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要是饿急了,眼睛里边就只有食物。
这当口的贝老朝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颤颤巍巍的举起了顶门闩,一咬牙,就用力地敲了下去。
贝老朝原想着一棒子敲下去,抢了白面馍馍就跑,可哪想到赶巧那人一口白面馍馍噎住了嗓子,一个侧身咳嗽起来,本来是瞄着后脑敲的,结果一下子砸在了肩膀。
那人闷哼一声,却不回头看,猛的向前窜出数步,才一边回身,一边从斗篷里抽出一个物件。
这一棒子完全超出了贝老朝的预计,他想跑,但两条腿已经饿的发飘了,等他再看到那人从怀里抽出来的物件儿,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
贝老朝是朝奉,对于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研究,借着月光,他看到那人从斗篷里抽出来的是一柄明晃晃的利刃。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柄“关山叶子”,“关山叶子”是临潼关山镇打造的一种刀具,长三尺,宽两寸,因此也叫“二三切子”。
“关山叶子”这种刀,刀背微厚,刀刃极锋利,刀身带着血槽,那是关中道上的刀客趁手的家伙,那人分明就是一名刀客。
贝老朝一看到,心里就暗念,这真是倒霉透了,打劫的遇到刀客,这一次,恐怕是逃不过了。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贝老朝想到这儿,把心一横,干脆把顶门闩往地上一丢,眼睛一闭,“噗”的一声跪倒在地。
他觉得自己生机已无,只求速死。
他这一跪,那人反而不敢靠前了,拿着刀护住前胸,左右打量起来。
等发觉确实没有危险了,便一点一点探上来。
贝老朝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又睁开眼睛,那人只离他两步之遥。
等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贝老朝不仅一阵诧异。
蓑笠帽下面,竟是金发碧眼,那根本不是汉人的脸,看样子也不像西域人,倒像是他在省城见过的洋鬼子。
见贝老朝一脸诧异,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那刀客竟然将“关山叶子”又纳入腰间,一手摘下蓑笠帽,一手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贝老朝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什么“神爱世人...愿罪归赎...”
等他嘟囔完,又往前凑了凑,蹲在贝老朝面前,这下贝老朝看得清楚了,可以肯定,蹲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
正想着,那洋鬼子开口了,这一开口,贝老朝又是一阵的眩晕,这洋鬼子竟操着一口流利的川音。
他问的是,“你叫什么?”
看起来,这条命只能活下来了,但被老潮犹豫了。
毕竟他是出来劫道的,报了真姓大名出去,别说是旋子湾了,就是这十里八乡的,他也是个有名号的。万一人家报了官,那就真是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了。
于是他留了个心眼,跪在地上一抱拳:“小的叫棒客,这实在是连年饥荒,家里已经数月不见米粮了...”
那洋鬼子听他一说,却高兴起来,从地上捡起刚才掉下的大半个白面馍馍,塞到贝老朝手里,示意他可以充饥。
有了馍馍在手,贝老朝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一把抓过,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没片刻的功夫,那白面馍馍便进了他的“五脏庙”。
洋鬼子看他吃完,却笑了笑自我介绍起来:“你叫棒客,而我也叫邦克,我来自一个比西域更遥远的国家,你们把那里叫做意大利,你我同名,在你们的文化里,这叫做有缘;而在我们的文化里,这是神的安排。”
贝老朝听得云里雾里,从道光帝开始,不断有洋人深入中国腹地,他在旋子湾虽然不常见,但在省城也是见过的,不算稀奇,可这洋鬼子一口川音,又一身关中道上刀客的打扮,这就奇怪了。
正想着,那洋鬼子从背囊里又掏出一个白面馍馍递了过来。
刚才那两口贝老朝吵哪里吃得饱?看见洋鬼子又递了过来,一把夺过来便往嘴里塞。
正塞着,那洋鬼子又说话了:“看样子你就住在附近,我跟你打听个人。”
贝老朝嘴里塞满了白面馍馍,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那洋鬼子又道:“那人住在旋子湾,名字叫做贝老朝。”
今天晚上这事儿透着邪性。
贝老朝想着出来打劫讨口吃食,哪想到碰上了跟自己同名的洋鬼子,还是个刀客。
本来以为能把他给忽悠过去,可没想到两个白面馍馍换来的却是人家指名道姓的找自己。
想到这儿,贝老朝再也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回答人家要找的贝老朝就是自己吧,可刚才自己报的名号是棒客;可如果给对方指路,让洋鬼子去旋子湾,自己趁机溜走,又不知道人家找自己到底是有没有什么急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思来想去,贝老朝一咬牙,站起身来,把身上的黄土拍打干净,正正式式的一抱拳道:“在下正是贝老朝,不知贵客找我何干?”
