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一辆白色大众高速行驶在福银高速上。汽车一路向北,窗外的视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开阔,连绵而起伏的山峦消失不见,放眼望去只有数不尽的平原,平原之外还是平原,辽阔而荒凉,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四人进入西京境内。
有了培风这个“靠山”入伙,加之一路上都很平顺,车内的气氛十分轻松——除了陈诗诗,她的周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白玖姐不辞而别,培风老师忽然加入,这些她都很快接受,她真正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居然喝断片了!在父亲的欺骗下,陈诗诗一直相信自己心脏不好,从小到大滴酒不沾,昨晚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醉后的事她毫无印象。
陈诗诗还是不放心,悄声问夏鱼:“我昨天真的只是睡着了对吧,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夏鱼见陈诗诗的紧张模样,忍不住想逗逗她,“不过嘛,做了一些奇怪的事。”
陈诗诗惊恐万分:“你……别吓我。”
夏鱼笑容暧昧:“啧啧,真没想到啊,你居然会做那种事……”
“什么事?对谁……难道……”陈诗诗涨红了脸。
“哈哈哈逗你的!”夏鱼坏笑起来,“你刚才脑袋里是不是出现了奇怪的画面……”
“你……讨厌!”陈诗诗气鼓鼓地推了夏鱼一把。
“陈诗诗。”副驾驶的顾星河忽然回头。
“干什么?”陈诗诗每次心虚的时候,就会装出一副凶巴巴或者不耐烦的样子虚张声势。
顾星河递给她一张明信片:“从挡光板里掉出来的,是你的东西吗?”
陈诗诗接过明信片看了起来。明信片已经泛黄,正面是蜡笔小新一家人,背面是五颜六色的水彩涂鸦,两大一小三个火柴人,火柴人旁边是一辆画风抽象的小汽车,旁边还有一颗大大的红色爱心。
霎时间,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复苏了。陈诗诗四岁那年的春天,爸爸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买了自己的第一辆车。陈诗诗还记得爸爸买车回来那天,她吵着要开车,妈妈只好抱着她在车里转方向盘,爸爸在车窗外面原地小跑,假装正在追车子,逗得陈诗诗咯咯笑。陈诗诗给这辆白色大众取名小白,她跟爸妈说,小白是他们家的第四个成员。那之后,每逢节假日爸爸都会开着小白载她们母女去郊外,兜风、野餐、放风筝。这张明信片是陈诗诗六岁生日那天在车上画的,当时他们正要去海底世界,妈妈夸陈诗诗画得真好,然后随手夹进了遮光板的后面。那之后没多久妈妈就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全家人再没有机会一起开车出去玩。半年后,妈妈过世,爸爸换了新车,小白就永远被遗忘在了车库。
陈诗诗看着明信片,忽然特别难过,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就忘了呢?
“诗诗,你怎么啦,没事吧?”夏鱼察觉到陈诗诗的脸色不太好。
陈诗诗摇摇头,强打起精神:“我想起来了,这辆车的名字叫小白。”
“小白!挑不挑食啊?我记得蜡笔小新家的小白就不爱吃青椒。”开车的章钊笑嘻嘻地接过了话。
“白痴,所有狗都不吃青椒。”夏鱼吐槽。
“胡说!我妈以前养的大黄就爱吃青椒,还喜欢啃胡萝卜,咬起来咔咔咔的声音可脆了……”
“嘭——”一抹黑色阴影砸在了轿车的引擎盖上,章钊立刻减速,所有人都尖叫着往前一个趔趄,几秒后汽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了路边。
“刚才……什么东西?”章钊惊魂未定。
顾星河朝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大喊:“所有人!把车窗摇起来!”
