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年前,夏天。雨浇湿过去,地面潮湿,天云坠落,闷潮盖住了城市。
为什么?
本是夏花,活成了冬雪。
“你回来啦,林凉哥哥。”宋轻轻偏过头,眸中刚走来这熟悉的身影,两边嘴角便不由自主地上扬,酒窝伴着,露出欢喜笑容。
宋轻轻已经在这白色病**看了很久的综艺男子选秀节目了,其上的俊男歌舞却并未让她开颜,反是抿着唇一副闷气的模样,嘴里还叨叨。
“还没林凉哥哥好看呢……”
说着说着他的名字,她的气就更大了,鼓着脸,撒气似的把遥控器重重放在床边,便又看着电视哀怨起来了。
他个骗人鬼!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宋轻轻每次都说不要去看了,肯定不是他,但还是每次都偏头去望,一次次不是那人后,那气就跟正在打气的气球似的,随之越来越大。
她发誓不再去看了,她还发誓再也不会理他。她要等他自己走到面前乖乖认错!
可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咬着唇眼睛盯着电视,告诫自己不能破功。
可是……
好吧,她就看一眼。真的就最后一眼,如果再不是他,她就真的真的不理他。
偏头,望去,刚鼓的气顿时就没了,忘了刚还是个作气的孩子,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冲着来人欢喜地喊:“林凉哥哥,你回来啦!”
门外的少年容色雅致,眉眼朦朦如藏山雾,皮骨工巧细致,身姿挺拔厮称,肩宽腰细,衣着楚楚,鞋净袜白,路过的护士都免不得打量两眼。
他手里拎着一袋酸奶,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向她走来的步子却缓慢得如蜗牛,走动几步后,轻轻蹙眉,又面不露色地走过去,轻轻坐在她身旁的软椅上,坐下的姿势有些怪异,却很快恢复正常。
林凉低着头,将酸奶放在一旁,抓过她的手握住,感觉她手心软肉,说出的话柔柔:
“抱歉,我来晚了。”
不说还好,一说宋轻轻又变回之前的憋闷模样了,手指挠着他手心的痒痒肉,话里带着撒娇的埋怨:“你骗人。”
林凉任她挠着,另一只手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眼睛仔仔细细地盯着她。
看了良久,他把一旁的酸奶递在她手中,声线温柔:“嗯嗯,是我不好。看在酸奶的面上就别生气了好不好?轻轻妹妹。”
窗外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夏风携着热气翻涌,风吹落叶飘落,风吹帘子飘动,风从窗口灌入,风吹过他全身,似乎腰腹和腿上的疼痛正随着风的气息上涌至皮肤顶层。
他闷哼一声,却很轻很快咽入喉咙,被风声吞没。
那个雨后,走过昏花的街,他背着她一路跑到医院,抹着汗水和残留雨水排队挂号见医生,又花钱买了个单人间病房,再背着她上五楼轻轻地放在病**,腿脚酸涩地坐在椅子上,湿漉感让他浑身难受,却一直不放心地看着医生为她诊治包扎。
看着她忍耐痛楚的表情,他便伸过手去安慰她说:“疼的话,就抓我的手。”
小小的手从床沿伸过,紧紧地握住他的大手,才有了鱼儿游在水中般的安心感,她的声音弱弱地说:“林凉哥哥……别走……”
反手握住,像是包裹,比她更暖的热意,传入她的手心再传进空空的胸腔,将其填满。
他说,我会一直在这儿,乖,别怕。
她的眼睛才肯轻轻闭上,牢牢握住带给她信任感和安全感的手,再沉沉地睡去。
医生包扎好,向他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去了,他见她已睡着,才终于起身,轻轻拉出自己的手,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站起身时头突然一阵晕厥,扶着椅子才稳住身子,他闭了闭眼睛,甩甩头,好似恢复了些清醒,看了看天,已是晚上了,便准备出医院买点吃的喝的。
回来时已经换了衣裤和鞋子,还买了热粥,见宋轻轻已经醒来,便打开热腾腾的粥,拿出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冷气,见温度差不多了才放在她嘴边喂她吃着,一面还讲着小笑话逗她开心:“悬崖上有一只小老鼠正挥舞着短短的前爪,一次又一次跳下去努力地学习飞翔,每次都摔得头破血流。旁边的一只母蝙蝠看见了,便扯了扯公蝙蝠说……”
他故作玄说地停下,弄得宋轻轻扯着他衣袖着急地问着:“说啥啊?说小老鼠很坚强,我们要学习它的精神吗?”
林凉笑着喂了她一口粥,说:“那只母蝙蝠说,孩它爹,要不咱们还是告诉孩子它不是我们亲生的吧……”
“哈哈哈!”宋轻轻笑得差点饭落在被子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林凉讲故事,她就想笑。
吃过饭,收拾好垃圾,便下了楼将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待转过身来便看见身后站着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林凉眉一挑,没有意外,反是淡然地看着两人,优雅地笑着说:“你们好。”
两名警察是接到报警而来的,通过一个女人描述,说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用酒瓶敲得这个男人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又跟着路上的监控,于是一路上找来,刚巧,进医院时便一眼看见少年,正在倒垃圾。
大抵还是没有想到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竟会出手伤人,还伤得那么重,见到他们前来还非常镇定。
其中一人有些讶异地看了看同伴,沉了沉声说明了来意,要带他进警局调查。
林凉没有反抗和震惊,只说:“能麻烦等一下吗?我进去跟我女朋友说一声,我怕她担心。”
两名警察面面相觑,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他上了五楼,待在走廊外等他出来。
宋轻轻见他回来,便笑着招手让他过来,想让他陪着自己看电视,还没说出口,便被他抢先了话,说他今晚上有事,等明天再来看她。
宋轻轻此时对他依赖极了,经过那事后便总害怕一个人,便拉着他的手臂,一摇一摇,双眼乞求:“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林凉哥哥,我一个人害怕。”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来,偏过头看了看门外已经面色不耐的警察,只好吻了吻她的面颊,说:“轻轻妹妹,我保证就明天,明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宋轻轻知道他最舍不得自己哭了,想装哭让他留下,可眼泪流不下来,便只能干号,啊哇几声说:“我不要你离开……”又许是发现自己哭得太假了,面前那人只是宠笑地看着她。
宋轻轻一下收起,忙抱住他,仰首望着他:“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林凉哥哥……”
“乖。”林凉吻上她的额头,“听话,等我回来。”
“不要……”宋轻轻放开他,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委委屈屈。
林凉握着她手将其塞进被子里,掖了掖:“乖,等我。”
“好好睡觉。”
2
林凉被带入警局,被关押在审讯室,对面是拿着纸笔记入档案的值班警察,一面盘问着他的身份信息,一面严厉地问他行凶过程。
值班警察脸上都是对少年的嫌弃,一边问话,眉间直皱得深。
从下午接到报警电话便听里面一个女人描述,说这少年拿着酒瓶就冲上来打人,差点把人打死。送去医院时翻出电话,才找到被伤男人的妻子吴莺的联系方式。
吴莺咬牙切齿地说要找出这个伤她老公的人,伴着凄烈的哭声说她老公平时多老实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便一口咬定是这个少年疯了,还说肯定是怕这少年打他所以才躲进了那里。
“仔细描述一下你伤害何翔的过程。”
原来那杂种叫何翔。
“叔叔。”林凉微笑,看着面前只大他五六岁的警察,“他死了吗?”
值班警察愣了愣,有些恼面前这个明显把他叫老了的少年,偏又只能憋着,只得加重语气说:“你这小子,看着斯文,伤人这么狠,你爸怎么教你的?!幸好那人活着。”
“原来没死。”他轻笑一声,“真是可惜。”
“你……”值班警察差点把笔摔了,对这个故意伤人的少年话语里不知悔改的傲慢气得胸腔起伏。
“叔叔。”他又说话了。
自己看起来真的很老?值班警察偏了偏头,看向他,闷哼一声不耐烦地回他:“怎么?”
“强奸和虐打女性会判刑吗?”
值班警察愣了会儿,好似对整个事件有了别的认识,头一低,要他说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还没下笔,审讯室的门便打开了,门外是所长,招了招手示意值班警察出来,值班警察只好一面带着疑惑,一面出门了。
随后,林凉被带去了一个调解室,坐在椅子上,对面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她精致的妆容盖不住皱纹,正跷着二郎腿,高高在上的样子。
“打人挺横啊。”吴莺双手交叉着,高傲地昂着头看向他。
吴莺是个刁蛮的人,家大业大的她渐渐对这个软弱没用的老公心生不满,便开始打骂他,现在有个人把她的丈夫打进医院昏迷不醒,这不是打她吴莺的脸吗!就算何翔是去招猫儿,但打狗也得看主人啊。吴莺就是想来出口气。
林凉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话。
看着面前面色温雅,眸里却寒色如冰的少儿郎,吴莺有一种自己被无视了的感觉,一时怒得用右手大力地拍了下桌子:“你知道故意伤人罪是要坐牢的吗?!”
对面的少年笑了笑,良久才摸了摸左手的戒指回她:“那你知道**罪判几年吗?”
“什么**罪?”吴莺嗤笑一声,似又想起什么,怀着恶笑便说,“你该不是在说那个女的吧?女人自愿的还能算是吗?”
马春艳。
他眸色一深,五指缓缓收紧为拳,短短的指甲陷进肉里:“他没死真是便宜他了。”
吴莺见对面的人还在嘴犟,呵笑一声:“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年轻什么都不怕。”眉毛轻轻一挑,又说,“呵,那些女人最爱钱了,到时候嘴里的话换个调说说,你这小牛犊可就要到牢里犟嘴了。”
“你现在应该想想,怎么让我不追究才是正事。”吴莺仔细打量着对面俊色的少年,瞧着瞧着竟一时被他的脸蛋儿勾住,又或许是他身上清漠的气息感染了她,黑色的高跟鞋摇了摇,她说,“或者……”微笑着,“我们换个地方再聊一聊……”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中女人的小腿,惹得女人一声惨叫,狼狈地从椅上摔下,抱着自己的小腿,疼得眼泪唰唰而出。
林凉站起身,绕过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容温雅如月:“阿姨,你得庆幸这是在警局。”
吴莺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等稍稍缓和了些,正要破口大骂,便见暗室的门一下便被人打开了,进来的人却让她心中不寒而栗。看了看来人,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少年,顿时心里一阵后怕。
林盛凝着寒气而来,进了门走到林凉的身侧,不发一言便扇了他一巴掌,打完后便偏了头看着地上的吴莺,沉了声说道:“抱歉,教子无方,给您添麻烦了。”
林凉用舌尖顶了顶发疼的右脸内侧肉,听了林盛的话,心里下意识地嗤笑一声。
他听着林盛说:“这件事,你看你这边有什么要求?”
吴莺看到林盛顿时收敛了,说其实都是误会。
林凉坐进车里看着窗外,似是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眸色甚至温缓地看着夜色,反是林盛神色不佳地盯着前方,腿脚蠢蠢欲动。
今儿正赶上出差,所以在飞机上没接上一中校长给他打来的电话,等下了机回拨过去才知道这小子逃了一门理综出了校门外不知去干吗,校长给他打电话询问也被他挂断,气得林盛挂了电话便派人去找,最后说是在警察局找到。一中校长说林凉高考作废,而林盛与保安私下解决完才去的局里。
“跪下。”进了门,林盛便寒着脸呵斥着。
林凉这次没有乖乖地听他的话,只挺直了身子,抿着唇沉默。
林盛一脚踹向他的膝盖。
他的膝盖骨顿时如裂开般疼痛,破碎的痛楚以压倒性的气势使他弯了膝盖,重重地跪在坚硬的地面,发出撞击声,脸上逼出冷汗,牙根紧咬,双手撑在地面,想用力撑起身子却颓然地动弹不得。
林盛愤怒的话还在耳旁:“让你住外面就给老子惹出这种事!林凉,你真是长大了!会缺考还会打人进警察局了!”
“知道这是高考吗?!你居然还敢逃最重要的理综!”
猛烈的一脚再踢向林凉的胸口,胸腔的肋骨似是断裂开,逼得他疼哼一声,盯着地面,捂着疼痛,终还是强忍着憋回嗓里。
“我养你不如养条狗!废物玩意儿!就为了个智障,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你都不要了!不知好歹!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和她在一起!”林盛的声音愤怒且大声,家里人都被他吓得不敢张望。
“真希望你没有养过我。”林凉冲他轻笑一声,眼里蔑视。
“你说什么?!”林盛是真的没有想到平时乖巧的儿子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顿时脸色发青,右手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打得林凉直偏了头,“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林凉盯着他,眼中的愤怒与悲凉从没有这么明显过,“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你是我的父亲。”
又是用力的一脚,掺着漫天怒气踢翻他的身体。他的身子侧翻撞在地面,肌肤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一根根血条,后脑勺磕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肋骨或许真的断了,疼得他不停地咳嗽,咳在地上出来的全是血沫。
“今晚就给老子收拾东西出国。”林盛怒火中烧,胸腔还在起伏着。
“咳……咳……我不会去的。”他的手指紧抓地面,眼眸垂下,颤抖地回答,话里决然。
“翅膀硬了是吧?!林凉,你信不信我把你打死在这儿?!”林盛真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他一向听话的儿子,儿子一次次地反驳反抗他,气得他撩起两旁的衣袖,眼里都是盛火,似乎真要将其打死在这儿。
常年累积的郁结,一直堵在情感的导管里,管子终于撑不住了,终于崩开,终于爆发——
“每次都是这样!”瘫在地上的林凉终于怒吼一句。
他无奈地耸动肩膀:“咳……每次都是这样,我,咳,我只是你的木偶,稍有不满意,咳,你就随意打骂。你有,咳,把我当过你的儿子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我的想法吗?你有一句……问过我的解释吗?”
