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爱屋及乌
女人的眼中,有一种她从未看到过的冷意,不是刻意假装的冷漠,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与普通人格格不入的特殊。
她看着女人没有感情的眼眸,浑身的那股冷意越发强烈,她几乎想要立刻逃开,可脚下却似灌了铅,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一时间,整个屋内异常安静,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慕容怀卿看着她的眼中多了些什么,那是比野心更加可怕的东西。
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位夫人。”
慕容怀卿道:“不认识无妨,你只要知道,这位夫人来历不俗便可以了。”
她蹙起眉头,又看了眼那位中年妇人,对方始终都是清清冷冷的,在当朝两位藩王面前,既不傲慢,也不谦卑,这份从容淡定,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
这时镇南王又发话了:“武宣王未免太心急了,我们虽然有鸩叶夫人,但只凭一介妇人之言,很难让天下人信服。”
他们在说什么,江晚鱼不懂,但总归不是好事。
那位鸩叶夫人,总给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倒也算不上恐惧,就是一种从心底漫上的紧张,一种潜意识的排斥。
这个女人,似乎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很多她不想改变,也不愿改变的东西。
慕容怀卿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与镇南王商讨接下来的计划:“我们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再说,我们还有和宣公主,天时地利人和,他再有本事,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镇南王已步入中年,胆魄见识都不能与年轻时相提并论,听了慕容怀卿的话,顾虑犹存:“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没有完全把握前,万万不能打草惊蛇,一旦被察觉,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怀卿毫不在乎地轻笑,眼中有鄙夷的光芒一闪即逝:“镇南王可是怕了?”
镇南王胆魄虽不如年轻时,但血气犹在,受了慕容怀卿的激将,脖子一红,立刻大吼道:“谁说本王怕了!”
“既然镇南王不怕,又何必瞻前顾后?”慕容怀卿冷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以为我们撑多久?一年,还是两年?要知道,有人早就开始计划要除掉我们了,你以为那个推恩令,真的是皇恩浩**?你看看现在的形势,朝廷若真的要削藩,你那几个得利的子孙,有几个会帮你?”说到这里,若有所指地看了眼被当成空气的江晚鱼。
某人目不斜视,当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不过心思却在飞快转动,难道慕容怀卿已经知道,提出推恩令的人是自己?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镇南王被慕容怀卿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他没有及时察觉推恩令带来的害处,但时至今日,他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势力在逐渐削减,很多事情都是空有心力,而使不上劲道,那些分封出去的族中子嗣,都过起了自己的逍遥日子,偌大的桐州,现在也变得支离破散
。
见镇南王不再言语,慕容怀卿这才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不出意外,京都那边,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镇南王下意识问:“什么消息?”
“就是镇南王你联合藩封之地其他藩王,与新河郡守狼狈为奸,企图颠覆皇权的消息。”
镇南王先是一怔,随即猛地起身,蒲扇般的大掌用力击打在桌案上:“胡说八道!本王怎么会……”说着,突地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向慕容怀卿:“武宣王,这一切都是你的手笔吧?”
虽被拆穿,但慕容怀卿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被拆穿的惊慌与尴尬,“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多做一些准备,计划自然是越多越好,万一镇南王你临时退却,可要我如何是好?”
镇南王脸色阵红阵青,一肚子火上不去也下不来,虽然遭了慕容怀卿的算计,但他本身也不清白,皇帝迟早都会查到他的身上,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他很明白,在自己找上慕容怀卿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永远也脱不开身的贼船了,怪只怪,他小看了眼前这个总是病病歪歪的武宣王。
镇南王端起茶碗,一口灌下冷茶,用力朝桌上一撂,道:“我既已答应你,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说罢,大步朝堂屋外走去。
镇南王离去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鸩叶夫人忽然开口:“武宣王行事,果真雷厉风行,颇有王者之风。”
慕容怀卿谦逊道:“哪里,夫人谬赞了。”
江晚鱼冷笑,明明他心里受用的很,偏要装模作样。
她的笑意并不明显,却清楚地落入了鸩叶夫人眼中。之前,还以为她真的是和宣公主,但在短暂的观察后,这位夫人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绝非和宣公主。
女人的目光很直接,所以江晚鱼可以轻易察觉到,转首的瞬间,与女人冰冷沉静的目光相碰撞,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再次涌上脑海。
女人毫不避讳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淡淡转开视线,那种高高在上,蔑视一切的感觉,让江晚鱼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浓重。
没错,那是一种看轻世间一切,傲视凛然的姿态,那是常年居于高位,才淬炼出的自然本质。
一般人,是模仿不来的。
那么,这位鸩叶夫人,究竟是谁?