陈诗诗慌手慌脚地摇着车窗的转轮,车窗刚合上,一只黑色大鸟撞了上来,黑鸟形如乌鸡,身形却是乌鸡的三倍,它的半数羽毛都脱落了,**出鲜血淋漓的褐色表皮。它的眼球狰狞而突出,尖利的黑色喙啄疯狂地击打着玻璃,玻璃上炸开了裂痕,眼看就要破碎。陈诗诗吓坏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办思考。
“冰雪!”夏鱼一把将陈诗诗拉开,一手伸向玻璃窗,一层坚冰立刻将窗口堵上了。
“愣着干吗?开车啊!”夏鱼大吼。
章钊如梦初醒,他发动汽车,猛踩一脚油门,黑鸟被汽车甩落在地,它发出一声犹如人呕吐的凄厉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无数黑色昆虫从它的嘴里涌出,它们犹如一团黑雾,迅速追上汽车,成百上千的黑色虫子挡住车窗视线,章钊渐渐要看不清前方的公路。
“这是什么东西?!”章钊喊起来。
“应该是蟁母。”培风神色镇定,“蟁母如鸡,其声如人呕吐,每一鸣,吐蚊虫无数。蚊虫体内有毒液,若被叮咬,足量可致死。这是一种常见于南方的死徒,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方?”
章钊要哭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忽然间,车身遭到猛烈碰撞,黑虫受惊,顿时四散开来。章钊刚想说得救了,却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车盖上正趴着一只酷似狸猫的生物,它的一只眼睛连根挖去,只留下一个恐怖的空洞,那个空洞几乎能把人给吸进去。狸猫仰头发出一声咆哮,车顶上空出现三道闪电,劈在了汽车四周。
“霹雳狸兽!形如犬子大小,然声如霹雳,百兽惊绝!”培风无法再平静,眉眼间多了几分诧异,这可是史书上记载的猛兽,见过实物的人寥寥无几。
“现在可不是科普的时候!我们被死徒包围了!”夏鱼喊道。轿车上空正盘旋着数不清的飞行系死徒,身后的公路上也涌现一群陆行死徒,这些死徒形态各异,但都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坐稳了!”章钊猛打方向盘,汽车横移,将车盖上的霹雳狸兽甩飞出去。成百上千的死徒仍在穷追不舍,它们一只接一只地逼近白色轿车,可都在距离汽车几米的距离时忽然丧失了行动能力,倒地不起,犹如被狙击枪打中——这是来自顾星河的“神侵”攻击。然而死徒数量庞大,顾星河渐渐应付不过来,夏鱼打开车门,朝着逼近自己的死徒甩出锋利的冰刺,跟顾星河一起狙击死徒。好在死徒们似乎各自为阵,追逐的同时也在相互厮杀和牵制,顾星河和夏鱼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章钊看了一眼后视镜:“它们好像在内讧!”
“太反常了,”培风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追我们的死徒多为群居性生物,且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领地,可它们全像是落单者,专门从世界各地汇聚而来。”
“它们好像都受伤了,”陈诗诗光是想起那只黑鸟就毛骨悚然,她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它们……是来复仇的吗?”
“复仇者联盟?”章钊越紧张就越是控制不住讲烂话,“问题是我们也没招惹过它们啊!难不成是之前洱海那只S级死徒的小弟?替大哥服完丧后来报仇了……”
“专心……开你的……车吧……”夏鱼关上车门,她满脸汗水,大口喘气,不到一分钟,夏鱼成功狙击了四十多只死徒,猎能消耗太快,她已经撑不住了。
顾星河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他脸色苍白,一道鲜血流出鼻孔,这是幻紫猎能使用过度的症状。
“顾星河你流鼻血了!”陈诗诗担忧地喊起来,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恐惧。
顾星河紧闭着双眼,抹了一把鼻子:“没事。”
说话间,汽车驶上了滋水大桥。汽车上桥的瞬间,大部分飞行系死徒忽然间停止了厮杀,达成了某种共识,它们疯狂加速并且聚拢,犹如一条从天而降的“死徒瀑布”,朝着大桥中央倾泻而下,它们的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然而其中夹杂着许多流玄系死徒,它们本身带有的元素属性在高速撞击下产生了一连串爆炸,在这剧烈而持久的爆炸中,坚实的大桥坍塌了,出现了一个接近30米的缺口。
轿车内五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妖冶而美丽的流光,大家呆呆地看着前方那一场惨烈而奇异的自杀盛宴,一时间不知所措。
“它们……在干什么?”陈诗诗傻了。
“它们想留住我们。”培风得出结论。
顾星河被培风的话点醒,猛然睁开双眼:“它们有活动领域!它们不能离开这个领域,所以必须留住我们!”
“错不了!”夏鱼相信顾星河的判断,“章钊,冲过去!”