“没有,从来没有。”他喘着气,大口呼吸,声音悲哀到了极致,“我只不过是你炫耀的工具和出气口而已。”
“我不会再听你的任何命令了。”他的手臂撑着地面,左手抹去嘴边血迹,一点一点从地面上站来,身子歪歪斜斜的,只能倚在墙边稳住,头涌上一股难言的眩晕感,拍了拍头,直至清醒些才看着沉默的林盛,“你从来不了解你儿子真实的样子,你配做什么父亲。”
“就为了那个傻子?”林盛直直盯着他。
“她需要我。而且……”胸口依然疼痛,像是被一把锤子不停地重重敲打,疼得他忍不住皱眉,即使能站起身来,膝盖也只是弯曲。
他看着林盛,笑着:“我也不想再这样被控制地活了,以前的我,跟傻子有什么区别呢?”
逆流而上。
他一遍遍教给她这个成语,一次次鞭策自己。
“可以,你为了一个傻子放弃人生,现在还准备跟我断绝关系是吧?!不听我的话想跟她在一起……行,林凉。你觉得你纯粹,那都是想得美!什么不顾一切不惜代价,你真当自己是个救世主了?”林盛的眸子如利箭般盯着他,
忽而便笑了,“好。真要经历过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林盛说完这些话便进了家门,似是不再管他。
林凉早就受够被人操控的生活。他的反抗或许是奏效了,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解放了。
少年扶着墙缓慢而困难地走出院门,伴着咳嗽垂着头,头的眩晕感越来越重,眼皮也似乎加重了,他摇晃着身子看着眼前的景物变成一片骇人的绿色,还沾着血迹的手摸上额头,却是一片滚烫。
想来,那场雨让他着了凉,引发了高烧。他一时控制不住腿软地坐在地面,眼前的绿色越来越重,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急促。
再等等。宋轻轻还在等他,要是他晕了,谁去给她送饭……
于是他掏出手机,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强忍着眩晕和难受沙着声音说麻烦对方雇一个看护照顾她。
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随着全身的疼痛袭来,眼前顿时一黑,林凉紧紧握住手机,还想撑着身子起来,他不想无人问津地晕在路边。
因为会死。
他死了,还有谁来照顾宋轻轻。
所以他得睁开眼,至少拨个急救电话让人来救他。
手无力地垂下,眼皮颓然闭上,身子一软便重重地倒在地面,意识消失,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只有一句话还在叫嚣:
轻轻,等我。
3
无需闭眼。
一望无际的黑,这种静谧无光渗透,无缝渗光。虚无与孤寂织成了网。
挣扎,漫无目的地奔跑逃离,一声又声地急喘,无措又绝望地停下。
人潮霎时间涌来,撞过他的身躯再没于远方。他跌跌撞撞,用力掰开聚合的人群,逆流处奔跑,人群纷纷扰扰,背对而行。
直至一声惊雷划破。
“哥哥,你醒啦?”
头晕闷的难受感依存,四肢酸痛。他缓缓睁了眼,一张稚嫩的脸放大般落入眼眸。
林凉笑了笑,抬起些微失力的右手,摸了摸她的脸,想唤一声她的名字,喉咙却嘶哑得厉害,只好作罢地看她微笑。
“妈!哥哥醒了!”林音见林凉苏醒,忙跑出去唤着林母。
林母走来时,林凉已经从**起来了,正整理着衣衫看着她,眸里波澜不惊。
林母见状,倚在门边,神色漫漫:“离家出走?”
林凉动了动腿,一瘸一瘸地绕过林母,声音沙哑:“嗯。”
这世上确定一个人很难,确定一辈子更难,可那都是长大了才说的话。少时有天赐的勇气与天斗,对地闯。牵一次手就是余生,就那样挺胸昂首,对着众人的奚落冷漠地说:
是。
我就是要跟你们嘴里的傻子在一起。
“你确定你要违背你爸?我劝你马上跟那个傻子断了听到没!林凉,你小时候最听话了,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呢?”林母皱着眉,拉住他的袖子,语气责备。
“因为我长大了。”林凉弯了弯苍白的嘴唇,手指用力地拨开她的手。
林母咬了咬牙齿:“你父亲性子是有点急躁,但还不是你做的事太过了。你想想,我们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就盼你望子成龙,结果竟然你逃了高考去跟什么傻子在一块,还进了警局,你这要是被人拍到怎么办……”
“林凉。她是个智障。她家里有人去照顾她,你不能把自己赔在她身上……你考完试去海外留学多好,就算你找个平常家的女孩也总比那个傻子强啊……”
絮絮叨叨的,平时也没这么多话。
他轻微地皱眉,又平淡地回她:“嗯。我知道了。”
“林凉!”林母带着怒吼,死死盯着他一拐一拐的背影逐渐远去,“感情不能成为生活的全部,你太重感情了。”
那时他回的什么,好像是说:
“我宁愿是感情支撑我的生活。”
声音因为病痛而显得微乎其微。
“好,你走!”她带着冷笑看沉默离去仿若视死如归的少年,“可别说我这个做妈的没提醒你,这个世界有多少潜规则你不知道?你现在只是高中学历,除了点基础知识,半点社会也没接触过,你觉得哪家公司不看文凭?没有那张纸,你连面试机会都没有。你不出国去混点人样回来,不靠家里给你打点,你就想这样进社会了?”
她的话随着他的步子不停。
“你从小娇生惯养,大少爷想挣钱照顾一个傻子?林凉,你也傻,是吗? ”
傻吗?
十八岁刚成年的夏季,他第一次遇见宋轻轻。如她姓名般轻如薄叶,一生浮沉。
她说你看起来很难受。
说你学我啊。有时候我觉得很难过的时候,我就去看花看草去吹风,你看,花知道你难过所以盛开了想逗你开心,草知道你难过所以挺直了身子告诉你要坚强,风知道你难过所以拍拍你的肩安慰你。
好吧,林凉哥哥,这些话其实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我看你不开心,所以才背下来。
那个,书上还说……拥抱是治疗难过的解药。林凉哥哥,我抱抱你,你就别难过了。
阴暗孤寂的人容易受单纯的**,如教徒碰上志同道合的信仰。幼稚发笑的话,竟也能勾拨他。多少春秋,便衍生出多少的贪心不足,想占据她的手脚,吞并她的骨头,要成为一体才罢休。
十八岁,他救她于生死一线,把自己本将辉煌的青春岁月搭进去了。
那时谁都叫不醒这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哥哥要去哪儿?”十岁的林音看着林凉步子不顺地出了门,侧过脸带着疑惑地问一脸阴沉的林母。
“他自己会知道回来。”林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笑了声。
脸色也太难看了些,林凉隔着大街上的橱镜看得里面的人一副邋遢相貌:下巴处冒出密密的青茬,唇色惨白失色,双唇干枯,面颊上还留着青色的伤痕,眼尾拉塌,像个活死人,只有衣衫整洁些。
他买了瓶水,润着唇喉,又在公共洗手间里用着新买的剃须刀剃去胡须,再洗了把脸,拍着面颊,抓了抓头发,看着镜中的人脸色稍微恢复了些人气才离去。
经过一家商铺,他停了脚步放眼望了望。是家女孩子的饰品小店,孤身的他在这群爱美的女孩子间显得突兀而尴尬。
他低了低眸子,还是走了。
“说好明天就来的。你看看都几天了!”一脸怨气的宋轻轻努着嘴放开他,手心指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
“看太阳,也看不出是几天啊……”林凉眯了眯眼顺着她的手望去,刚醒的他什么都没看的确也不知是几天了。
“你你你……你还顶嘴!”宋轻轻手一收,两眼一瞪,恶狠狠地盯住他。
林凉无辜地看着她,而宋轻轻也如他愿地说出了答案:“这都三天了!你骗我!说好明天,你保证了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晕厥……林凉有些沉默地看着她。
“你知道这里晚上有多黑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宋轻轻又努着嘴看着他,“我看着墙上的时钟就开始扳手指数时间,可是双手都用两遍了你还没有回来,那个婆婆也不说你去哪儿了……林凉哥哥,你个骗子!”
她老是在夜里惊醒,梦里都是那男人狰狞而恐怖的面相。她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醒来却只是漫长的黑夜和宁静,她害怕地抽泣着,将头捂进被子里捏着被角一遍遍地骂他“坏人”,
可第二天却又无比期待他的到来。
经过那事后的宋轻轻,对林凉产生了更强烈的情愫,也更相信林凉会救她。信任与依赖像是雨涡般,由点至面地铺开。
无条件听从他的话,无意识地缠着他,还会耍些从没有过的小女孩的娇气。
林凉听了,心里叹了口气,便含笑地捧着她气鼓鼓的脸颊,温言细语地说:“对不起。”
他从兜里拿出一个樱桃模样的发卡放在她手里,又说:“那戴上这个,美丽的宋轻轻还生气吗?”
“哇,好漂亮!”宋轻轻一把捏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上面的花纹,是她在别的女孩头上见过的好看的发卡……想着想着,她的嘴角就掩不住地弯了。
可是她抬眼看着对面少年也笑得如意后,嘴立马下划摆出不高兴的模样,像只战斗的老母鸡般。
她才不想那么快地原谅他,不然下回他还骗她。
“我不稀罕。”宋轻轻将发卡扔在他手边,眼神不屑,眼角的余光却瞟着那发卡纹丝不动。
可是,糟了……万一林凉哥哥也生气了把它收走了怎么办……她可喜欢这个发卡了……
于是她清清嗓,准备给林凉一个台阶下。
“那你还想让我做什么呢?”他却这样问她。
宋轻轻转了转眼睛,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突然心生一计,便说:“我想看你跳舞。”
林凉恨不得有水一口喷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张了张嘴想说些话来,却看着她期待得如水溢出的双眸,又看了看她还没痊愈的伤口,滚了滚喉结,顿了声才说:
“好啊。不过我不会跳,你可不要笑啊。”
说让不笑,可宋轻轻还是忍不住看着林凉僵硬的动作嘻嘻笑出声来,一会儿捧着嘴笑,到后面便直接大笑出声来,还心想着一向全能的林凉哥哥怎么跳起舞来这么滑稽啊。
膝盖的疼痛因为用力拉扯再次叫唤起来,他忍住叫嚣的痛意,笑着问她:“这下不生气了吧。”
宋轻轻却收了笑,一时抿着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说:“那……那个发卡我还能要回来吗?”
林凉缓缓地拿起发卡,细致而小心地戴在她头上,怕弄到头皮。
“本来就是你的啊。”
“谢谢林凉哥哥!”宋轻轻开心地抱着他的手臂,一面便伸出小拇指凑到他眼前,双眼溜溜地看着他,笑意满容,说,“那我们和好了!”
他的小拇指也渐渐靠近。
接近夜晚的天带着朦胧的雾色,许是尘埃。
静谧的走廊里,他手机里,传来宋文安的声音。
“林凉!你把宋轻轻带去哪儿了?!她姓宋!是宋家的人!你凭什么带走她!”
“是。我妈是做错事,但那也是我家的事!你没有资格把她带走!”
“什么?!你要对我妈做什么?!威胁我?就算你家里条件好,那也是犯法的!”
手机声戛然而止,只留男性脚步声,缓缓的。听上去在忍着痛。
想照顾她,想教会她长大。
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4
这是徐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少年。
徐芬是印玉老城区里几间小区住房的房东。
经眼租房的人形形色色,各模各样,大多是身上浮着世俗的腌臜气息,面容憔悴难堪,已被生活磨去尖锐的棱角,往往腰背带着驼意而显得颓靡不振的人,低微且满足。
可这个少年免不得让她多看了两眼。
他来的时候,身上只一件简单的印花白色短袖和黑色长裤,寻常的装束在这少年上却似生着别样的引力,仿若黑夜树影下的清月,高悬长空,淡薄孤恃。
他问她:“这里的房租多少钱?”
徐芬下意识地把价钱压低了些,又往好了面说水电等房子的优惠及好处,等回了神才发觉自己怎么也犯了年轻人的痴意,对美好事物的留念,大抵是不想让这个少年离去。
思索了一番,少年便微微点了头同意了:“好的,谢谢了。今天下午我就搬过来。”
签了纸面合同盖了章,林凉出了小区大门,右手摸了摸兜里仅剩的几百块,站在街上,望了望穿行的车流,不一会儿便被人群淹没了身影。
“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他的额头轻抵着她的,唇含笑意。
“在一起?林凉哥哥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起吗?”宋轻轻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我说的在一起……”他轻轻捧着她的脸,如待珍宝般,话语徐徐道来,“我们会一起吃一起住,我挣钱养你,你就等我回家。”
她似是明白一些了,左手圈住他的食指,说:“家……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吗?”
夫妻?
