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冬
北国腊月,冬日单调又寡淡,月色朦胧,斑驳而缕。
徽仪坐在赵家别院寂静处,低头捂住口鼻,以此借暖。
“小姐,您身弱,不能久久坐在这么冷的地方,不利于稳住胎儿的。”丫鬟素心着急地说了一句。
“姑爷太过分了,给张叁小姐大张旗鼓地办宴就算了,她不过一个从拜月楼里出来的下贱舞女,靠着男人才出去留了几年学,现在竟然还要您也来为她祝贺。”
徽仪低垂下长长的眼睫,掩盖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您啊就是脾气太好,竟容得那样的贱皮子在你跟前耀武扬威。”
“您是尊贵的前朝格格,她不过是一朝得势的交际花。你们之间的差距那是云泥之别!怎能和你比?您真该管管少帅了!”
徽仪听着素心的话,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胸前的玉吊坠。
良久,她才回神自嘲地笑了一下。
那又怎样?再尊贵的格格,在他们赵家也就是个妾。
徽仪强迫自己收起落寞神色。
“别乱说,现在是新时代了。”
属于徽仪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她不过是旧时代的遗物。
赵峯琛娶她,也不过是这个新军都督为了拉拢旧王朝残余势力。
所以,在这场政治联姻中,即使她动了真情,也只敢默默藏在心底。
她以为自己的婚姻将会就这样冷清下去,可…她现在却又对他有了些许希冀。
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徽仪轻抚摸自己并不明显的孕肚。
“小姐,孩子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少帅?”
徽仪微微愣住。
和他成婚三个月了,他从未进过她的闺房。
只是那一晚,他喝醉了,在她耳边说了一堆奇怪的话,抱着她一夜缠绵。
那晚过后,他一直流连外面的十里洋场。
再未多看过她一眼。
徽仪本来打算今天就告诉他有孕的事情。
可在赵家坐了这么长时间,硬是没见到他的影子。
就在这时,赵峯琛的副官跑来“姨太太,少帅找您。”
徽仪被副官重新带回了正厅。
张叁小姐的宴会是由赵峯琛掏钱主办的,宴会上觥筹交错,流光溢彩,此刻十里洋场中氛围已经到达白热化阶段。
徽仪被带到赵峯琛面前。
赵峯琛今日一身军装,此时正慢条斯理地将皮质手套拽下,他周身稳重凌厉,带着矜贵的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他抬起头,冲着徽仪这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
似乎要来拉她的手。
赵峯琛那眼神温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正在思考为何他今日如此反常。
下一秒,一只莹白小手,抢在她前面,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女人跑过来时挤走她挡着的身体,让徽仪有些站不稳,险些摔倒。
赵峯琛从始至终都没多看徽仪一眼。
他亲昵地将张毓晚扯到他的怀里。
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当着自己的面,柔情地拥抱另一个女人。
徽仪微愣,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到当初,在与赵峯琛参宴时,不小心跌在他的怀中,被他那般嫌恶。
两下对比起来,顿时心就像被藤蔓缠绕了一般,一点点地收紧,让她喘不上气。
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赵峯琛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
可他永远不会。
这可能,才是她和张毓晚真正的差距。
徽仪强忍住泪花,抬头看向少帅那位留洋归来的白月光。
她今日的打扮很艳丽,红唇卷发,妖娆妩媚,着实与新军头子赵峯琛相配。
“少帅,这位是?又是您的新欢?”张毓晚率先开口。
“我家二姨太。”
“哟,怪不得这套行头,是格格啊。”
“少帅好本领啊,曾经的格格都给您做妾。”
说完,她就捂着嘴娇羞地靠在赵峯琛身上大笑。
曾经的格格现在也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妾。
张毓晚侮辱的意味早就呼之欲出。
徽仪抬起眼眸,看了看赵峯琛。
他没有任何怪罪张毓晚的意思,只是柔情地冲她一笑。
徽仪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很难受。
张毓晚见她落寞,更加得意地从赵峯琛的怀抱中抽身。
一步一步向着徽仪走来。
“我怀了少帅的孩子,以后,我们也许就是一家人了。”
徽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的话,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回神后她仿佛感觉有一把刀扎在她的心房上。
痛得她撕心裂肺。
此时恰好那白俄罗斯人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宴会厅里,张毓晚的话几乎传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姐姐你的表情,看来,少帅没和您说吗?”
“啊我忘了,自你们结婚后,少帅日日在我这儿留宿,你们哪有时间说话呢?”她故作惊讶地捂住嘴。
张毓晚的话更加落实了大家的传言。
世人皆知,赵督军风流成性,却独宠张叁小姐,万千宠爱加于一身。
可要说他明媒正娶的,却只有一位姨太太,那位前朝格格要比这位十九岁的少帅大两岁,他不爱她,甚至颇为厌恶她只是个木讷无趣的老女人,不似张叁小姐一样时髦摩登。
这下,整个人宴会厅都就此议论纷纷起来。
徽仪此时如同掉进了冰窟窿里,寒冷彻骨。
晃晃悠悠的她,夺走侍从手中的红酒。
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一饮而尽。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很快,直到酒精就麻痹了她的所有感官,她才重新走到赵峯琛面前。
“少帅,如果您要迎娶张叁小姐,就请和我离婚吧。”
徽仪的声音不大却让宴会厅竟然难得的静了片刻。
“她是疯了吗?敢和赵少帅离婚?”
“故作清高,她一格格都甘愿做妾了,还妄求那么多?”
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她就是个跳梁小丑,众人的话徽仪都听在了耳朵里。
可她依旧不退让,死死盯着赵峯琛。
赵峯琛不知因何冷笑了一声。
“你在威胁我?”
赵峯琛情绪不明,半眯起眼端详着徽仪。
“我家祖训,绝不与娼妓嫁入一门互称姐妹,我不愿再违背阿玛所教。”
徽仪此时的心如滴血一般,她早就知道赵峯琛风流,却还心存侥幸,希望他有朝一日浪子回头。
从前,面对他的冷落苛责,她想,再冰冷的心,总有一天会被捂热。
可现在,她真的不能再忍了。
如果她再退步,自己与湘王府一脉,真是再无半点尊严所在了!
“你说谁是娼妓?你!”张毓晚气急败坏地指着她。
她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赵峯琛揽在身后护着。
赵峯琛走到徽仪面前。
他笑着拿起自己手中那珠串。
一下又一下,羞辱性地拍打她的脸庞“做好一个妾的本分。”
“毓晚与你不同,她,要做,也是做我的正妻,少帅府的夫人。”
他似乎是有意宣告,声音很大。
此时宴会厅内,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少帅即将迎娶留学归国的白月光!
不远处挤在人群中的记者疯了一般拼命朝着这处拍照。
张毓晚见此,得意地勾起红唇走到他身旁。
就这样当着徽仪的面,欲要与他深情一吻。
也许是顾忌有记者的存在,赵峯琛蜻蜓点水一吻,立刻抽身,转身看向徽仪。
徽仪的心仿佛被人踩在脚下,窒息沉痛。
她抬起头对视上他的眼神。
她总觉得,赵峯琛在看向自己时,那眼神总是带着莫名的恨意。
徽仪惨白着一张脸,如一朵随时都会枯萎的水仙。
“阿玛以死相逼将我嫁给你,如今你也要将我逼进死路,事到临头,我也无话可说······”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接着转身,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刻,一头撞在了宴会厅的罗马柱上。
顿时雪白的柱身沾染上了血红一片。
赵峯琛顿时愣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似乎是没料到她会如此。
他是所有人里最先反应过来的,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抱起徽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