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那个嗓音,就像打水漂的瓦片一样,掠过密匝匝的街头声浪,直戳戳撞进了王力峰的耳鼓。他的心就像很突兀地挨了一鞭似的,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浑身的血液喧嚣起来,随即,身体就电线杆子一样定格在街头纷乱的人流中。

在王力峰仅有的二十三个生命春秋中,经历过的操这种嗓音说话的人,其实并不多。但感觉里总是似曾熟悉,因为这种嗓音极富有特色,每个音节都像是阳光下山坡上的石头,粗砺、干燥、坚硬;但一个一个音节串联起来时,这嗓音里就透出一股子揶揄的味道、得意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邪的味道。直到今年春天,当这种嗓音跟几把剔骨尖刀联系到一块时,这种嗓音,就俨然成了盘桓在他心底的梦魇。他知道,这心底的梦魇,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消除了。

他竭力定下神来,竖起耳朵,试图捕捉那个嗓音的来源。然而,满耳朵灌进的,却是街头特有的各种声音的混响。而且,这混响竟像一大片泛着泡沫的污浊的海水,而自己的身体,就在这海水上,上上下下软软地、软软地**漾。瞬间里,他疑心自己刚才又犯了幻听的毛病。事实上,他近来经常犯幻听的毛病:猛然间,就听到某个人声嘈杂处,尖利地飞出那种嗓音。惶惶然四下里搜寻时,眼睛里却搜寻不到操那种嗓音的人,耳朵也再捕捉不到那种嗓音了。像梦。

正准备抬脚往前走时,那个嗓音却又响了起来:师傅,来么,看这一吊五花肉怎么样?肥瘦适中,包饺子正好!他猛地刹住了脚步,骤然间感觉头皮发紧发麻,心脏也狂跳起来。随即,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往事,呼啸着从他的脑海闪过……那是半年前一个很好的春日里,他和子鹃一块儿去郊外踏青。很久没有享受过那么好的春光了,天空是那种崭新的、通透的、深邃的蓝色,看一眼就让人迷醉;阳光也极明净、极柔媚,晒在人脸上,暖在人心窝;还有风,三月的风,是那种叫做杨柳风的,吹在人脸上,像恋人的鼻息;还有各种各样动听的鸟啼,尤其是布谷,叫得最欢实,一声声,一句句,像滚落在人心坎上的琥珀色的玉珠;还有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柳树,绽了新绿,诱人的眼目;更有桃花李花,要给人惊喜似的,在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上,冷不丁闪现出一片,冷不丁又闪现出一片,或者在灰蒙蒙的树枝丛中,突然闪现出一枝两枝来,突然又闪现出一枝两枝来。俩人都忘乎所以了,像两个不知疲倦的野孩子似的,在无边的春色中东跑西颠的,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他们在一片桃花林边,吃了自带的面包香肠之后,就互相依偎着,醺醺然、昏昏然似睡非睡。

突然,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声,撕碎了俩人的美梦,俩人都惊疑地睁开了双眼。两三米开外的田间小路上,刚刚停稳了一辆摩托车;车上拥挤着三个小伙子。看势头,明显来者不善。看肤色和着装,大致能判断出他们是郊区的农民。但表情上却没有农民的憨厚和朴实,倒显出凶狠和狡诈,还有掩饰不住的饿狼捕获猎物前的兴奋,和警惕。驾车的那个喝问道,你们俩在这干啥哩?操的就是那种嗓音,那种此后变成他的梦魇的嗓音。

他警觉而又惶惑地站起身来,同时,低声命令子鹃,站起来!子鹃也怯怯地站起身来。形势似乎不妙。但他转念却又想,这儿离城区并不远,充其量一站路程,大概不会遇到麻烦吧。于是,他咧开嘴角,强作出开玩笑的神情说,溜达溜达。

驾车的那个眼里骤然射出凶光,说,溜达溜达?孤男寡女的,在荒郊野外,溜达溜达?说着,手冲身后一挥,喝道,伙计们,给我砍了这狗日的!话音刚落,他身后坐着的两个家伙跳下车来,就扑向王力峰。两人手里,各自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剔骨尖刀。很清晰地听到,子鹃惊叫了一声。

王力峰顿时感到脊梁骨直冒寒气,当时脑子里就闪出一个念头,这是冲我来的。一时情急,撒腿就跑。像兔子一样利索,像老鼠一样惊慌。一头就钻进了桃花林,耳边的风飕飕的;树枝刮了他的脸,脸上辣辣地疼;盛开的桃花受了惊吓,也扑簌簌摇落,在他的身后,落红遍地。随后,又穿过了一片薄膜覆盖的田地,好大一片;薄膜在阳光下闪烁着声势浩大的光芒,白花花的,耀人眼目。紧接着,他又跑过了一片油菜地,菜花开得正盛,连成了一片金灿灿的云彩,他鸟一样从云彩上掠过。再然后,又钻入了一片果园,是梨园,千树万树的梨花,装扮出了一个粉雕玉砌的童话世界,他就像童话中被大灰狼追赶的小男孩。最后,他一头扎进了一片柳树林子,就仿佛扎进了绿色的海洋,梦幻一样美丽的绿色海洋……此刻的王力峰,已经判断出了那个嗓音传来的方向,他扭过头去,看见街边一家肉店前的桌案上,背对他,站着一个穿戴着脏兮兮白衣白帽的小个子,正仰视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而那老者正指戳着桌案上的一块肉,嘴唇一张一合的,不是在侃价,就是在弹嫌肉的肥瘦。他心里陡然一紧,三步两步横穿过人流,走到桌案边,站在小个子的对面,审视着小个子。眼睛里两点火星,灼人的眼目。是他吗?他在心里自问。一阵眩晕毫无由头地袭来,街头的声浪,就在他的耳边变得飘忽了、遥远了;小个子应答老者所使用的那种嗓音,也变得空洞了,又薄又脆,像天边飘来的风化的纸片。天底下有长得这么相象的人吗?他又自问。瞬间里,耳畔却又是一片阒寂,压迫人神经的阒寂;视野里也是一片空阔,白花花的天光背景上,仅仅晃动着小个子那副嘴脸。