他笑着环抱着她小小身子,头埋进她的脖间,软得似要整个人融入了。
“嗯。等再大些就可以领结婚证了,再过段时间,说不定就当爸爸妈妈了。可能会有些苦,可是……”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抬头。
“轻轻妹妹,你婶婶不会让你回去了……所以,和我在一起怎么样?”
家……他和她组成的家啊。
离开婶婶,离开哥哥,没有感觉,却想到可以无时无刻地陪着他,她便像个孩子般用脸颊蹭着他,开心地说:“林凉哥哥,我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啊。”
他呼出一口浊气,好似所有烦恼清空,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她的指尖,咬完又后悔,对她说了声抱歉。
温柔的林凉哥哥。宋轻轻笑着摇摇头:“不疼的。”
她把手伸到他嘴边,碰了碰他的唇,又说:“不疼,你想咬就咬吧。”
他握住她的手指,放在被上:“那你在医院等我。我出去办点事,弄好了就接你出院。”
宋轻轻可真想黏着他,又觉得这样跟无理取闹有什么区别,只好忍着不开心幽怨地看着他:“那你要快点回来哦,不准骗我了。”
“我发誓。”他伸出了四只手指。
出了医院,第一个去的地方是租在学校附近的房子,他打开单元门,走上楼梯,脚步却停在拐弯处,
看了一眼正坐在他房门口的人,脚又抬起,声音随之而出。
“宋文安……地上挺脏的。”他说。
坐在地上每日都来蹲点的宋文安见等的人终于来了,瞬间起身,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眼底发青眸色凶狠地盯着他,质问:“林凉!宋轻轻呢?”
他右手狠力握紧宋文安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收紧,似是透皮至骨般。
疼痛致使宋文安猛然松开他的领口,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伤处。
他笑着说:“宋文安,能不能改改你老是拎人领子的坏毛病?我的衣服都不便宜,拎坏了你拿什么赔?”
“呵。林凉,我要是打得过你,坏的可不就是你的领子了。”宋文安嗤笑着,不甘心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领口。
他低着眸子,缓缓将褶皱抚平,声音渐寒:“既然打不过,废话就少问。”
“林凉!你到底要做什么?”宋文安咬牙切齿,又无力。
林凉看着面前不修边幅的少年,头发乱着,胡子也没刮,眼里生着骇人的血丝,的确是等他,或是等宋轻轻,被折磨得失了常色。
他平静地看着宋文安:“她要离开这个噩梦的地方。被亲人暴打,还被卖到那种地方。你觉得她还能开心地待在这儿吗?”
“林凉,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吗?”宋文安笑了一声。
林凉暗了暗眸色,笑得温柔,声却如冰色:“你?不过是肮脏的占有欲罢了。”他偏了偏头,“如果她想回来,你看到的人应该是她。”
宋文安全身僵硬,血液停驻,这一番话如雷轰顶般打得他无法动弹了。他被林凉右手只轻轻一推,便靠在墙边身子瘫软着,低着头,看着林凉掏出钥匙开锁。
隔了几秒,他还是难以置信道:“听说你逃了高考……所以你现在是跟家里闹翻了吗?”
林凉的手没有停顿,声音淡然:“嗯。”
宋文安脸色越来越暗,难以置信成了眼见为实的震惊和自我认知的失败感涌入全身,经久不息,久久难停。
“我的确不配……”他喃喃。
踉跄几步下楼,掌着扶梯的手随着脚步一停,宋文安缓缓转了身子,又问他:“你在电话里说要找人弄死我妈的事……是真的吗?”
“假的。”林凉没有回头,只是拉开防盗门,“气头上什么狠话都说得出。”
“好的……”他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对了,宋文安。”
“怎么?”
“麻烦把宋轻轻的笔和本子带来这里,她很喜欢。谢谢。”
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和常用的物品堆在屋里,便去看了看自己银行卡的余额,不多,付了宋轻轻的住院治疗费后,所剩无几了。他收了卡便去了跳蚤市场。
这块手表是小时讨好大人,日夜努力得钢琴比赛第一名,被林盛奖励的,曾被他一直视为骄傲和家庭幸福的象征,卖了两万块。
接着顶着烈日,买了份报纸,搜寻着上面的租房信息,一个个询问后,只有印玉小区的价格合适,地段也好,交通比较便利,便签了合同,押一付三。
青春期男孩离家出走?饭后谈资说起的叛逆。林凉望着陌生的街道低垂了眸子。
其实早有过这样的想法,小时候,想离家只是单纯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想证明自己是被人关心的,想证明打是爱这句俗话是真的。到后来离家,连愤怒也是内敛的,被打也不敢还手,不想惹出更多的事端,只想平静离去,离开这个压抑的家庭。
或许每个孩子心里都有一个疑问——
大人,真的一点错都没有吗?
晚间他去了月色酒吧,这里有个他的老熟人,专门拉黑活的。
酒吧鱼龙混杂,社会黑子很多,以前烦闷的时候便来这儿偷偷喝酒消遣,后来遇上宋轻轻,来得便少了,但联系还是有的。
他一进去便直入主题:“我想弄个人,叫马春艳。”
问了她的详细信息后,那人挑了挑眉: “老阿姨惹到林大少爷什么了?”
“找点人让她留点心理阴影就行。”林凉笑了笑,避开了他的问题。
“行行行。”那人伸了个懒腰。
“两万。”
钱放在吧台,他转身便走,不作停留,只余气息。
已是夜晚八点,宋轻轻吃了婆子送来的晚饭正躺在**嘀嘀咕咕地唱着歌哼着小调,身上的伤已经快痊愈了,医生也让她多走动走动,于是起了身走走停停的,觉得没有大碍。
后来又嫌这地方太小了,便去了走廊处,向前,转弯,向前,转弯,向左,向右……
等停了看着陌生的地方和走廊时,宋轻轻心里顿时一声咯噔。
完了……迷路了。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从身边经过的年轻男孩问路,告诉对方她的房间号码,却又被他向左向右的话弄得更迷糊了,男孩也被她的差记性弄得无可奈何,只好领着她往她的房间走去。
终于到了,宋轻轻忙向男孩笑着道谢,麻烦他给自己带路。
男孩也笑着说没关系,表示客气。
刚回来,撞见这一幕的林凉血都冷了。
拎着酸奶袋的右手不动声色地用力握紧,眼睛如穿心箭般盯着他们喜笑颜颜的画面,神经收紧,阴色正在眸中流动。
这男的……是谁?
霾气浓烈,男孩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未见好转,他那儿,只如暴雨前的闷天。
宋轻轻转身,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的林凉,忙冲他招手示意着:“林凉哥哥!”
林凉缓然走近,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声音轻柔,面露笑意,眼底却发着寒意:“刚才你在和别人聊什么呢?”
“刚刚我迷路了。”宋轻轻喝着他带来的酸奶喝着,含混不清地回他。
原来是迷路。林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被弄乱了头发让她眼神哀怨地瞪了瞪他,惹得他心子像化了一般,便在她面颊上轻啄一口。
渐渐地,阴霾退去。
若是她与别的男人有接触,他都不知他这温柔邻家哥哥的性子在她面前还装不装得下去。
也许哪一天就会爆炸破灭。
第二天早上,他搬着行李进了新的出租屋,收拾好了一切便去接宋轻轻回家,办理好出院手续,便带着她坐着出租车到了印玉小区。
上楼梯时他走在前,宋轻轻在后,走了一两步感觉不对劲,看见宋轻轻还在原地不动,便问她怎么了,皱着眉有些担心,还以为她的伤还没好。
哪知宋轻轻见他转了身,便向他伸出双手,努着嘴,双眼鼓得圆圆的,娇声说:“抱。”
林凉松了心的同时免不得在心里轻笑了一声,有了逗她的意图,侧着身便挑眉问她:“你的伤不是好了吗?”
“我不管,我要抱。”恋爱里的女孩子都是矫情精,宋轻轻看着他走在前面居然不牵着她的手走,走着走着心里就不乐意了,站在原地便等他什么时候回头能看到自己,等看着他转了身却又不满足了,准备罚他抱着自己上楼。
再说,宋轻轻喜欢被林凉拥抱,就像是被一团云裹着,热热的暖暖的香香的,只有这样她才能毫无保留地吸入林凉的气息,四面八方都被他围着,像是鱼儿入水般舒心。
“可是你都那么大了,小孩子才要抱着走。”他笑了笑。
“我就是小孩子。”她硬声硬气地回他,理直气壮。
瞧着她鼓得像仓鼠的脸蛋,林凉走下楼梯,径直走向她,一面用力将她抱起,手臂托着她,她的双腿便夹在他的腰间,一面像哄孩子般笑着说着话。
“遵命,我的小朋友。”
被抱起的宋轻轻,双手摸着他的脸,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面容,一棱一角,一点一面不肯放过,打量完便笑着露出酒窝说:“林凉哥哥,你真帅。”
“多帅?”
“独一无二的帅。”
他发出真实的笑声:“你也会夸人了啊……”
“我说的是实话。真的,林凉哥哥,你要相信我的审美。”
“我相信啊……你的人怎么能不帅?”
“林凉哥哥,你自恋!”
花一路盛开,草伸直身子,风嗅进鼻息。
新生活要来了。
5
落日。
是太阳把血放入灯盏里。
宋文安带来的她的衣物,与他的正衣袖挨着衣袖并排,在一间长宽有限的衣柜里。
买了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买了台二手的洗衣机,买了碗筷和锅铲。便铺好所有的床单被套和枕头,扫地拖地,做了一份简易的蛋炒饭,于是打开窗帘,吸收新鲜的阳光。
买了账本记录自己的收支情况,也开始精打细算每日的菜肴和果食。以前林盛给他的零用,他零零散散地存下来,付了医药费和房租,到现在现金只有几百块,卡里也所剩无几,别说养宋轻轻,养自己都够呛。
他向她说明要出去找工作,不能一天都陪着她,但中午一定会回来给她做午饭。
早出晚归。
他的简历无疑在一群高中生里是完美的。各科全国竞赛的第一第二,钢琴十级,才艺兼备。可在大公司里,那都是不入眼的,顶多让他当实习生,多数看到是高中文凭就甩下了。
起初因年龄和学历被筛下,他还能依旧笑着致谢。
可少年有的最多的便是对前景充满着希望和自信,许是家庭的熏陶和众人的追捧,环境的塑造让他从内至外都保持着淡然且内敛的心态。
于是便去小公司里试探,可得来的结果始终还是不满意。大公司的实习生和小公司的入职工他都不愿意去,终还是因工资太低,两千多一个月,可这根本不够。
稍微高些的又都在市中心,可离租房处太远,交通不便。
两头为难又处处碰壁的等待,让这个少年开始尝受到挫败和无能为力的感觉。
晚上只能回家,扫去一天的疲惫和不堪,敲敲门,里面的人便马不停蹄地打开,激动地露着笑说:“回来啦!”说着便把拖鞋递给他。
他接过,也笑着:“嗯。在家里怎么样?”
她一把捏住他的衣角,卷成个小羊角,露着酒窝,便冲他仰面一笑,说:“我很想你。”再欢快地跟在他身后进屋。
他低下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唇角含笑:“我也想你这个小朋友。”说完,从背后递给她最爱的酸奶。
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他嫌恶地洗去身上的汗味,洗完后便穿着以前的墨黑色夏季睡衣将她从沙发上抱起,站立着,用鼻子拱了拱她的面颊。
他头发上的水珠却不经意落在脸上,好闻的沐浴香吸入鼻息,带着湿漉的英俊面庞凑近,他独有的气味便涌进她的毛孔里,像是雨后洗净尘埃般。
“晚上想吃些什么?嗯?”
“蛋炒饭!”
“你吃不腻啊?”他无奈地笑了笑。
“你做的好吃。”她调皮地吸溜了一下舌头。
他笑了声,无条件地顺从她说:“好好好。”
在宋家时宋轻轻已经习惯了洗碗,但更知道不能让林凉把什么都做了,于是抢着便把所有的碗筷洗了,还对一旁想说话的林凉说:“我不是小孩子,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你不是说过你就是小孩子吗?”倚在墙边,他好笑地看着她。
“那,那个……我是……”她想了半天才说出,“我只有被抱着的时候才是小孩子。”又理直气壮。
林凉看着她,摇着头笑道:“轻轻妹妹,你的话真的越来越有理了。”
“那是。”她骄傲地仰着头。
晚间当然是宋轻轻的学习时间啦,林老师要拿出初中的知识来教她识字识数了。为了让她努力学习,他把以前给她订的初中教材和试卷都带来了。他坐在书桌上,戴着眼镜,双腿修长,一副斯文模样,低着头勾画着书籍上的知识点。
林凉知道她很想读书,所以帮她补习初中重点,也算是打高中知识的基础,一步一步来,方便她消化内容。他想着,等挣足了钱送她去读高中,经历一番也好。
所以每个晚上便是宋轻轻的上课时间,宋轻轻自然干劲实足,吸收完林凉讲的内容便开始做题。
一看,才五道小题,这是在给她放水吗?太小瞧她了吧!于是她自信满满冲他说:“你放心,十分钟内保证做完。”
林凉挑了挑眉。
十分钟后……
只做完两道的宋轻轻,脸侧瘫在桌上看着默不作声的林凉,哭丧着脸捏住他的衣角,有气无力地说:“林凉哥哥……好难。为什么这么难……”
“慢慢来。不懂的就放弃做下一道。”他推了推眼镜,微笑。
好吧。只能埋头苦做了。宋轻轻叹息一声。
做着做着,宋轻轻又出状况了。她放下笔侧过脸幽怨地看着林凉,仿若他做了天大的错事般,双臂直交叉在胸前,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怎么了?”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
“你为什么不抱着我?”她语气认真地质问他。
“嗯?”