是谁,能让一向自命不凡的慕容怀卿,都谦逊以待?
蓦地,脑中快速划过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思维。
无意中听奚成壁说过,淳羌汗王的母亲,曾叱咤江湖数载,人称鸩叶鬼手。
难道……
她猛地抬目,视线在妇人身上飞快扫视,从她保养得当的手,到她衣饰上的金色纹路,还有她手指上那颗硕大无比,象征不凡的紫晶石戒指,最后,停在了女人的双目上。
“没错,鸩叶夫人就是淳羌太后,现任汗王的母亲
。”
慕容怀卿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彻底将她震呆。
……
京都皇宫。
奚成壁下了早朝,第一件事就是去听竹轩,总觉得一刻看不到她,就会惶恐失落,那种仿佛握着指间沙的不真实感,一直都在不停地折磨着他。
此时,他正亲手给澹台婉玉喂药,盯着熟悉的面容,望进她莹莹看向自己的黑眸,那双突然多了许多人情世故的眼,总是无法与记忆中的重合。
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如她所说,不管多深的爱恋,最终都会变淡?
不!不是这样的!他虽没有在最美的年华遇见她,但只要青丝染霜,红尘繁华落尽时,能够为她绾一缕白发,描一抹疏眉,携子之手,暖子冰霜,于愿足矣。
可是,心底的爱恋依旧狂热,可面对她时,却总觉得失去了什么,那烈火也如流水一般,渐渐归于平淡。
喂她吃完了药,他细心用绢帕为她擦净唇边的水渍,正欲起身,却被抓住了袖口:“你对我最近冷淡了许多。”
他蹙眉,一股不耐涌上心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他连忙重新坐下,温柔轻抚她的脸颊,“对不起,是我不好。”为什么要蹙眉,为什么会不耐?这可是他最爱的人,是他等了一辈子,才等到的那个人。
她反握住他的手,男子的手宽大而温暖,澹台婉玉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在她想象中残虐冷酷的暴君,竟会有一双如此温暖的手,和深情的双眸。
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这样的温情,她等了许久,原以为这辈子也等不到,可如今,这个男人,让她尝到了什么才是幸福,什么才是温暖,如果失去这一份甜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现在她就是江晚鱼,那么以江晚鱼的身份,与奚成壁长相厮守,又有何不可?她会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把自己当成真正的江晚鱼,用同样的一颗心,去珍惜这个男人。
“没有怪你。”她依偎进他的怀中,想到今后不需再背负那些痛苦的过往,亡国的耻辱,不禁有些激动,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他:“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他讶异,她的微笑一如往常,娇美的容颜依旧明媚,在他无数次想要给她名分却被拒绝后,此刻竟由她主动提出,他原该欣喜若狂的,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你确定?”
“当然。”从他疑惑失望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澹台婉玉连忙抱紧他:“就算不为我自己,也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我不想他出生后,被人骂做没有父亲的小野种。”
母亲的心都是柔软的,奚成壁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妃,那个温柔娴淑的女子。
是啊,再坚强的女子,在面对孩子时,都会流露出一份脆弱来,联想起她的身世,心头不由得一疼,收紧本欲推开她的双臂,垂首朝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吻去。
“主公。”温馨旖旎的时刻,偏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他苦笑一声,缓缓推开她:“这个罗暮,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她依旧保持着索吻的姿势,不知因羞怯还是什么原因,那本就嫣红的唇,此刻竟有种涂了鲜血的感觉
。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再来看你。”为她掖好被角,奚成壁转身离开。
朝向床榻内侧的澹台婉玉面上露出一丝憎恨,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微张的眸子,透出一线阴寒的冷光,与娇艳的红唇相衬,如沼泽之地开出的一朵毒花。
走出听竹轩,见罗暮已等候在对面的一片竹影下,奚成壁当即朝他大步走去。
“主公,您说的那条……”
罗暮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奚成壁抬手制止,他回头朝听竹轩的方向看了眼,眸底神色不明,许久后,才转过头来,对罗暮道:“去书房。”
罗暮不解,却还是照着奚成壁的吩咐,跟随他一同来到了金龙殿偏殿。
“主公,她还好吧?”其实罗暮刚才就想问了,只不过主公的神色实在奇怪,所以他才憋到了现在。
奚成壁坐在椅子上,随手翻阅着最近的奏章,眼底的那抹凝重之色,自从离开听竹轩,就没有消失过。
“你刚才想说什么?”