此时,子鹃的声音轰然响起:此人长相:精瘦,黝黑;两撇粗短的八字眉,说起话来舞动得很活泼;两腮无肉,颧骨高耸,典型的薄情寡义相;嘴唇肥厚,习惯用右边嘴角说话,语言表达能力较强;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

小个子的相貌特征完全符合,也是习惯用右边嘴角说话。他的心底有个声音轰隆隆响起:应该就是他!瞬间里,也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刚刚挣脱了什么沉重的桎梏似的。他注意到,桌案上正有一把剔骨尖刀,和一把砍刀并排放在一起。刀身都油腻腻的,没有了寒森森的狰狞,倒显得温柔而乖巧。他开始竭力搜索自己记忆中,对那个人的印象。除了那个嗓音之外,除了那副厚嘴唇之外,似乎再没有其它印象了。因为那天事发时他张皇失措,因为他只顾得逃跑,他现在能只鳞片爪地记得,那人长着一副厚嘴唇,就不错了。相当不错了。

那天,他究竟跑出了多少路程?不知道。只记得一路上春色烂漫,一路上风光无限。在一头扎入柳树林子之后,他感觉自己可以歇口气了,因为透过细小树身的缝隙,可以看见通往城区的马路,可以感受到路上的车水马龙。也就是说,直戳戳跑出这片林子,就能跑到马路上了。也就是说,现在几乎可以确信,柳树林子还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界了。他惶惶然四顾,再一次确定没有危险在向自己逼近之后,他停住了脚步,倚着树干蹲下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很粗的气流像钢锉子一样,在干涩的喉管里来回扯动。浑身湿腻腻的,有点冰凉,显然是汗。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自己以往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来寻仇呢,还是自己跟子鹃不幸遭遇了打劫的?吃不准。很明显人家是冲着自己来的……现在,子鹃怎么样了?刚一想到子鹃,他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不,不是可能,是很明显犯了一个错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作为男人,应该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身边的女人,而不是自顾自地溜之大吉。

他想起自己家里发生的一件事来:闹地震那年,他还没有出生,家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姐姐三个人。地震发作时,是在夜里,是父亲首先感到房屋的剧烈晃动的,他一骨碌趴起来,身上只裹了一条被单,就往家门外跑,撇下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多亏了那一波地震不过是唐山地震的余震,母亲和姐姐才侥幸没有出事。但是,父亲为这一次大难临头独自飞的行为,羞愧了一辈子,也被母亲数说了一辈子。自己今天的独自逃跑,莫非是继承了父亲的某种基因?

子鹃!他叫了一声。然后就开始了心疼,冷冷地疼,硬硬地疼,重重地疼,就像心脏上被凿穿了一个洞,有凛冽的寒风从洞中飕飕地刮过。他感到一阵绝望,还有恐慌。子鹃现在怎么样了?子鹃!子鹃!他掏出手机,拨打子鹃的电话。手机里,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之后,有一个女声很客气地对他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子鹃!子鹃!子鹃!再拨打,依然关机。子鹃啊……继续拨打,还是很客气的“对不起”。绝望和恐慌,在他的心底越积越厚,越酿越浓。他想原路折回,纵然自己被人千刀万剐了,也要解救出子鹃!随后,他就像头发狂的野兽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柳树林子……言来语去间,小个子和老者之间的生意成了。小个子把剔骨尖刀在刀棒上来回蹭了几下,又把目光转向了王力峰,问,想要什么肉,肥的还是瘦的?依然操的是那个嗓音,那个令人黑血翻涌的嗓音。王力峰逼视着小个子,没有吭气。能感到自己的目光极有硬度,极其阴毒,极其尖利,正像两把剔骨尖刀。明显能看出小个子的目光有了游移,极不自在的游移。正好有个妇女来到桌案前,询问肉的价钱,小个子顺势去接待那个妇女。嗓音明显比以前响亮了,像是示威;时不时地,还回头扫他一眼,眼神相当不友好。

他想,看样子,这个人对我没有丝毫的印象,应该不会是那个人吧。再说,那些打家劫舍的歹徒们,肯下苦力去干卖肉这样又脏又累的营生吗?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心中的气焰先自熄灭了几分;与此同时,却又明显感到不甘,就又目光硬戳戳地审视起了小个子,试图找出他不是那个人的证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