林凉以为出现了幻听,握着红笔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腿上。
“以前做题你都抱着我做,为什么搬到这里就不抱我了?!”宋轻轻像个赌气的孩子般瞪着他,语气却认真极了。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终是惹得林凉忍不住发了笑,只好从桌上下来。宋轻轻见状也从椅上起来,看着林凉坐下去,才心满意足地坐在他身上,一面还要教育他:“下次记住了,不要犯错。听到没?”
他下巴便轻轻放在她脖肩处,双手环住她,一副受教地点着头回她:“好的。宋老师,我知错了。”
宋轻轻又开始做题了,身后的呼吸和气息让她沉醉,像是躺进一片棉花做的海洋里,背后的心脏跳动好似也劝服着她,便跟着他一起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呼吸同一片空气,用相同的频率。
人真是奇怪,怎会对某一个人就这样便轻易地失去免疫力呢。
两个小时后,好不容易做完题的宋轻轻正撑着下巴,仔仔细细地听着身后的林凉靠在她耳边细心而温和地为她讲着题。修长的手指在答卷上写写画画,一写便是龙飞凤舞的文字。
突然,眼前一黑,惊得宋轻轻疑惑着抬起头望着黑压压的房间出声:“啊?怎么了?”
“停电了。”瞬间反应过来的林凉说完便放下笔,有点无语地笑着。
“题还没讲完呢……”宋轻轻扭了扭身子,又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是舒服了,可对林凉来说可真是折磨。
宋轻轻做一会儿便调整姿势好让自己坐得舒坦些。
这可就为难林凉了,生理反应并不是他想控便能控制的。
于是他再不像以前那样抱着做题,可现在抵不住她的要求,便只好偷偷趁她不注意便用手按下,不让她发现,怕她误会。
可宋轻轻因为这黑夜回了神,这底下硌得她不自在,于是她说:“林凉哥哥,你戳到我了。”
身后的人沉默一下,回答:“那是皮带。”
“你骗我,你明明穿的是睡衣。还有,我看过生理书的,那明明是你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极快地打断了,带着不容置否的语气:“那就是皮带。”
他耍无赖!
“你放……”宋轻轻差一点就说出“屁”字来了。
身后的人一听她的话,又打断她的话,声音便微微放低,语气温柔:“我说过不能说脏话的。你又不听话了。”
“……我说的是你放心,我不会说出来的。”宋轻轻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原来是林凉哥哥害羞啦……”
他害羞个锤子。
他怎么也说脏话了,林凉用手胡乱地揉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拼命闪躲的好笑模样,他才消了消心中的闷气。
都怪这小妮子。
6
这孩子肯定有出息。
惯着他,那他还长得大?没有严厉的教育他怎么出人头地。
林凉,你记住了。你只要稍微歇息一会儿,就会被别人赶上。天赋和努力是并行的,你要有你自己的骄傲。
骄傲……
是阳光敲醒的他。他惺忪着眼看着周遭,才察觉手臂带着不可名状的酸麻。他看了看怀里的人,低头吻上她的额间,轻轻抽出手臂
稀粥酸萝卜,是今天的早餐。他的厨艺只能算凑合,酸萝卜是超市买的。
**的人还在睡,他伸开双臂小心地将她抱入怀中去往卫生间,她的唇瓣碰到脖间带着软意。
“瞌睡虫。”托着她,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她迷迷糊糊地推着他的面颊,不满地嘟囔一声:“你才是。”
吃过饭便又要出门了,拿出衣柜里贴身的黑色正装,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镜里的少年已经棱角鲜明。他拿好简历资料,嘱咐一旁的宋轻轻:
“我要出门了,你在家乖乖待着,不能给陌生人开门,等我中午回来给你带酸奶喝。”
她认真地点着头,看他已经迈出一步,又上前着拉着他的衣袖,沉默了一下,看得林凉少许的疑惑,才说道:
“我一定不会乱跑的。”
似是看出她一个人待在家的寂寞,他弯弯腰摸了摸这个矮姑娘。
“那有电视,无聊的时候就看看。也可以复习一下我昨晚讲的内容,今天晚上还有新课呢。还有中午想吃什么,我买菜回来弄。”
他自诩不是个温柔善意的人,会冷语相向,暴虐暗瘾。柔和的皮外相下是泛着孤芳自赏的内性。
现在却为一个人收掩着自己的毒刺,带着韧性的包容,二十七岁回顾时,仍旧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荒谬。
她说:“你带什么我吃什么。”
于是看着他蹲下身子穿鞋,白玉的手指与灰黄的门把格格不入,脚步踏出门槛,她不愿停下,又跟着他下了楼梯,看着他扭开单元门的圆锁,还不愿停下,再看着他走在夜晚被夏风刮落的水泥小道上渐行渐远,她停在单元门口终于停了。
眸中的背影已经出落雄伟,这和她以前透过铁栏张望的白色校服的少年背影不同。
变高了,她不禁用手比了比。肩膀变宽了,好像能承担着什么。身姿依旧挺立着,高大得像……像个成熟的大人。
这个背影。或许,这个背影……像另一个人。
也曾说要出门,也曾让她乖乖在家等着,也曾说要带东西回家,最后,却留在远方。
她突然愣住,胸口像有石块在砸般,钝痛而延伸。她用力地迈开步伐追上他,带着急促的喘息抓住那人背后的衣角,执拗地捏住,看着他不解的眼神便仰着头,声音是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意。
她说:“你……你一定要回来好不好……我一定乖乖听话。还有,如果你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接的……但是你一定要回家……”
她真的越来越依赖他了,这对他而言是件好事,于是并没有深究,便带着笑意握住她捏着衣角的手,说:“怕我丢下你跑了吗?你别担心,我只是出去找工作,中午就回来了。”
“反正不要不回家。”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心智还是个小孩子啊。林凉微叹一声,也不知这种依赖是好是坏了,只好抚上她的双手安慰着:“你放心。除了你自己想走,我不会离开的。”
她渐渐放开了他,带着不安。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无果。
终于有了挫败和自信毁灭的悲感萦绕全身,他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无论销售、管理、文案……这都不是来钱快且稳定的路子。焦灼而烦躁的意味只能紧紧抱住身边的人才能得以慰藉。
再多的无奈也只能夜里长叹,天亮还得继续出发。
太阳以燃烧走向坟墓,恣意的鲜活,向着生命的本质衰去,洋洋洒洒,热血淋漓。
他的汗珠成滴状滑向睫毛,再落在地面成花。发丝凝结成条,狼狈?憔悴?都有吧。还有些疲惫,许是顶上的太阳太烈了。他穿梭于各有目的的人群,东西南北人潮不息。他只是潮水里一滴不为人道的水珠,快被蒸发。
手中的矿泉水瓶已经空落,喝掉最后一点余渍润喉,扔进垃圾桶,再次没入人潮。
再后来脚底发酸,头带着些许的昏胀,内衫已经湿透,只能依靠在冰凉的瓷墙边,躲在阴凉处,目光放远。
马路上飞驰的车辆众多,有他曾不屑也有爱惜的。他吞了吞口水,舌尖舔舐着干裂的嘴唇,从左往右,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他的思绪稍稍放空。
后来是一辆电动车上的蓝色大盒子让他动了动手指。
A市是全国首都,人均收入偏高,智能手机的流行也带动了网上应用的发展。电子贸易,网上交易等正以方便快捷的方式流行于人群,于是这个城市正以领先的姿态带动着新兴产业的诞生与发展。
二中中午没有门禁,有的女生早早点好了外卖,让外卖员隔着有空的操场绿色隔栏递进来。长头发的女生接过外卖便冲坐在操场边上的同伴说:
“快看快看,帅吧。”
“是挺帅的。咋了,你想每天点人家外卖然后发展成恋人关系啊?”短头发女生打趣地笑了笑。
“长得帅又怎样,还不是个送外卖的。我就是给你们分享分享,我可忍受不了他每天都跑上跑下的给别人送餐。身上都是油味。”长发女生嫌弃地皱皱眉。
“就你,有人看上就不错了。”早看不惯她的口吻另一个女生出言讽刺道。
“你!”长发女生气地停了脚步。
却又放远地看着那人戴着黑色帽子,掩住双眸。他独有一番隔绝甚至是格格不入的气息,她看着他坐着车子离去的潇洒模样,内心别扭极了。
生活可不就是苦中作乐。
吃的饭便是一菜一饭,简陋而平淡。
为了省水省电省洗衣粉,只能隔几天才堆着洗一次衣服,这对于以前一天一件的林凉来说才真是折磨。
楼上总在晚饭时传来孩子啼哭和夫妻打架的吵闹声,扰人心神。
印玉也是个老小区,总时不时地断电断水,他们只能时刻备水在桶里,买了一袋子的蜡烛。附近还是个火车轨道,每到夜晚便扰人清眠,林凉只得买了两副耳塞应付。不过最让他苦恼的,还是蟑螂这个玩意儿。
看见这种生物张牙舞爪地爬行在地板上,来回窜动,震得他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顿时呆若木鸡,双腿僵硬,
却还要紧紧抓过宋轻轻的手,微哽着声安慰她说:“轻轻,别怕。别怕。我在。”
把她放在身后一副英雄救美的气魄模样,其实自己的双腿却不敢动一小步,只能紧张地看着那虫子,嘴里还一直对宋轻轻念叨着,说:“别怕,别怕啊……”
身边的少女只是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林凉哥哥。你的手在出汗。”
“我太热了。”他反应异常迅速地回着,待回过神后自觉有些尴尬,便轻声干咳地转移着话题说,“家里好像没米了,等会儿我去买点……”
脚步却还是没动。
说让她别怕,可宋轻轻在宋家见多了,绕过他拿起拖鞋便眼睛不眨一下地拍下去,看着它死了便侧着脸向他说:“它死了。”
瞪着眼看完全过程的林凉,久久未语。
“……真好。”他立马收回惊愕,优雅地笑了笑,缓缓地移动着身子,“那我去买米了啊。”
到了超市买了三瓶杀虫剂偷偷放进橱柜里,某人的心这才安全了些。
可他后来才无奈地意识到,这东西,是无穷无尽的。
林凉也曾开过许多辆豪车,颜色夸张造型怪异又或是平平无奇,在深夜无人的街道里随着轰鸣声瞬间消失。
这辆摩托车他倒是有些新奇感,好在天生的直觉让他在短日子里便能熟练地驾驶它。
一单四元,是他较满意的收入。
车后座放置着固定好的蓝色大保温箱,早上六点出发,中午是高峰期所以不能吃饭,只好闲点时间啃个面包便走,又选了家好吃的店铺打包好给宋轻轻送去,捎带着一袋酸奶,坐在车上让她在家好好复习功课,便又急匆匆地上路。
黄昏没单的时候便带着宋轻轻坐着摩托车到处走。跟着风,发丝飘在空中。看她没看过的长河横桥,看落日红色,看火车呼啸,看山顶暮日,看千千万种不同的自然景色。
听身后的人欢喜地说:“我喜欢。”
林凉当外卖员,像是国王当乞丐般难以把两者混为一谈。可谁又能准确的预测自出己一生的走向。
活着,那就对生活妥协吧,对千千万万的人妥协吧。
他的生活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也在红尘中浮沉摆布。
夏日的烈阳晒伤他的皮肤,冠玉的脸庞变得麦黄,风吹日晒,他的外形失去贵公子的模样。本是高级香水熏染的衣衫自此都是调味料的味道,令人作恶。不敢穿浅色的衣服怕染上油渍。也总要备好纸巾擦去手上因为渗漏的油污和辣椒片。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洗澡,可为了省水,爱干净的他只能加快自己的洗澡速度。
周末没有休息,中午有时便挨着饿,长时间的不规律饮食,他的体重因此骤减。
一个月干得好便上万,可以留有余存,可也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为了加快送单,日累计外卖数量,他闯过红灯,所幸没被逮住,骑过颠簸的小路,也迷过路。
有时候的确也打击他本是自傲的心。饭食在路上不小心被人撞到撒了,却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顾客谩骂,低眉顺眼地道歉并偿还饭钱,一切摆平,便总有愤然的情绪在胸口环绕,下一刻在叹息声中消失。
这份工作累,也稍不留神便会受伤。他再谨慎可也有疏忽的一天,那天爬十层没有电梯的楼层,因为着急派下一单而绊倒,小腿磕在坚硬的梯边,一份滚烫的麻辣烫撒满了全身,刚好灌在伤口处。皮破肉绽加上水烧的疼痛使他禁不住抱着小腿咬着牙忍耐着。
等稍微好受些,便搀着腿跳着上楼,一脸狼狈地饱含歉意向点单的客人说抱歉,并承诺会返回餐钱。
“我缺你那点钱吗?!凭什么要用你的疏忽来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摔,我又要点超半小时的单,那时都上班了,你觉得我还能吃饭吗?!你家里死人了是吧,跑这儿来恶心我?!”那人随着饿意和对只能忍饿的下午感到无比的烦躁。
深吸一口气,这种卑躬屈膝的姿态使羞辱感渐渐上升,手指在背后握成拳,眸中是衣服上大片的红色油渍。
林凉的沉默似是更激怒了那人:“投诉!没什么好讲的!不想干就走人,这个城市从不缺人。”
一个投诉扣三百块。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便赔笑着弯着腰,又说:“对不起。”
肩膀被蛮力推离,便有些站不稳地踉跄,门被用力关上,他看着紧闭的房门急速地转身,忍着小腿的痛楚平复着呼吸缓缓地下楼着。
还有单要去送。他想。
下午还要履行带她去看落日的承诺,他看了看伤口,只是看着狰狞了些,他还受得住,今天的单因为行动少了一半,又因为投诉被扣钱,挺不顺的,这样的事情或许以后还要重复千遍万遍,每一次都得用最卑微的角度服软着去维持生活,
但还是笑着把她从家里接出来,卸掉箱子让她坐在后座上,听她问衣服怎么脏了。
他说:“不小心弄脏了。”
“是不是摔了啊?!”她担心地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却被他拦下。
“再不去落日就没了啊。”他笑着,“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摔倒呢。”
也是……林凉哥哥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聪明体贴又多才多学,她都难以想象他会摔倒甚至哭鼻子的模样,简直比看见老鼠吃猫般难以置信。甚至有人和他打架的话,她也相信一定是他赢。明明他那么温柔,她却有着这样的错觉。
于是她放松地一笑,拥紧他的腰身:“那我们出发吧!”