罗暮垮了脸,主公最近的忘性好像有些大,他刚才说的明明不是这个,虽然很想再说一遍,但主公的问话,他不敢不答:“主公让我和罗熔找的那条狗,我们已经找到了。”
翻阅奏章的手一顿,奚成壁抬起头来,罗暮只觉得主公此刻的眼神,当真是亮得刺目:“在哪?”
“因为那条狗受的伤势太重,我擅做主张,将其送去了太医院。”一边说,一遍偷觑主公的脸色,把一条狗送往专门给宫里各位主子看病的太医院,他真怕主公一怒之下劈了他。
不过,奚成壁似乎对他的做法很满意:“是否有生命危险?”
“幸好医治及时,应该不会有事。”
目光在桌面上扫了一圈,奚成壁起身走下御座,“朕去一趟太医院,你在这里等着,不论谁来觐见,一概拒绝。”
“啊?”主公这又是闹那般?
奚成壁白了罗暮一眼,这家伙就这点不好,好奇心太重,不像罗熔,干脆利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问为什么。
“啊什么啊,照做就是。”
“哦,微臣明白了。”主公好像又要发火了,罗暮虽不太会看人脸色,但反应还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
交代好了一切,奚成壁这才换了身常服,去往太医院。
太医们平日都很清闲,宫里的主子通常都有自己的专属太医,一则是为了安全,以免遭人暗算,二则是经常给自己看病的太医,比较熟悉自身的身体状况,不耽误病情,奚成壁的后宫阵容很微薄,还都是用来做摆设用的,所以太医们也相对清闲,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有主子叫看诊。
太医院除了资格较老,官职较高的太医外,没人见过奚成壁,还以为是哪个官员来巡查,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在太医院的后方,建有几间抱厦,房内陈设很简单,只有几张桌椅,只用作临时休息用,此刻,其中一件抱厦内,在一张用两张桌子拼起的临时床榻上,躺着一条浑身血淋的巨犬
。
他缓步上前,将手指轻轻搁在狗脖子上,因为毛发浓密,他一时半刻还摸不出脉搏,这时,即便在重伤中依旧直觉敏锐的海盗倏地抬起上半身,一对森然的眸子,正警戒地盯着奚成壁,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
奚成壁收回手,向后退了一步,这牙尖嘴利凶神恶煞的模样,倒与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他不敢有过大的举动,一则担心动静过大会惊动他人,二则对这巨犬那森长的獠牙亦有些犯怵。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阵,奚成壁试着放柔声音,用一颗爱屋及乌的心来看待眼前这只猛兽,低低唤着:“海盗,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听到对方呼喊自己的名字,海盗停止了低吼,但还是不错眼地紧盯着奚成壁。
试着又往前挪了一点,奚成壁抬手,轻抚海盗凌乱的毛发:“海盗,你不认识我了?就算你不认得了,你的主人应该也时常对你提到我。”
海盗转了转眼珠,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当奚成壁以为它终于对自己放下戒心时,海盗蓦地咆哮一声,张开了血盆大口。
奚成壁连续向后退了数步,畜生就是畜生,指望能有人一样的心思,简直就是笑话。
其实海盗很冤枉,它只是打了个哈欠而已,唉,除了主人以外,没有人能看得懂它凶猛外表下的温柔了。
奚成壁暗道自己想法天真,一条狗而已,能帮上自己什么忙?虽然它这一身伤很可疑,但难保不是因误伤他人才被殴打至此,早就对她说过,猛兽无情,可她偏偏不听,这狗不能送回她身边,没得伤了她和腹中孩子。
正欲转身离开,袍角却被什么东西给拽住,回身一看,一双狗眼,正眼巴巴瞧着自己。
他试着从海盗口中抽回袍角,可海盗却咬得死紧,就是不肯松开。
无奈之下,他随手抄起把椅子,吓唬海盗,可它虽然怕得要命,嘴上却仍旧不肯放松。
人们常说爱屋及乌,这不是没有根据的,此刻他看着海盗那倔强固执,不肯服输的神态,不禁就想起了她,故而怎么都无法对它下狠手。
他亲自将海盗抱回到桌子上,检查了一下它身上的伤口,伤口虽然已经处理过,但巨大的伤口还是清晰可见。
用手比划了一下,不难看出,那是一道箭伤,而且射箭之人臂力不俗,箭术超群。
箭是从右下方射入的,根据伤口的形状和深度,他猜测,海盗中箭的同时,还在躲避另一个危险。难道是双箭齐射?
能双箭齐发者,必定非一般人,这样高超的技艺,却用来对付一条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对方要痛下杀手,又是什么原因,让海盗遭到了这样的危机?
------题外话------
在这里给各位道个歉,前段时间实在太忙,还要准备考试的事情,所以一连断更了好几天~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