这下反倒让那个洋鬼子诧异了,他也站起身来问道:“刚才你不是说你叫棒客吗?”
贝老朝一阵脸红,胡诌道:“这棒客是在下的小名。”
那洋鬼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将手伸向怀里,掏来掏去掏出一个小物件儿。
贝老朝顺着他的手望去,眼睛一下就挪不开了。
那洋鬼子从怀里掏出来的,是一柄黄铜钥匙,这黄铜钥匙贝老朝太熟悉了,那是自己正兴号典当行里长生库当柜的钥匙。
长生库是正兴号典当行的库房,寓意是“当物来去,长生不息”,长生库按照天、地、玄、黄四房划分。
黄字房放的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玄字房放置的是死当;地字房放置是活当和贵重的东西;而天字房就特殊了,那里放置的是叫不出名堂的物件儿,天字房里每个当物都装在特制的当柜里,平时锁起,一般不开,洋鬼子手上拿的黄铜钥匙,便是天字房里某一口当柜的钥匙。
这钥匙平时都是由掌柜的保管,掌柜的一家逃难时将当物封存,钥匙随身携带,进了川藏,却不知怎会落在这洋鬼子手里。
贝老朝从洋鬼子手上接过黄铜钥匙仔细观瞧,果不其然,那黄铜钥匙柄正面刻着“正兴”两个字;而背面刻着“天甲”两个字,意思是这柄钥匙是正兴号天字房甲柜的钥匙。
这钥匙上有暗纹,做不得假,况且当初掌柜的时时戴在身上,贝老朝再熟悉不过了。
可天字房里摆放的,那可都是正兴号生存立命的根本,也是掌柜的**,怎么会轻易被这洋鬼子拿了去?况且,那可是天字房甲柜的钥匙,甲柜里拜访的物件,自己都没见过,那是正兴号老祖宗留下来东西。
正想着,洋鬼子又把黄铜钥匙纳入怀中道:“想必你认识这把钥匙,贵掌柜的交代,把这钥匙交给你,就能取出天字房甲柜的东西。”
正兴号确实有这样的规矩,但今天这事儿,透着蹊跷,贝老朝也不敢贸然答应。
于是他又留了个心眼,向洋鬼子拱了拱手说道:“今日天色已晚,请邦克先生不妨到寒舍一宿,明日再去库房,领那甲柜里的物件。”
洋鬼子犹豫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已爬上中天的月亮,一口答应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树林,没多久便来到旋子湾贝老朝的家。
说是家,可经历了三年的饥荒,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除了四面墙,便是一张土炕。
洋鬼子倒也不客气,解下斗篷,放下包便上了炕,又从背囊里拿出些吃食分给贝老朝,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攀谈起来。
贝老朝心里疑惑,于是就把话头向掌柜的身上扯,洋鬼子倒是也不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他与掌柜相识的经过细细说来。
原来邦克是意大利人,年轻时在德意志国求学,之后他在德意志国获得了神学和地质学双博士,毕业不久便加入了基督巴色会。
按照教会的安排,他进入中国内陆布道,他是巴色会派往中国内陆的第一个传教士。可不知为什么,他连续在几个地区传道,都遭受到当地居民的抵制。
直到他到了四川一个叫自贡的地方,那里成为他传道事业的转折点。
自贡是中国一个很神奇的城市,它始建于秦代,当时属于巴郡,可谓历史悠久。
但自贡最出名的,倒不是它的文化底蕴,而是那里盛产一种白色的颗粒状结晶,而这种结晶,任何一个人每天都需要,那便是盐。
很难想象,一个内陆腹地,竟然因盐“富庶甲于蜀中”,那里因为盐业的兴盛,创造出了很多的奇迹,当时中国最高建筑还是八十三米的上海国际饭店,自贡达德井的天车便已经高达一百一十三米了;为了汲取更多的盐卤,当时的燊海井已可以挖至地下一千余米,可它的井口却宽不过巴掌。
邦克刚到自贡的时候,布道一样受到当地居民的阻挠,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一个技能正适合这里,那就是他在地质学上丰富的知识。
自贡自东汉时期产盐,开采了盐井无数,采盐兴盛了近一千九百年,到了民国初年,已经到处都是天车一般的井架,盐井却越来越难寻了。
盐商开井往往十开九不中。
邦克因为丰富的地质知识,能够轻易判断出在哪里开井能挖出盐卤。
单单这一手,他便成为自贡各大盐商争抢的对象,邦克也入乡随俗,打扮成川民的模样,经常拎着一根拐棍,穿山越岭。
他刻意让自己显得更神秘,就算是认定了一处开井必出盐卤,也要装模作样推断一番,最后看似随意地用拐杖一指,等盐商们召集人力,每开必中。
等到盐商膜拜他时,他便向村民布道讲福,这办法让他积累了大量的信徒,并成为了川中的传奇人物。