长风溜进发丝再离去,红色的光跳到鼻尖跳舞,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追着落日放远,残曛烛天,她的手指伸开,风从指缝穿过像纱般轻柔,落日的余晖还照着前路,长长的影子在后面追逐着。
车停在了静谧处,远离喧嚣沉静了全身,像是在窗前听着屋檐雨滴滴在青苔阶上的那般内心阒然。
红日被地平线吞没的那一刻,他吻了她。
像柔风又像春雨。点点滴滴,密密麻麻缴尽她的呼吸,舌尖的酥麻软意伴着蜜气,让人沉沦。
小腿的伤处被裤子摩擦得有些隐隐作痛,他假意无事地靠在车前,看着面前依旧笑得自在生气的少女,有些话忽然就从心口处跳出来了。
也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我的小朋友。
时间还长,依旧有梦。
所以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落日要看,还有好多好多的风要去触摸,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去经历。那些或欢声笑语,或心酸流泪,或苦中带悲。
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有一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7
那个上午,是宋轻轻第一次见到林音。
一个十岁的女孩,身高却与她相差不多几近持平,梳着利落的马尾,一双水汪汪的眼透着干练和聪慧,更像是个成年人般,肌肤胜雪,长相与他有四分相似,嘴角总挂着笑意。
她拿着林凉从小到大的照片,在林凉出去上班后,敲响了她家的门。
“姐姐,我有些口渴,可以为我倒一杯水吗?谢谢。”
女孩坐在沙发上,双手轻放在腿上,腰背挺直坐姿优雅,她细心地摆弄着白色衣裙落在沙发上的幅度和位置,打理好了才笑着看向她说着这番话。
宋轻轻缓缓点着头。
林音听着脚步声愈远直至停止厨房,眼神也便四处张望着。从眼睛左侧的小桌绿色塑料椅,到旧沙发老电视,头顶发黄至暗的老式灯泡,难以抹去污渍的地板,再直直看向窗台处晾晒的外卖服。
随之打量的这些,双手逐然紧握成拳,胸腔憋着浊气,瞳孔缓然收缩着。
她的哥哥……怎么能……
……
“哥哥,你的腿怎么了?”
怎么描绘这样的场景……仿若是嫦娥仙子掉进猪圈并吃上杂草般的荒谬无稽。她瞪大了眼,失措地站在门口,难以想象……
她在同学家游玩时,点外卖竟碰到自己的哥哥,正提着外卖袋子,带着强忍的不稳,微瘸着给她送货。
这是林凉啊……
“是小音啊。”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笑着,提着袋子放置半空示意她拿走,“不小心摔了。”
“妈妈说你只是出去旅游一段时间……为什么……你……”她难以置信地上下细致地打量他。从整体的装束,到细节上变黑的肤色,瘦削的脸颊和眉间的疲惫,最后停在他的小腿上,久久不肯出声。
她的哥哥一向要强,再疼再痛也强忍着说没事,以前是这样,现在离开也这样。她一直以为他的离开是缓解被打的郁结,去散心,可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断绝关系,离家出走……
她没有接过袋子,只径直拉住他的手,声音决然:“哥哥,我们现在去看医生。”
他却甩开她的手,揉了揉眉头:“抱歉小音,我还有下一单要去送。有空再聚吧。”
于是她固执地拉扯他,却是纹丝不动,即便他的腿受了伤。她盯着他,咬牙道:“你不要你妹妹了吗?!”
“小音,无论早晚,我都会离开的。再说,又不是死亡,我会邀请你来我这儿坐坐的。”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便扯了扯她的面颊,转身离去。
她只好一路跟着他,看着他上了摩托冲她挥手再见。她抿着嘴,眉眼又怨又伤地看着他离去,总觉得眼里有水在流。
她把疑惑捎给了林母,林母握着她的手说了来龙去脉,又说她的哥哥只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和美好的人生,最后连家人都不要了,为的还是个一窍不知、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抛弃家人……傻子……
她的眼神如刀般,划过那身黄色的外卖服装。
于是花了点钱和时间,揣着林母嘱咐她的一些话,第二天的上午,敲响了门。
……
“给。”
“谢谢姐姐。”林音接过水,含着笑礼貌地回着。
原来真是个傻子。仅从面相看便觉得心智不成熟像个幼稚孩子,衬托得反倒她到成了个大人般,也是,她本来就比较早熟。
“……不用谢。”宋轻轻不知她的来意,有些不自然地回她。
“很抱歉冒昧地问一句……”喝了一口水,林音的眼里闪过光,“平常是我哥在做饭吗?”
她实诚地回着:“嗯。”
生活不能自理……林音看着她,嘴角的笑没有拉下,“那洗衣服和打扫卫生呢?”
“我们一起干的……”她不知道林音为什么要问这些。
她来的目的当然不是俗套地劝说宋轻轻离开林凉,这只会让林凉增嫌。林音回想起母亲教导的话,放下杯子,跷起了二郎腿,看着她,声音轻柔:
“姐姐,你知道哥哥因为送外卖腿受伤了吗?”
受伤……
宋轻轻顿时眼瞪圆了些,焦急又懊悔地低着头,喃喃低声:“他明明跟我说他没摔倒……”
林音没听见她的嘀咕,又问她:“你不出去找份工作吗?”
“……工作?”不解爬上她的额头,她不明白林音的说法。
“对啊。”女孩的话如朗读声般平淡,“你不去挣钱吗?该不会是想当个寄生虫一辈子待在屋里等着我哥在外累死累活地挣钱养你吧。万一我哥哪天倒下了不能挣钱,你拿什么养活你们两个?”
挣钱,寄生虫,养活。这些字眼无一不摇动她的精神世界。
其实早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字,后来学懂这些词汇的那一刻还是难受的。她看着书籍上的那些字,心就像被挖了般。
婶婶再打再骂,她始终把对方当成第二个妈妈,是她敬佩的妈妈。回想婶婶说过她是个寄生虫。这些令人作恶的词汇一下便否定了她存在于这个家的含义。也是那时她才明白,她从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个虫子而已。
可……从来没有人叫她去工作挣钱,对这个概念淡得像云。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的女孩看着很小,却让她不自觉地生出了害怕,只好低着头看着脚沉默。
林音瞧她一直沉默,渐渐收了笑容,眼神凛然地盯着她,语气依旧柔和:“姐姐,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她紧张地捏着手指,对这个看似温柔却咄咄逼人的妹妹心里产生着没由来的惧意。
“你喜欢哥哥吗?”
喜欢……当然喜欢。宋轻轻点着头,露着笑:“喜欢。”
“喜欢?”女孩听了她的话,反而发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冷,“你这样的也叫喜欢?”
宋轻轻惊愕,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孩,手脚不知如何放。
“哥哥可以放弃高考去救你!现在却因为知道你无家可归,怕你横死街头,所以不惜跟家里决裂来养你。可你为他做过什么?他本可以成为钢琴家,又或许是商人,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成为一个落魄贫困的跑腿子。”
林音缓一口气。
“但既然是他选择的,我只能说是自作自受。只是作为他另一半依靠的你,你在干什么?你关心他吗?你有想过分担他的压力和痛苦吗?他在外面辛苦挣钱,风吹日晒,你却在家乘凉悠闲,你的吃穿住行都是他挣的,你和他本是一样的年纪,凭什么却是你还像个小孩一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最后连他受伤了都不知道。姐姐,你确定你这是喜欢?而不是雇了个免费的保姆?”
“你若是喜欢,那这样的喜欢我可真看不起。你可能是智力上有些缺陷但你不是个手脚都断了的残废明白吗?”
明是炎热的夏季,宋轻轻的手脚却因女孩的话而手脚冰凉,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头般。但她觉得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对,虽然每一句话都在压垮她的自尊心,碾碎成渣。
林音把林母的话稍加改述地说完,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脚尖轻轻地点了点地:“这里真的烂透了。这地板,桌子椅子沙发。”看着她,眼里几分笑意,“还有姐姐你。”
宋轻轻没有在乎她的贬低,只是几近呆滞地看着她,自欺欺人般地问:“送外卖是不是很辛苦?”
“你没见过?”许是看着她满脸的认真,林音好心解释着,“送外卖要骑将近一天的车。有些地方车子过不去还要自己走。天气不好偏就是订餐高峰期,顶着烈日狂风和暴雨,你觉得好受吗?没电梯的还要爬楼梯,你在吃饭的时候我哥还在给人送饭呢。回了家还要给你做饭。王子身落得个奴隶命。你还什么都依赖他,徒增他的负担。”
愧疚一点一点塞满了心脏的每处血肉,呼吸像是走了个小路般崎岖不平,胸口那块压得她沉甸甸的,她无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瞧着,声音含着歉意道:“对不起……我……我……”
她以为送外卖就像带她去看落日一般,是迎着风带着笑容的。她一直以为他的工作很开心,却从没想过里面的艰辛,连受伤了她竟也当成不可能。或许是他平时表现得太过于顺心,老是笑着,让她忽略了他的真实感受,所以才理所当然地待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可耻可恶,又心疼林凉。
“我并不是你道歉的对象。”林音起了身,“你也是个成年人了,成熟点别老想着赖着别人。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待屋里?也求你别把哥哥血榨干了。他也会累,麻烦你体谅一下。别当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出去找份工作吧,为了哥哥也是为了你。在这个世上没用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关上门前,林音似是想起什么,转了身对她说:“谢谢姐姐的招待。不过要麻烦姐姐不要告诉哥哥我来过了。谢谢。”
她说,好的。
中午她收到了林凉的午饭,却失了往日的开心与期盼,低着眸看着手里的饭盒,情绪上涌,抬起头张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啄了一口便急着送单走了,她还愣着。
她失了胃口,拿起筷子没了食欲,却又想着那是林凉辛辛苦苦得来的不可以浪费,又刨着饭一点一点忍着吃完了。
下午下了场暴雨,她透过窗看着眼前绵线不绝,咚咚作响的大雨,担心地拨着手机,却是无人接听,又着急又无奈,却只能坐在窗前等着他平安回来。
下午六点,他终于回来了。
全身湿透如落汤鸡,浸湿衣衫不停淌流着雨水,他脱掉鞋子,倒出里面的积水,又拿出裤兜里的手机,一把扔进垃圾桶里,在看见她疑惑的眼神中便解释道:“进水坏了。”
她看着洗衣机里的衣物,所有的都能拧处小盆水来,连**也湿透了。她看着看着,心猛然一涩,像是被人绞着一样。
她想,都湿成这样了……这一路上……他是不是被暴雨打得只能眯着眼飞奔前行寻找着躲避的场所,又要忍受着黏湿感和头发的湿漉去一家一家的送货。或许还有人嫌弃他的狼狈,用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他的伤口,被雨淋湿的伤口……
可他回来却什么也不说。
宋轻轻坐在沙发上,见他已经换好了衣物,拿着锅铲问她想吃些什么。
她看着他抿着唇:“林凉哥哥,你过来坐着。我想问你一些事。”
林凉疑惑地放下铲子,便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右手环住她的腰,低着头,眸含星辰般:“怎么了?”
