎么还没睡?”
“珩哥怎么说啊?”
“珩哥说先把人调到农场去,这个需要请骁华父亲帮忙一下。然后看后面的政策变动,再找机会调到宜县那边的农村去。”
说完,又和爱立解释道:“现在大家行事都比较谨慎,珩哥的意思,就是骁华的父亲愿意帮忙,也最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免得给人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爱立点头道:“是,王叔叔本来就是好意帮忙,倒不好再让他跟着吃挂落。”
樊铎匀又道:“小姨父到了祁县农场,咱们也不用太担心,珩哥有战友在那边当副场长,照看下小姨父应该没问题。”但是这种照看,大概也就是吃得饱些,重体力活稍微少些。
爱立也知道,现在不是挑肥拣瘦的时候,能把小姨父保住,已然是万幸,不然对于小姨和伊利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难以走出的噩梦。
那个场景,爱立想都不敢想。
和铎匀道:“铎匀,我现在真心觉得,真是人在做天在看,先前我救小骢的时候,只是不忍心他被拐卖,没想到后面会和王家交往得这样密切。小姨父这次要是能顺利躲过一劫,那就是老天对我们一家最大的恩赐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小姨父调到街道去。也不知道谢微兰和贺叔那边最近进展得怎么样了?”
爱立这才想起,姐姐说,谢微兰最近在京市奔丧的事儿,和铎匀提了一句,樊铎匀也有些诧异,“谢奶奶身体一向算康健,竟就这样走了?”
爱立道:“无病无痛的,也算是喜丧。”
7月4号的上午,谢微兰到了申城,回家简单洗漱一下后,就去单位找姆妈。
林岫云见她这么快回来,还有些意外,立即放下了手上的文件,笑道:“我还以为你得多耽误几天呢!准备今天给老姚打个电话,问问你情况。”
“姆妈,这次行程比较赶,我都没去干爸那,过去第二天就出殡了,三叔怕耽误了我们工作,给我和森哥都买了3号的火车票,他现在估计也到兰城了。”
林岫云点点头,“现在葬礼不比以前,都是去繁就简的,不然你奶奶作为谢首长的母亲,吊唁宾客多,停灵估计要停好些天。”
略微说了两句葬礼的事,谢微兰就问道:“姆妈,苏同志那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啊?”
林岫云笑道:“前几天,贺之桢来找你问这事,我当天就让底下的人,以区里要调查收集五类分子的信息为由,去卫生局和他们副局长接洽了,又表示街道可以帮忙接收部分黑`五类分子,蒋春生立即报了三个名字上来,苏同志被他放在了首位。”
谢微兰又问道:“那把苏同志开除公职没有?”
“目前还没有,蒋春生估计不想落人口实,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吧,我今天上午又让人去催了下。”林岫云想着,既然都答应贺之桢了,不如把事情办好看点,所以对苏瑞庆的事,她还算上心。
“谢谢姆妈。”谢微兰其实想会会蒋春生,干嘛这么把苏瑞庆往死里逼?试探着问姆妈道:“姆妈,我能不能去见下蒋春生?”
林岫云想了一下道:“你去也行,后面就换你对接这件事。姆妈唯一要提醒你的是,不要和卫生局那边关系搞得太僵,那个蒋春生我听说以前也在医院里任过职,为人很是勤勉,带了很多学生,现在分布在申城的大大小小医院里,算是有一些社会关系。”
“姆妈,你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林岫云笑道:“你办事,我向来都放心。”
谢微兰准备下午就去一趟,她准备给蒋春生加加码。
下午当蒋春生听下属报告,区里又派人来统计的时候,心里虽有些不待见,还是耐着性子去见了。
没想到这一回区里的干事,换成了一位漂亮的女同志,不由笑道:“前头好像不是这位同志和我对接的?”
“是,蒋局长,我叫谢微兰,我前头去了一趟京市,今天刚赶回来,就赶紧来和您说明情况。”
蒋春生表示不碍事,这时候谢微兰又提出带走三位黑分子到街道改造,蒋春生面上欣然应允道:“还感谢区里给我们减轻负担。”
谢微兰重点问了苏瑞庆的情况,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的样子,末了和蒋春生道:“实不相瞒,我认识这位苏同志,刚才听蒋局长的意思,苏瑞庆要好好改造个几年,把他交到我们区里来,实在是最正确不过。”
蒋春生试探着问道:“谢同志和苏同志有什么过节不成?”
谢微兰欲言又止道:“过节也算不上,我也不瞒蒋局长,确实是有点矛盾的。只不过事情过了许久,现在再提,倒显得我心胸狭窄一样,蒋局长您放心就是,人到我们这边,我们定然让他好好改造!”
“改造”俩个字,谢微兰带了些重音,听在蒋春生耳朵里,就像是咬牙切齿一样。
本来他还想着区里一再来要人,是不是和这三人中,谁有什么牵扯,想把人捞走,现在看来,牵扯是有的,但怕也是一副索命的绳索。
蒋春生再问苏瑞庆是怎么得罪了她,谢微兰就是不说。
但是她这么一副虚虚实实.半遮半掩的样子,倒让蒋春生相信,谢微兰想把人调过去,好好教训一顿。这个认知,让他高兴不已,这俩天苏瑞庆被公安局的同志护着,每天傍晚来接,搞得他都有些忌惮,这公安同志明显就是来震慑他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苏瑞庆还有可利用的社会关系,在护着他,他若是再继续下重手,闹出事来,怕是他自个都没法收场。
这正发愁着,怎么继续给他教训,谢微兰就冒了出来!
现在正好,让苏瑞庆换个地方去接受“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