不久前,他去自贡西秦会馆布道,却见一名盐商手下的灶头正在驱赶一个乞丐。
西秦会馆是陕西人在自贡建的公所,这里既是陕西人交换贸易信息的主要场所,也担负着临时救助的职能,一般来说,公所不会驱逐乞丐,反而要给予救助。
邦克有些好奇,便凑上前去了解,这一问才知,那流浪汉是由汉中道逃荒而来,进入公所不几日,却高烧不断,肺咳不止。
陕西会馆的人担心是感染了瘟疫,并打算将他赶将出来,邦克见那人虽然面色蜡黄,却不卑不亢,便感慨这世道不济,时事弄人,于是吩咐下人将其带回自己的住所。
那时的传教士都略懂医术,邦克又随身带有西药,这西药确实比中药见效快,不几日,那人便能正常出入。
等完全恢复了,那人便找到邦克,声称是汉中旋子湾正兴号的掌柜,老家遭了饥荒,一路逃难至此,为了感谢邦克救命大恩,愿将自己最贵重的宝物赠与他。
贝老朝仔细的听着,他总觉得邦克说的有些不对劲,但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竟生出了困意,于是他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便深深的睡了过去。
或许是肚子里面太久没有装过这么多的东西,到了半夜,贝老朝开始觉得肚子叽里咕噜的难受。
这么久了,他难得饱餐一顿,睡的正舒服,实在是不想起来,可这肚子却不争气,越闹越凶。
无奈之下,他只能翻起身,蹑手蹑脚地下了火炕。
天上的月亮已经落到了半腰,月光透过窗棂,贝老朝看到邦克正抱着“关山叶子”熟睡。
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晃晃当当地走到了院子里,一转身便进了茅房,等蹲了下来,一阵恶臭过后,贝老朝舒服地站起来。
借着月光,他又回到屋子爬上炕,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贝老朝躺在炕上,像烙饼一般,左翻右卧,脑袋里稀奇古怪的念头竟不断的冒出来,最后竟然愈发地清醒了。
贝老朝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今天和邦克的偶遇,他总是觉得这个事儿太凑巧。
虽然邦克的说辞很合理,但贝老朝毕竟是当过几年大朝奉,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他总觉得不知是多了点什么,还是少了点什么。
总之,就是透着不对劲。
于是他闭着眼睛躺在炕上,仔细琢磨起来,渐渐地,他就想出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第一个不对的地方是,如果依邦克所言,他是基督教巴色会派到中国内陆腹布道的,那么就算是掌柜有再贵重的宝物赠与他,他也断不会这样轻易中断任务,从川中一路进入陕南。
第二个不对的地方是,如果像邦克自己说的,因为能够轻易寻到盐井,他在自贡受到盐商的盛情款待,那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能够比得上为盐商找到一口盐井得到的报酬?要知道,盐井一开,流出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元啊。
第三个不对的地方是,就算他为了得到掌柜赠予的宝物,从川中一路进入陕南,可一个洋人为什么会一身的刀客打扮。
就是在刚才,贝老朝起身的时候,看到邦克抱着刀熟睡,那可完全不像是一个布道的教士应该有的行为,反而像极了江湖亡命的刀客。
虽然有这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可是正兴号天字房甲柜的钥匙可是实实在在的在他手上,想到这儿,贝老朝打了个激灵,莫非掌柜的已经...
这一想,贝老朝再也睡不着了,他轻轻的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邦克一边,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发出酣睡的呼呼声,然后屏住呼吸,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一点儿的时候,还什么也看不清;等逐渐的睁开稍大了,贝老朝透过月光仔细瞄过去,一见之下,吓得差点没从炕上跳起来。
躺在对面的邦克眼睛发出幽蓝色的光,睁着大大的,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样子哪还像一个熟睡的人,他刚才分明是在装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