她蹲下,撩开他双腿的裤脚,直看见右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处,她揉了揉眼睛:“你骗我。你说小孩子才会摔倒。”
林凉不想让她担心,便放下裤脚把她抱进怀中:“我都快好了。再说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因为这点小事就诉苦的。”
“不是的。”她摇着头,拉着他的衣袖,“我不是小孩子。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给你包扎的。我不是什么都做不来,你要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要是发现了会比你告诉我还难受心疼。”
“好好好。”
“怎么摔倒的?你说说。”
林凉见她不依不饶,只好简略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只说自己不小心磕在楼梯上。
“以后一定要注意脚下听到吗?不要再受伤了。”她的双手抱住他的腰身,下巴轻放在他的肩上,感受他的温热,心子还是难受着。
接着便让他待在沙发上不准动,今天的晚饭她来做,又让他明天在家休息不准出去了。
林凉见她一脸决意,只好敷衍地点着头。
宋轻轻这才放心地去了厨房。
她用电饭煲热了饭,准备碗筷,却看着冷菜发了愁。
她觉得自己真是……老是跨不过怕火的阴影,好几次伸手开灶,又害怕地缩手,又恼又急地看着。
林凉看得一清二楚,笑着走过来,让她去外面等着,还是让他来。
没等宋轻轻反应,林凉便开始热菜了。
她只好呆呆地看着,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总感觉自己没用。看着他劳作的背影,又看了看他受伤的右腿,她眼睛又涩了,扯着他的衣角便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对不起。”
他没有听清,只专心炒着菜。
这种对自己的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就连吃饭时,吃着吃着,她便想到这些饭菜都是他冒着雨带着伤挣来的,这心就像被人用手狠狠捏了一把,浑身难受。
房子,药费,桌子椅子电视,还有她身上的衣服发卡,这些那些都是他给的,可是自己呢……却没有一样给过他。
这种对比让宋轻轻更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寄生虫,无用又累赘的,她看着眼前清隽绝伦的男人,心里难平自责的情绪一次又一次敲击审问她的内心。
宋轻轻,你配吗?
8
爱。
是付出也纠结回报,是在自我与他人的偏向中磨合妥协,是鸡毛蒜皮也共合大事,是短也长,会消也重生。
最折磨,爱背后还兜着一堆副作用。会嫉妒、猜疑、偏心、自卑、藐视,又争强比较。
爱复杂,不能凌驾于一切因理性,不摒弃至一文不值因感性。
哭笑不得。
宋轻轻不知对林凉算是爱吗?
她本无知于人间情爱,却是他挑动她心脏内第一块血肉,渐渐不再麻木,第一次被人心疼呵护。
不知宝藏的糖果为何与他分享,站在窗栏处看着他上学为何要难过,回来时仅是一只手露出墙角也不知为何欣喜。不知为何要喜欢他的手掌和拥抱。不知为何在意他对自己的想法是好是坏,也不知偏就信他的一言一行。
想跟上他,想成为胳臂而不是累赘。
高考大雨那天,她安心地被他背着,眼睛闪过灯影,贪婪地呼吸他的气息,那时她就想啊。
如果,如果能一辈子跟着他那该多好啊。
她多幸运。
像春花留在鼻尖,夏瓜鼓在双颊,秋杏落在头上,冬雪在舌尖融化。
当马春艳舍弃她后,她终于明白,她只有林凉了。
这些日子他总是无偿付出,久了,就觉得理所当然。但一旦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自责与内疚便疯狂衍生,伴随着对自我价值的拷问。
她想,林凉会不会也觉得她是个寄生虫呢?
是她毁了他的高考,害他不能好好上大学。她知道他的家境很好,现在坠到这儿,那他跟她在一起,是好还是坏?
林音走后,这些是她想了很久很久的问题。
可是,她能做什么?做什么好呢?
“等明年夏季开学,我就送你去读书。”林凉拥着她埋入怀中,此时已是八月,热风不断。
读书。钱。
她失去以往的欣喜,只埋进他怀里,闷着声道:“我不去。”
“怎么了?”他抬起她的脸,认真地打量,疑惑她不同往日的回答。
她看着他的眼,内心正一层一层地翻涌着,眼睛轻轻泛红着。
他因为她不能去上学却还要供她去上学,用的是风吹雨打挣来的钱……她真的接受不了。
她轻轻偏了脸,避开他打量的眼睛:“林凉哥哥,我只是不想读书了,好无聊。我想自己挣钱。”
他没有及时回她,沉默了一下,眼神像要看穿她般凝着:“有谁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啊,我都是一个人在家的。”她回答得迅速,“我只是……想试试挣钱是什么感觉。我看电视上好多女主都有工作,我也想有份工作。”
林凉轻轻笑着,他本意也想让她认识到自己的兴趣和价值,只是还在铺路奠基中,所以才不急着让她出去,只温柔地问她:“那你想干什么?”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开个小卖铺,卖小零食挣钱。”她偷偷瞟了眼他的脸,有点小心翼翼的,“而且就不用到别人家买酸奶喝了……”
林凉盯着她,一副认同的表情点着头,似是附和般:“一箭双雕,是个好想法。”
宋轻轻看他没拆穿自己,立马理直气壮地扯着嘴角露出酒窝:“对吧对吧。”
“可是……”他一个翻身,双手握着她的双臂压制在她的头顶上,眼里满是笑意,“开小卖铺之前也要钱啊,房租、进货、清洁,这笔钱也不少哦。”
经他这么一点拨,宋轻轻顿时蔫了,有些恹恹地回他:“哦……”
“小馋鬼。”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他以为她是贪吃。
他亲亲她:既然想,那都给你。
分开时唇上还带湿,他看了看那块,便有些好气地捏了捏她的面颊,习惯性地去了卫生间。
同居自然是享受与折磨的共同体,他只是还没有突破她阴影的信心。
他还是不让她出门,在家好好待着,并且他更忙碌了,有些晚上十二点才回来。她不知道他在外的情况,问他便得来加班的回答。
可她看得出他的疲惫和劳累,便找来附近楼下贩卖的药草煮沸让他泡脚,并细心地给他揉着,摸着上面多出来的茧子,她的心头就很不是滋味,却还是抬头笑着冲他说:“林凉哥哥,你的脚真好看。”
得来的是他轻轻一笑。
她开始尝试做饭,却还是一次次失败,直到离开这里,她都没有学会。
她找工作挣钱的念头并没有熄灭,她鼓足了几天勇气决定第一次出远门,于是林凉中午送饭离开,她便后脚跟着出了印玉小区。
她身上的钱是林凉给她的零花钱买零食的,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公交车,不知道投一块钱便投了五块进去,又没听广播坐错了站,她的本意是去市中心人多的地方看看,下了站却是茫然一片。
没有一家店子有招聘信息,就算有基本都是招长期工和二十岁以上的,她带着胆怯第一次同人搭话询问工作,被冷着脸拒绝,她只好一直走,一直走,这些陌生的地方像一个个怪兽,要将她撕碎般,她彷徨无措。
自卑和自我怀疑是在别人的拒绝和嫌弃中衍生出的。
宋轻轻看着自己的双手,放在阳光下翻着手心手背,看着指尖透着阳光而亮,她开始觉得这双手好没用。
一直到了晚间七点,她还没有回家,因为她迷路了,失去了回家的方向。这个城市太大,除了印玉小区的名字,其他地标,她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记住。
她借了别人的手机,拨着她熟背在心的号码。
“去哪儿了?”对面的人声音冷得如一月冰。
“我……我不知道。”她带着哭腔,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里是王府井。”借她手机的人好心提醒她。
被带回家,全程见不到林凉一丝笑容,对她仿若空气般,甚至与楼下大爷笑着打招呼,走进楼梯里便收回笑容,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后来是她的撒娇卖好才惹他动容。
他问她:“跑那么远干什么?”
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为什么林凉会骗她说没有摔倒了。这是对那个人独有的撒谎技巧,不想让他为自己皱眉和担心,也不想向他**自己的失败和弱小无力。
他想成为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存在,她想成为能和他一起承受的陪伴。
“我只是想出去玩……”她说。
他轻叹一声,亲着她的额头:“轻轻,等过了一段日子我就带你出去玩。我知道你憋坏了……抱歉。”
这不是他的错。她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嘴唇贴着他脖间温热的肌肤。是她活在他织的美梦里,被人敲醒了。
她不想放弃找工作,这次她比之前做足了准备,记下公交站牌,记住街道,又坐上公交车去往市中心。
繁华的都市圈,高楼大厦闪花了她的眼,奔走的人群攘攘,车流不息,她似是见到了自己的渺小般,下车的那一刻站在原地停了很久才出发。这里的天桥,街道四通八达,转弯很多,名字又相似,走了几圈,她头都晕了。
她看见橱窗里美丽的衣裙和玩具娃娃,手指不敢触碰的缩在口袋里不愿拿出,她看着人群里有电视上才有的英姿飒爽的女白领,一身正装昂首挺胸地从她面前略过,她只闻到她身上的好闻的香水味。
她每一处都停了很久,因为陌生所以看了很久,想了很多,走走停停,她想看看时间,掏出手机却是关机了,她懊恼地骂了句破手机。
于是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走到公交站,想看地名和走向却记不起来时的地点,她努力地回想却还是一次次的茫然,急得她用力地拍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用力得不怕疼似的骂自己是个“笨脑子”。
“你怎么这都记不住!”
不甘心和挫败蔓至全身血液,她颓然地埋怨自己的记性,又带着面对林凉的害怕和羞愧坐在公交站牌的等候椅上,抹着眼泪看着地很久很久,久到天黑了,才准备借电话让林凉接她回家。
林凉在外正与同事喝着酒吃烧烤,还想着打电话问她想吃什么,他烤了带回来,还没行动,陌生号码便拨进来了。
许是因上次的事,他的脸顿时寒了,不好的猜测流满全身,闭了闭眼还是接起了。
“喂,请问是哪位?”
“林凉哥哥。我,我……”
她深吸一口气,手紧紧地捏住了手机,正要说什么,身边的人便抢话问他:“你妹啊?”
“不是,是我的……”他停顿了一声,看着周围人眼中的揶揄,怕误认为他有什么不良嗜好乱想乱讨论,便又说,“你听错了,是我女朋友。她在打嗝,所以你才听成了哥哥。”
“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问了宋轻轻地址后挂断电话,动身离开。
同事见他走了,纷纷八卦着:
“小凉有女朋友了。”
“这又啥稀奇的。小凉长得好,有女朋友不是正常的。”
“我觉得应该是个富婆看上他了,还有点怪癖好,叫他哥哥那种。”
“你就会乱想。哈哈哈!”
不知哪儿来的冷风,混着沙土进入那个胡言乱语的人烧烤盘中,毁了他的吃食,正骂咧着哪儿来的沙毁了他的饭,便抬眼一看林凉正站在身旁轻轻看着他,如刀般。
他一时哽咽,毕竟说人闲话被逮住是难堪的,可他却不怕这个比他小七八岁的少年,于是笑着装作没事样地问:“咋回来了?”
林凉没回答,只是向老板说着,“两串金针菇,一串烤肠,一串玉米,再来点脆骨,嗯,豆腐两串,鸡翅两个,牛肉五串……”
临走时,他微笑着告别,示意大家吃好喝好。
走了大约十分钟,那人才发现自己大腿上莫名其妙多了一团油渍,已经蔓延了半个大腿,这条裤子算是废了,只是那时他喝酒划拳没大注意,只好暗自骂了声真倒霉。
她始终隔着他有半米远不敢近身,即使他如往常般地笑着,春风拂面般,可她内心的恐惧却不是这般言说的。
她的心告诉她,现在的林凉在生气,很危险很可怕。
开了门关上,她站在门口玄关处还有些踌躇,不知所措。
林凉不计较了?还是另有后招?这些疑惑迫使她离得林凉远远的,低着头不敢看他,脑中乱成一团。
五分钟的沉默,连脚步声都没有,寂静得骇人。她咬了咬唇瓣,终于下定决心抬头想跟他认错,哪知一抬头,林凉就在面前,只是她一直低着头,想东想西没看到。
他的笑轻柔,像是刀片,薄而锋利。他弯着腰低着头看着抬首惊愕的她,手指温柔地勾她的头发,声音温和残忍。
“我说的话你不会放在心上,是吗?”
“不是,我……”
话被打断,带着施压禁锢,她无力挣扎。
“嗯。你说,我听着。”他笑着,露出精瘦上身。每块肌肉组合完美精致,不同于脖子处的暗黄,一片白皙。
“我……”她又说不出了。不管是出去玩的撒谎还是找工作的真理由,她知道这两样他都不会接受。
他缓缓拉过她,手指摩挲着她的唇瓣,语气森然:“轻轻,你有想过万一哪天我真找不到你可怎么办?你总是不听教训,知错不改,或许得用点别的才能让你牢牢记住。”
“你说对吗?”
墙上少年的影子恍恍惚惚,像是狼匹带着锐利而血性的进攻,而她这种弱兽只能颤抖着毛发拼命挖洞躲藏着,她瞪圆了眼不愿看他的影子,偏着头却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他无情逮住猎物,吞着口水,想一饱腹欲。
缓缓俯下,眸眼山河,有月梢柳头的温柔,他轻声说了句:“抱歉。”
蝗虫过境,如入绝境。
男人的情话都是天生本能。林凉看着迷离无助的少女,心子更生出摧毁之意。
“轻轻,别哭。嗯?等会哥哥给你热酸奶喝好不好?”
洪水过境,漫天灰尘。林凉脑子像停顿了,病态般步步紧逼。
这是他的。
宋轻轻……轻轻。
他温柔地将她的头发从眼睛处拨开,瞧着她迷濛的神色。
“林……哥……”破碎的话不成句。
眼中的林凉似是变了人般,她不愿相信,正待睁大眼细看时,少年的手掌便紧紧捂住她的双眼,她的手下意识地想拿开捂住眼睛的手,便被他的动作失了气力。
她一向温柔和善的林凉哥哥。他扭曲面孔,声音却温和,仿佛春雨绵绵,她却因跌宕浮沉难以听清里面,真实而展露本性的字句。
病状、疯狂而偏执。
“只能是我的。轻轻。”
她听不清,嘴里发出的回应全是碎语。
“你敢跟别人亲近。我就把你关在家里只能等我回来。轻轻,这只是让你好好反省知道吗?”