“不行!办不到!”章钊扯着嗓子大喊。他们没有退路,停车或掉头一定会被身后的死徒大军包围,但继续前行也绝不可能飞过断桥,他们一定会坠江,然后被汹涌的江水吞噬,猎能者或许还能侥幸活命,但陈诗诗必死无疑。
“别说丧气话!”夏鱼大喊。
“不行……绝对不可能的……”章钊没再说下去。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是陈诗诗:“章钊,相信自己,你可以。”
“……拼了!”章钊热血上涌,一脚油门踩到底,新的神圣字脱口而出,“凝界?空灵!”
汽车飞出断桥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除了肩上那只手,章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双手攥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章钊从没有跟两吨以上的重力抗衡过,他的身体仿佛被上百双无形的大手撕扯,五脏六腑都要裂开。
汽车还在往前飞,但越来越慢,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四周的重力在一点点回来。章钊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已经无法再维持零重力,只能尽可能减缓猎能的流逝,汽车离断桥还有五米,但就是这五米,横亘在生死之间。章钊失败了,明明身后的女孩那么相信自己,明明自己只差一点点了,可就是这一点点,章钊却怎么也办不到,章钊还在徒劳地坚持着,愧疚又痛苦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行了……对不起……对不起……”
“跳车!”顾星河一脚踢开车门,汽车正在加速下降,脚下就是滚滚江流。
“章钊怎么办!他,他不行了……”陈诗诗脱口而出。
章钊的精神和身体已经到了负荷极限,他还在重复着“对不起”,声音渐渐变为呢喃,眼皮沉重地阖上了。空气中传来类似琴弦崩断的奇异声音——白月猎能磁场消失!汽车疾速下坠,重力将每一个人抛向车顶盖,再重重摁回了座位上。
“嘭——”汽车坠入江面。
汽车下沉的瞬间,顾星河用力关上车门,水还是从四面八方渗入进来,夏鱼迅速将几个明显的漏水口用冰封住,然而这只是在拖延时间,车厢迟早会被水灌满。顾星河四下环顾:夏鱼还在努力阻挡江水的入侵;陈诗诗焦急地摇晃着晕厥过去的章钊;培风脸色惨白,冷汗直流,呼吸困难——培风天生畏水,那是一种根植在骨髓深处的恐惧,换作其他绝境他还可以自救,但此刻他完全被恐惧压垮了。顾星河已是拥有幻紫和炽金的复合型猎能者,然而这一刻,他根本想不出同时救出所有人的方法,到头来他还是谁也保护不了,死神的镰刀一点点逼近,顾星河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忽然,一声尖利的嘶鸣穿透了沉闷的水面。汽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顾星河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冰蓝色利爪刺穿了车顶盖,并且迅速结出一层坚冰。“砰!”另一只巨爪燃烧着通红的火焰,刺穿前车盖,车厢内的所有人都笼罩在蓝色与红色交替的奇异流光中。
“这是……什么?”夏鱼呆住了。
此刻如果有人在站在大桥底下,定能见到这样一幅奇景——整个世界被大桥中央的断口一分为二,断桥左边的世界压抑而恐怖,天空中盘旋着死徒,它们绝望而凄厉地尖叫着,大桥之上,密密麻麻的死徒正沿着桥梁往上攀爬,它们犹如一股生化病毒,疯狂腐蚀着大桥的一切;断桥右边的世界,阳光明媚,蓝天白云,没有一丝污秽和邪恶,地狱和人间仅有半江之隔。而在地狱与人间的交界线上,一只足有小型客机大小的巨鸟驼着一辆满目疮痍的白色轿车破水而出,冉冉升起,巨鸟的翅膀一半火红,一半深蓝,它拖着美丽而神圣的蓝红两道尾迹冲破漫天的死徒大军,犹如从地狱深渊涅槃重生的凤凰。
“是蛮蛮!”车内的夏鱼高兴地喊起来。
脱离了水的桎梏,培风渐渐恢复了神智,他也认出了头顶的蛮蛮,一时间竟震惊得说不出话——这个傻孩子,明明告诉过它只是短暂离开,不会抛下它,可它竟然还是偷偷跟着自己出来了。