“轻轻,轻轻……你不能背叛我。”
“你要是死了该有多好。我就少了多少患得患失。轻轻,我又多舍不得你……”
他的话语喃喃如诗,认真而优雅。
“我的轻轻。我的……”
我的。
都是我的。
9
被收去钥匙,被摸着头叮嘱说:“别再让我担心了。”
她只好不甘地点点头。
后来他认真地问她:“是想读书还是想开小卖铺?”
她不假思索便回他:“小卖铺。”
她想,都要花钱的事,至少开小卖铺还能挣回来。
“小馋鬼。”他笑着扯了扯她的面颊。
他的工作比以往更忙了,有时醒来到睡着都见不到他的身影,中午有时变成是他的同事来送饭。她看着他却时刻带着一个本子,上面全是些英文单词。
只是那事儿没松懈过,趁着晚上有时间授课,便不知节制。
十月份,林凉参加了英语翻译证的全国考试,幸好成绩优异过了。后又好运连连碰见一家大型翻译公司急招兼职,报酬不菲,就是翻译工作繁多。
他便有时通宵在电脑上嵌入字幕,宋轻轻半夜醒来时,还看见他坐在桌前弓着身子工作。
她为他倒了杯水,揉了揉肩,劝说他睡觉,得到他温柔的拒绝后,只好抱着他的腰身说:“林凉哥哥,你身体会受不住的。”
“只有你才受不住。”他坏笑着摸她。
听这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看他的动作这才醒悟,羞恼地拿过他的左手咬着他的手指作气,咬完后却止不住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这双手。
这双手真好看啊……
骨节分明,曾修长玉白,现而多了几分年岁的褶皱却不失秀挺,指尖还带着惑人蔻色,连指甲也长得圆润动人。
这只手,曾救过她。
“我不管,你必须睡觉了。不然不许上床,以后……以后也不准做那种事。”她声音闷闷的。
头顶上的人似是低下了下巴看着她,过了会儿又许是笑了笑,合上电脑后抱着她起身,两人一同摔进床里,她被他搂得呼吸困难,想推开他透透气,却被他更紧地锢住,像要束缚她一般,下巴抵在她额间,发出的声低沉钟鸣般。
“你这人。”像是叹息一声。“小祸害……”
“我就只祸害你。”她挠了挠他的下巴回他,看向他的眼眸天真。
“只祸害我最好。”他又紧了紧她的腰身,低下头轻啄着她的眼睛。
他说别人没有资格。
十二月,他的翻译工作结束,报酬下来时他们吃了顿大餐,林凉还花了几百块买了个二手相机,闲空时便总是偷拍宋轻轻。
边看电视入神边喝酸奶不知嘴边奶渍的呆气模样,光着脚丫向他踹来向他展示新学的功夫的模样,撞到柜角装哭不起要他抱抱的模样,踩死蟑螂昂着头向他示意的神气模样,看着自己织的围巾气鼓鼓地扔在地上的模样……相机里,一张张,全是千姿百态的宋轻轻。
“林凉哥哥,你又拍我?!”看着电视偏着头皱眉看向他的少女。
“不是说好叫我林凉吗?”按下快门,又打开录像模式,“轻轻,这可是你昨天自己答应我的。”
“啊!”相机内的少女恼羞成怒般像只发怒的小绵羊,埋下身子想用头冲他腰腹一顶,却还没碰上便被他用手抵着头阻止她的前进,话语戏谑。
“过来啊,你怎么一动不动的……”
“林凉哥哥!你……你有种放手!”
双手乱舞,头部用力,又气急败环。
他若有心阻拦,她的手指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些日子,相机里的内存,满满当当都是少女娇嗔甜蜜的景色,在家中或是户外,都是别样的珍贵,少有几张是他亲着她的画面,只随便的一幕,少年便不自觉地开始弯着嘴角,心口流蜜。
可八年后的人却还没翻开盖子,便随意塞进抽屉里。
了无踪迹。
冬天还是来了,以恣意招摇的方式浩浩****地来了。雪花飘零,枝丫弯着骨头发出雪压声,那人把雪缝进枕头,长呼一口气再闭着眼轻轻躺上。
梦醒后,他相信,春就来了。
“轻轻,跟我来。”那个早上,他温热的的手握住她的。
什么……
冷气在空中挥舞后消失,她的手包裹在一片温暖中,不知是急促还是平常,他领着她走马观花般略过一条条小路,周遭店铺晃眼而过,她的呼吸与清晨的车声共存又被淹没。
停下后更加茫然,她环望这陌生环境,又疑惑地看向他。
他走到她的身后,右手捂住她的双眼,转着她的身子朝向一方,她埋于黑暗中,只有顶上的呼吸和周围的气味能安抚她。
他说,轻轻,这以后就是你的了。
声如清泉。
眼睛上的手掌渐渐放下,光争先恐后奔向她的眸子,她下意识地眯着眼,看向远方的眸子缓缓地,带着震惊地睁大。
一间铺子,小,不足三十平方米。里面是货架和柜台,零食饮料日用品应有尽有,一箱一箱的酒水垒起,中间是个崭新的冰柜,墙上挂着些娃娃,收银台上摆着可爱的招财猫。她不禁抬眼,广告招牌上的字便这样落入眼中:
轻凉超市。
她突然一个转身看向他,牙齿咬着嘴唇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心脏像蚂蚁爬过,愉悦又痛苦。
“喜欢吗?”他捏了捏她的脸。
“林凉哥哥……”她的眼睛一下红了,吸了吸鼻子。
原来,这几个月他加班熬夜通宵都是为了这个铺子,可她却埋怨过他回来得太晚,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啊。
“林凉哥哥……谢谢。”她的手抓住他的右手小拇指,紧紧地圈在手中,越收越紧。
林凉哥哥,她一定会好好挣钱。
小卖铺离家不远,转两个街便到了,街道旁是个破烂小巷,暴乱分子的聚集地,但只有常住在这儿的人才知道。
林凉去送外卖,她便跟着出门,由他送她到小卖铺。他负责进货和算总账,她便打理小卖铺的卫生和负责收钱。
刚开始都挺好。
起初宋轻轻因为记性不好,老是记错商品价格而收错钱,后来账算不清,只好买了个计算器收钱,有人拿假钱付钱她也没有认出,还美滋滋地补了零钱——使得在这买东西的人都知道,这个老板娘有点傻。
于是坏心的人开始偷盗,甚至利用她的呆傻讲价。
商铺正因她的迷糊而亏损。
于是林凉一点一点地教她:“一百元是有水印的,你摸边上的条码是硬硬的才是真的。算钱的时候不要急,商品价模糊记不清的也一定要看了再算,不要凭感觉。有人跟你讲价你也不要答应,就按标签上的价格,性子强硬一点,不要任人欺负,不会的一定要跟我说。”
她抱歉地低头:“林凉哥哥,对不起。”
林凉:“没关系,慢慢来,犯了错改正就好。”
他装了监控,每日还问她出去接触新的人是什么感觉。
她说:“有小孩很可爱,她还说分糖果给我吃。但有的阿姨老是讲价挑剔,我说不过她。”
“没关系,慢慢来。”他摸了摸她的头。
“嗯嗯。”她笑着露出两个酒窝。
但小卖铺的亏损是肉眼可见的,本来因地势比较隐蔽,人来得少,旁边还有个大超市竞争,除了价格便宜点,宋轻轻根本没有什么优势。正着急如焚时,那天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买了包烟便掏出一张名片给她,眼里都是精光。
“我是幼肤霜的推销经理。幼肤霜你知道吧?”
她接过名片,看着上面烫金的名字和号码点点头:“电视上有广告的。”
“对。”那人笑了笑,“是这样的。我们幼肤霜本来一直做高端品牌只在商场售卖的,但为了拓展市场准备打点小型超市也进行售卖,所以想找你合作。”
“合作?”
“是这样的。你别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的证书和计划案,都是国家认证了的,还有章呢。为了拓展基层市场,我们有优惠的,你买一箱我们送一箱,主要都是为了推销我们的产品。怎么样?”
买一箱送一箱,大牌子,挣钱。
“好。”宋轻轻看着上面的文字证书,立马就答应了,“多少钱?”
“一箱一千五。”那人嘴角扯得很大。
出事是在第三天,有个三四十的女人冲进她的店里,戴着口罩咒骂她卖假货,还带着亲属,他们的声音很大,引来周围人的围观。
宋轻轻无措地摇着头解释说:
“我卖的不是假货。那人有证书的。”
“放屁!”那人用力地敲着桌子,想着自己用了之后变红起痘的脸更气了,一把扯起她的头发,“你卖的我跟真品比较过了,生产地、包装、质地都不一样!我就说我用了怎么脸这么不舒服!你赔我脸!”
周围人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场闹剧,看着宋轻轻被扯得痛呼挣扎,还生出一番干得好的情绪。
有人便义愤填膺地说:“卖假货!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这人啊,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太不要脸了。”
鄙夷。
“快关店吧!黑心商家!”
唾弃。
宋轻轻抵不过那人的手劲,辩驳的声音也被众人吞没。众人的骂声像是一把一把的刀,要将她凌迟致死般,直到中午送饭的林凉赶到。
他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甩开,用手轻轻揉她发疼的头皮,搂过她,朝那女人问道:“怎么了?”
女人感觉自己被甩开的手腕像被石头砸了一般,痛苦难挨,却不敢惹面前的少年,只好撑着腰把来龙去脉说了,说完便趾高气扬地看着他,问他怎么赔偿她。
“真的吗?轻轻。”他温柔地问她。
越是温柔,却越如刀割,宋轻轻眼睛顿时便红了:“林凉哥哥,我……我不知道。那人说他是推销经理,还有证书和盖章,他说买一送一,然后……然后我就信了。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他是骗我的。”
“别哭。”他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安抚着她,见她情绪好转后才放开她走到那女人面前商量赔偿的细节。
宋轻轻看着他向对方鞠躬道歉,看着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大把的钱递给对方,还说了些什么话。
她看得难受得心如刀割,双手不自觉地紧紧地握成拳头。
是自己贪便宜和轻信别人弄出这样的局面,还没挣到钱就赔了一大笔钱。这不是他的错,更不应该是他来买单。她一把跑过去抓住林凉的手,也向那女人鞠躬。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真是傻子,证书也可以伪造的,买一送一这么明显的骗局,你这都信。”女人嫌弃地看了她两眼,得了钱见两人态度也好,心里也舒坦了,不做纠缠便领着人回去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一散去,大多话里唏嘘,多数是在说她太傻太信任别人。
伴着流言蜚语,人海逐渐消失。
雪真大,一片一片的雪花落下。
她抵着头,不知怎的,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憋在嗓子口。
“林凉哥哥,你也觉得我是个傻子吗?”
身旁的人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眼如温水,声如柔风,他说:“轻轻,你不是。”
“可是……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她擦了擦眼睛。
“轻轻,你只是来得比别人慢一些,所以做事才会比别人慢一步。所以下次投胎要记得跑快一点。”他摸了摸她的面颊,轻轻笑着,“不过现在这辈子你有我呢,你慢,我可以陪着你慢,我也可以等你,等你跟上来。”
“所以,轻轻,以后进货的事,你要和我说好吗?不要一个人去尝试。”
“你太单纯了,可这个世界不是。”
他紧紧抱住她,他说单纯没有罪。
这件事一度成为这里的新闻焦点,小区里大多熟悉送外卖的林凉,现在经过这事,也知道宋轻轻这人了,小区里大多是退休的老人,经常在广场上坐在椅子上聊天喝茶。
有时宋轻轻回家经过广场时,便会听到三五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背对着谈论她和林凉。
“林凉这孩子真不错啊,又勤劳又礼貌,送外卖都比隔壁二娃多挣一倍的钱,上次见我不舒服还去帮我买药呢。长得一表人才又谦虚。”
她轻轻扬起嘴角。
她的林凉哥哥……当然了。
“就是可惜这个女朋友……平时就乱算账,这下被骗了还得那小伙子掏钱补上。是我,我得气死。”
她一下身体僵硬,指甲掐进肉里,低着眸子,脚步渐渐放缓。
“可怜也可恨。也怨不得那女娃,说不定她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呢。”另一个老人说。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记得那个宋家,那时我没搬家时听说过他家有个智障孩子,医院都检查过的。我之前记不住叫宋什么来着,现在想想,不会就是宋轻轻吧。”
“原来真是个傻子啊。”老人摇摇头。
想走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些话就不会追上她了。她的脚步加快,低头,走得悄无声息。
宋轻轻是个傻子。
这句话经过老人的闲谈在周围都传开了,有时来买东西的人都会瞧她两眼,似是看她哪里傻,是不是还会发疯。
异样的眼光逐渐加多,即使没有说出来,可宋轻轻能看出来他们眼里令人不舒服的眼光。
“她看起来不是个傻……”小孩的嘴被大人捂住,大人尴尬地笑着,将手里的商品递给她。
她平静地报着价格,低着头。
每处血肉都如滚水烫过,滋滋作响,她的喉咙就像含了石灰,一吞咽,就疼。
宋轻轻畏怯听到别人口中有自己的名字。
10
“拿包烟。”
一个面相蜡黄干瘦的男人走到收银台面前,胡子未刮干净,眼下青紫,容貌狰狞而显得凶恶,又见她磨磨蹭蹭的不肯动,眉头一皱:“快点!”
她吞了吞口水,有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那个,你上次还没给钱……”
“什么钱?!”男人嘴角一扯,从身后掏出一把刀扔在柜面上,声音暴躁。
近几日多了一群人合伙来她店里威胁加恐吓的让她拿烟拿酒,她反抗,对面便又是拿棍子又是拿刀的说要砸她店子,她只好妥协。后来她向人打听才知道这附近一直有混混乱窜,经常骚扰威胁店家。
宋轻轻心里顿如沉石,这伙人来得次数太多了,她这里真的吃不消。她想告诉林凉,可又转念一想,告诉林凉又有什么用,他们都蛮不讲理又人多势众的,怕林凉被打。
她只好闷闷地忍着。可又这般无能为力地任他们嬉笑白拿,心里头郁闷燥烦,这几日神情丧然,饭也没胃口吞下,老是走神。
“怎么了?”林凉停下吃饭,看着发呆的她。
她没有及时反应,过了会儿才摇着头说没事。
林凉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筷子右手握拳撑着下巴,半晌,突然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账本便坐在她的身旁,一边便问她。
“烟卖了多少?酒呢?今天收入多少?拿出来我看看。”
她哪里拿得出来,又被他一个个的问题砸得心慌忐忑,只能心虚地缩着手不敢看他。
“轻轻。”他轻叹一声,抬起她的下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你说……”她颤抖着声,“如果有问题一定要和你说……”
“所以呢?嗯?”他挑了挑眉,右手用力。
宋轻轻只好脱出事情来尾,又说:“林凉哥哥,可是他们人多,我们能怎么办啊。”
“以后碰到这种事更要说知道吗?”林凉听完,不知道这个小卖铺周围竟然会有这样一堆人,怪自己没有调查清楚,心里更是后怕一阵,紧紧抱住她似才安心一些,便也安抚着她,“你不要怕,会有办法解决的。”
林凉选择了报警。
打架并不是个好主意,那伙人很多,他不能保证能打赢,所以只能通过监控视频报警。
隔了两天,宋轻轻知道那伙人便被警察抓进监狱拘留十多天的消息后,终于松了心地笑了,那天吃饭都吃了三碗,恨不得撑死自己。
晚上,林凉来接她回家,和她一起收拾了小卖铺的货架后,便拉下拉帘门锁上钥匙。宋轻轻搂着他的臂膀笑得欢快极了。林凉也笑。
“谁让他们那么坏,这下好了,进监狱了吧。”她摊了摊双手。
他揉了揉她的头:“是啊,欺负轻轻妹妹的都得坐牢。”
两人欢声笑语地走过街道,绕过树林,直到回家的一条必经的幽黑的僻静小道上,林凉缓缓停了脚步,脸色严肃地看着前方。
陈军等人在这儿很久了,他带了七个人,每个人都拿着一根半米长的棍子。
他们在吸毒区那块混得有模有样,陈军曾毒瘾发作时把一个人砍掉半条腿坐过牢减刑出来,出来后不久又犯上毒瘾,之后干脆做上毒品买卖,所以这儿的人都认他为大哥。
那几个关进去的平时拿烟酒都是去讨好陈军的,陈军也把他们当兄弟一样看待,有着很深的情谊。
平时这里的人对他们能忍则忍,能避则避,所以他们一直很嚣张,现在有人竟然敢报警,陈军倒想看看是谁敢摸老虎屁股。
“哟,回家啊。”陈军不怀好意地嘘了一声口哨。
林凉看了看周围来者不善的人,有的拿着棍子扛在肩上,有的拿棍子在手中不停摇晃,有的拿棍子背在身后杵着地,他收回眼神放在陈军身上,悄悄握紧了拳头,面容却是和蔼如微风。
他问道:“请问你是?”
“我是你爸爸。”
陈军说完,人群哄然一笑。
林凉没有愤怒,只是转而握紧了宋轻轻的手,嘴唇抿着,侧眼瞟着身旁由于害怕紧紧捏住他衣袖的宋轻轻,右手拳头轻轻放开,闭了眼呼了一口气,声音示弱带着讨好般:“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大哥的人,我现在就去找警察销案……”
说完,转身。
“站住。”陈军喝令一声,渐渐走近。少年的身高像是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低人一等的错感促使本就不爽的情绪加剧,中枢燃烧般,他一个用力的耳光扇去,手掌微微作痛,语气凶狠:“再说一遍对不起给老子听听。”
被打得偏过头,嘴里泛起腥气,林凉紧紧握住想要上前的宋轻轻,将她拉到身后,神色未变地低着头,对陈军说:
“对不起。”
“诶,真好听哈哈哈。”陈军拍着手掌笑,笑容狰恶,身后的人也应景地笑着。
令人窒息的氛围似是因这笑声而和缓一些,林凉也微微笑着。
那人转回身子,笑颜未收,挑着眉看向眼前镇定的少年,
然后再狠狠地又扇他一次,声音恶劣至极:“要不再来一次?我喜欢听。”
深吸吐纳,再收缩溢流的愤懑情绪,林凉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声音未变,眼神低垂着。
“对不起。”
陈军一时大笑出声,用手指不停地点着林凉的胸膛:“瞧瞧这孬种,有胆子报警没胆子面对?!呵呵,这什么狗玩意儿啊!”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打量着林凉上下,不经意偏头看着他身后少女的衣袖,眼神一凝,眼眉一挑,“把那傻子拉出来。”
林凉没动,只是望着他的眸子逐然变深,如风雪前的野兽。
“我让你把那傻子拉出来听到没?!怎么,就喜欢这种傻的是吧……”
话未说完,一只右脚狠厉地踹向陈军,幸好他反应快,林凉只踢在他的大腿内侧,可这也让他疼得捂着那地儿吸着气忍痛。
这无疑惹恼了陈军,伴着浑话,身后那群人也面目狰狞地拿着棍棒挥舞着朝林凉冲来。
林凉一脚踢倒上前的第一个,再右拳带倒右边的人,把宋轻轻拉在身后,被打倒的人又吼着冲他打来,那群人将他和宋轻轻团团围住,高扬着木棍往下肆意地虐打。
他的右手握住其中一根木棍,便有另一根木棍敲下,他敏捷躲过,却因为攻击太密,右手为了护住宋轻轻的头,挨了木棍实实的一下,顿时手臂骨像是炸裂般作痛,他皱着眉狠狠一脚踢在那人心窝处,那人顿时吐血摔倒在地。
趁他顾暇不及,有人拿着棍棒趁他不注意朝他背后狠狠敲了下,敲得林凉顿时一个不稳半蹲在地,其余的人见他倒地,纷纷上前用棍子狠狠地挥打在他身上,肩膀,腿弯,胸口,后背,他只能奋力抵抗。
有三个混混狼狈倒地不起,他也渐渐体力不支,有些棍棒被他甩出老远,有人便趁其不备偷袭他薄弱的腰部,寡不敌众,他只能喘着粗气被其余人压在地上,四肢禁锢,眼睛盯着前方猩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他的脸上满是血,胸腔似是被人打烂了般呼吸困难,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狼狈不已。
“你小子够狠啊!打人挺厉害的。”陈军也不好过,踉跄着身子蹲在他身前,右手用力地拍着他苍白而发汗的脸颊。
两人按住挣扎的他,陈军瞧他不驯的眼神,顿时阴笑一声,右脚狠力地踩上他的左手,看着他因疼而更加发白咬牙的面容,更用力地左右摇摆着鞋子碾压,话里也是高高在上的残忍:“你再傲还不是被我踩在脚下。”
他的左手或许已经被折磨得失去知觉,有一瞬,他竟感觉不到疼痛,晃眼一看,原来陈军撤回了脚,正低下身子看着他手上的戒指,正仔细地打量着。
“哟,戒指。让我看看值钱不。”陈军抬起他的左手,想要将他的戒指蛮力取下,林凉却不肯地紧握成拳头,眼神似要杀人。
宋轻轻全程被林凉护着,后来林凉倒下,她也被一个男人按住双手背在身后挣扎不出。她哭着叫着,着急而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林凉,想跑到他的身边,却总是徒劳无功,身后那人又嫌她吵,用臭手紧紧捂住她的嘴。
她只能绝望而愤怒地看着。
那一幕,像是噩梦般,在她眼前,正毫不留情在她的一生里,留下阴影。
陈军用了很大的劲都不能将林凉的手扳开,时间的流逝让他失去耐心,他怒吼一声叫人一起把林凉的手扳开。林凉抵不过三四个人的力量,他们尖锐的指甲甚至掐进他的肉里,血腥气蔓延作恶得他反胃呕吐,他的小拇指被扣出,无名指,再到中指,到最后戴着戒指的食指。
怕他再缩进去,扳开后便用脚用力踩住他的指节,只留下食指被人捏在手中。陈军本就是兴致上头,可他的一次次的蜷缩用力彻底惹怒了他,他盯着面前笑得狂傲仿若在言你能奈我何的少年,火上浇油般,他的呼吸急促得厉害,笑如地煞恶鬼般骇人。
“跟老子斗是吧?!小王,拿刀来!”
那把刀,刀柄没有花纹,水果刀般的大小,刀尖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作亮,像要戳瞎她的眼般,她看着陈军没有半点犹豫,尖锐的刀刃直直下力割进林凉戒指前一厘米处,食指的血肉。
满目血红。
“不!”
悲怆的声音被手掌拦住变成呜咽,呐喊声也在滴血,她嘶吼,再被人用脚狠狠地踢在小腿处警告别出声,顺时眼睛里流出的泪无穷无尽。
没有人能阻止陈军。
食指上的血像河般缓缓流向地面,林凉疼得闭眼快昏厥,他已经失去力气摆脱,只是咬着牙倔强地不吭一声,他盯着眼前似是疯狂的陈军,后来轻轻抬头,看着被这血腥的一幕震痛的宋轻轻正哭得满脸泪水。
“宋轻轻,闭上眼睛。不准看。”
这是他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命令她。
刀刃已接近骨头,肌肤被用力划开的疼痛持久而冗长。他抓紧了自己的神经,咬着唇,只看着还沉浸在悲怆的宋轻轻。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听话,闭上眼睛。”声音很大,哀求的,几近嘶吼。
接近骨头的那块很硬,所以那人要用双手按着刀背直直往下切割,狠烈而用力。
她看着林凉下唇已被他咬出斑驳的血迹,染红嘴唇,滴落在地面,眼神依旧如风。他在祈求她。
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孱弱,带着颤抖,温柔地说:
“乖,别看。会做噩梦。”
我不看。
我不看了……
林凉哥哥已经在求她了,所以她得听话地闭上眼睛,她要想这是个幻觉,等睁开眼清醒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还会笑着和他说话聊天,正要准备回家,他们已经决定好今晚的晚餐是什么了,应该是芹菜炒牛肉……
可是……
她想起前几天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观赏过这双手,多么漂亮,像一块瑰宝般不忍去破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人啊!
狠到眼也不眨地用刀整根切下他的手指,折磨得他疼到昏厥窒息,脸上还能一副幸灾乐祸的嬉笑。
“什么破戒指,烂货一个。”
是哄笑声和刀落在地面的声音,刺得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放开她,那些人也走了,她像是没了骨头般瘫坐在地,呆怔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凉。
林凉脸色白如纸片般虚弱不堪,他趴在地上没有动弹,双眸低垂,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左手上,食指突兀地失去了前面的两节,戒指落在血泊里挨着断指。
他艰难地被她扶着站起身来,用衣服包住指头止血,温声细语地问她:“轻轻,你没事吧?”
她的心脏顿时像被人砸了,难受,没有说话,认真地盯着地面找东西。最后断指被她在墙角草堆里先一步找到。
他好看的手指,曾温柔地摸着她的脸,曾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曾指着习题给她纠错,曾抱着她背着他宠着她,还有很多。
很多。
是他的食指,被人切断随意地踢到草丛里。他却抹去她的眼泪安慰她:“别哭了。没事。我们去医院还可以接上。”
“真的吗?!”她的嗓子像在被刀割。
“真的。”他的右手牵住她的手,侧过脸,又问她,“你没受伤吧?”
“没。林凉哥哥,给我拿着吧。”
被人踢过的小腿失去疼痛,她只在乎这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它掉了。
医生说:“幸亏送得早。接是能接上,接好后能恢复到什么状态就得看概率。”
“就不能完全恢复吗?”她急切地抓住医生的衣服。
他却拦住她,点着头,说了声:“谢谢医生。”
当晚他被送进手术室,她便跑进厕所间关上门无法自抑地一直哭。明白他的手指再也变不回原来那样,这种绝望的现实沉重得压得她无法呼吸。
她后悔地想:如果不告诉他,那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宋轻轻无法想象一根手指无能为力到不能弯曲。她不想看见他明明难受,却还要佯装没事。
她的脸埋进手掌,上面还残留着没有洗除的血腥味,他的血。
多希望这是场噩梦,那些光怪陆离的破碎和疼痛都给她来承受,惊醒之后。
他好好的。
什么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