蛮蛮在飞越断桥后松开双爪,轿车平静落在了断桥另一头。
顾星河踢开车门,扶着章钊走出来。他回过头,只见上空的蛮蛮还在奋力煽动着翅膀,想要突破死徒的重围,然而它身上的羽毛开始凋零,世界一半星火流光一半冰雪飞扬。在退去冰与火的铠甲后,桥上的死徒们不再畏惧这只巨鸟,它们争先恐后地跳出断桥,犹如在空中叠罗汉一样,踩着同伴的身体奋力往前跃,越来越多的死徒跳上蛮蛮的身躯,它们疯狂地撕咬它的血肉,犹如饥饿的食人鱼群在分食一条蓝鲸。蛮蛮在纷飞的冰晶与火焰中痛苦哀号,犹如一场绝美的葬礼。蛮蛮还在飞,它还渴望着天空和自由,它的双眼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五秒后,它发出了一声响彻天地的哀鸣,随着成百上千的死徒一同坠入深渊。
夏鱼眼睁睁看着蛮蛮死去:“为什么……会这样……”
培风面容平静,颤抖的声音却难掩悲伤:“深海之焰一生只能入水两次,一次是诞生,它们从海底破壳而出,冲出海面;一次是产卵,它们潜入深海留下后代,然后它们的羽毛就会迅速凋零,生命也就到了尽头。不产卵的深海之焰绝不会回到水中,那无异于自杀。”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蛮蛮,这个被同伴们抛弃了千年的孤儿,这个被人类赋予名字的远古死徒,再也无法生育后代,可它最终为了救一个人类,选择提早结束了自己漫长的一生。
大部分死徒跟蛮蛮一同沉入了江底,剩下的死徒也如顾星河预测的那样,没有越过那条隐形的界限,失去目标的它们迅速散去。很快,世界回归平静,如果不是被炸断的大桥和那一片狼藉的桥身,一切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大家没时间伤感,也算是运气好,这几分钟内路上竟然没有其他车。但要不了一会儿,其他跑高速的车就会出现,接着便是严重的交通堵塞。顾星河看了一眼陈诗诗:“汽车开不了,必须处理掉。”
所有人都清楚,最快的方式就是把它推到江里。
陈诗诗走到车前,将手放在车盖上,轻声说道:“小白,再见。”她转过身,朝顾星河点点头。
顾星河发动炽金猎能,双手用力一推,汽车从断桥边缘翻下去。
培风在章钊身旁坐下,抓起他的一只手:“趁还没有其他人,你们都过来,我替你们疗一下伤。”
除了因透支猎能而晕厥的章钊,其他人身上也多少挂了一点彩,大家迅速围着培风坐下,手拉着手,闭上眼睛。
“沧海?哀生。”培风深深运气,眼眸渐渐变为淡绿色。
忽然间,一股奇妙的能量涌入四人的体内,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片沁透人心又略微让人疲倦的潮水,正充盈着自己的全身。在这个过程中,伤口处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行,痒痒的,但不痛。夏鱼睁开眼睛,发现一圈圈绿色的能脉正从培风的左手涌出来,它们像电流一般通向顾星河、陈诗诗、章钊和自己的身体,最后返回到培风的右手。
不到半分钟,大家身上的伤口便愈合了,疼痛感也彻底消失,整个人像是好好休息了一觉,更加精神了。
培风结束了治疗,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好了,过一会儿章钊就能醒了。”
“想不到你的苍青猎能已经厉害到这种境界,我还是头一次见。”夏鱼说。
培风一笑了之,关于他的猎能,他不想多谈。
“传闻最厉害的苍青猎能者能够起死回生?是真的吗?”夏鱼又问,她其实还在想,培风这么厉害的话说不定蛮蛮还有救。
培风摇摇头:“生命并非一个躯壳,宗级苍青猎能者或许可以暂时唤醒一副死去的躯体,但终究无法复活他的灵魂。想要复活一个灵魂就必须牺牲另一个灵魂。无论在哪种维度上,宇宙都遵循着万物守恒定律。用一个生命来换另一个生命,这不公平,也不算拯救。”
章钊就在这时慢慢睁开了双眼,他看向大家:“我……死了吗……”
“很遗憾,没有。”顾星河说。
夏鱼揉了揉章钊的黄毛:“欢迎归队。”
“走吧。”培风将章钊扶了起来,神色担忧地看向远方,之后还会遇到什么怪事谁也不知道。早知道这一路上会这么凶险,昨晚就应该送这几个孩子回学院。现在安全起见,必须尽快抵达公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