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业经理听了苏航的一席话，反应过来，不敢明着和罗行长硬顶，顺着苏航的话往下说：“领导，刘佳佳这个同志，业务能力一般，找事能力极强！就是因为她来回挑拨，搞得几个柜员之间，斗得天翻地覆，您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把她退回人力资源部，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可您要是因为这事，我个人和苏总一样，也不太能接受……归根到底，她是受害者，当然啦，她一小姑娘不该跑去和人喝酒，这个是有点问题，但是她已经受到惩罚了，糟了这么大罪，你看她那个样子，我平时烦她烦得要命，看着都挺难过的，要是这时候您再把她退回人力资源部，万一受不了打击，真能出事，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见罗行长表情有些松动，苏航眼神望着远处，声音带着丝倦意：“我说这些，不是和领导您对着干。如今社会够开放，连同性恋情都慢慢被大众接受，可是很多人对性侵受害者的态度还停留在封建社会前，恨不得把饿死是小，是节是大这句话刻在女人身上。我之前看过资料，性侵事件中，能报案的，不到十分之一，为什么？就是因为怕周围人的眼光，怕遇到现在的情况。我能力有限，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但是我希望我身边发生这类事的时候，我至少能尽我所能，让受害人好过一些，不要让她被受害者有罪论推入绝望的深渊。”
苏航从行长室回到办公室，刘佳佳已回去上班。苏航说完罗行长的意见，叹了口气：“我陪着沈铎在家，风言风语都能传到我耳朵里，更何况老罗？外面传得有多难听，你们是知道的，他能怎么办？我刚劝过他，我相信以老罗的人品，会给刘佳佳留条生路的，可这后面的路怎么走，只能靠刘佳佳自己了。”
经过言晓晓一骂，支行内勉强算是风平浪静，可分行依旧如火如荼。转眼到了分行一年一度的行风建设大分，要求各家支行所有柜面人员以及客户经理参加。罗行长晨会下发通知，特意点明，身体不适的员工可以请假。
言晓晓听出这句话是说给刘佳佳听的，午餐的时候劝刘佳佳：“领导都说了，你可以不去。”
刘佳佳吃了几天饱饭，之前瘦到脱形的脸终于回来点人样子，她恨恨地挟起一筷子芹菜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我偏要去，我偏要听听他们怎么说我的。”
言晓晓回办公室和关享通气，关享轻轻吹着手中红茶，生平第一次勉强对刘佳佳正面评价：“唷，不错嘛，倒是活出点人样子来了！”
那点狠戾之气支撑着刘佳佳来到分行会议室，此时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会议室内熙熙攘攘，却在刘佳佳踏入的那一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安静。刘佳佳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无数人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那目光之后，是无数人的好奇、窥探、嘲笑以及厌恶。
刘佳佳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逃走吧，只要转身离开这道门，就不用面对这一切！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警告她：你并非孤身一人，绝不能让支持你走到今天的人失望。
刘佳佳在裤子上擦去掌心的冷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她命令自己抬起头，带着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微笑，环顾四周，就像过去无数次来到分行一样，就在她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的时候，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
言晓晓含着略带羞怯的温暖笑容，牵着她往一排座位走去：“安鑫先到，帮我们占好位置了……”
言晓晓压低声音：“不能太靠后，太靠后领导会把人往前赶，也不能太靠前，靠前不方便玩手机……”
刘佳佳瞪大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用力点了点头，跟着言晓晓往座位走。
坐定后，言晓晓接过安鑫递来的手抓饼，撕开一半递给刘佳佳：“好香，快吃！”
刘佳佳低头咬了一口：“言姐，你这么关照我，他们会连你一起闲话的。”
言晓晓脸上笑容猛地一收，露出一副淡然表情：“我原来就是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结果呢，我过得怎么样，你是看到的，你要学我吗？”
周围人的议论，声声入耳，终于在几声大笑传来后，关享咬着从安鑫手里抢来的里脊肉，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笑声来源：“说什么好笑的呢？大家都是同事，不如说大声点，带我们听听啊？”
正讨论刘佳佳还怎么有脸来的女同事被关享问到脸上，不免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叉开话题。关享又咬了口里脊不依不饶：“别装糊涂，刘佳佳是吃你家大米了，还是喝你家水了，你这么惦记她？既然关心同事，就大声说出来，嘀嘀咕咕像什么样子啊？还是说你说东西实在太LOW，不能让人听见啊？”
何止女同事，周围那一圈都是脸上一僵，刘佳佳微微一笑，眼角有泪光闪过，她似乎下定决心，狼吞虎咽下最后一口手抓饼，她站起来，走到主席台上。
言晓晓不明所以，关享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她这么个人物，忍气吞声的够久了，也该暴发了！”
办公室行政人员正在调试设备，刘佳佳不顾反对拿起话筒，轻了轻喉咙，走到主席台中央，几乎是万众瞩目下，她缓缓开口：“谢谢大家对我私生活的关心，大家不用再猜了，作为当事人，我来告诉大家真相，一个多月前，我遭到性侵。”
两行眼泪滑过刘佳佳苍白的面庞，她扬起下巴，表情倔强：“事情发生以后，我选择报警。因为我没有同意私了，对方的妈妈到支行泼油漆，我准备结婚的男朋友不光和我分手，还说我和他的关系是炮友关系，甚至就连我的父母都指责我不要脸！而我的同事，也就是台下的你们，有相当一部分人观点相同：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为什么不强奸别人，偏偏强奸你？你就没有问题吗？是不是你主动勾搭人家的？我承认我身上有很多毛病，甚至我可以承认我就是大家常说的绿茶婊，我利用男同事，我欺负女同事，这些事情我都干过，唯独这件事，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没有问题！我是受害人！至于一个拍不响这种说法，借用我同事关享的一句话来回答：我一巴掌拍你脸上，看看响不响？”
看见台下关享、言晓晓的笑容，刘佳佳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这一个月来，来自于各方的压力几乎让我崩溃，我后悔过为什么要选择报警，我曾经怀疑过，是不是我错了。谢谢我的同事言晓晓，她告诉我，我没有错，相反，我非常勇敢，因为我选择站出来，保护了更多的女孩子不受伤害。其实我根本没这伟大的想法，我当初选择报警就是赌一口气，可是事到如今，经历过这么多痛苦以及麻烦，我必须开口说点什么。”
无数言语涌上刘佳佳心头，她喘息片刻，定下心神：“我经历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希望不再有任何一个女性经历我的遭遇，假如有，我希望她以我为例，能够勇敢地站出来，只有面对，才有可能战胜这一切。而你们，除非能够保证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你们自己身上，否则我希望你们不要用对我的态度去对另外一个受害者，你们的每一句嘲笑、讽刺，甚至一个不屑的眼神，都像是刀子一样捅在我们的身上，甚至可能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你们希望，受害人能重新站在阳光下，而不是永远只能呆在阴暗的角落去反思为什么遇到这样事情会是我？请你们停止背后非议，我可以当面告诉你们想知道的每一个情节！”
全场一片寂静，关享以慵懒之态缓缓站起，环顾在场众人，唇边绽开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缓缓鼓掌：“说的好，都听明白了吧，咱们都是人，要懂作人的道理，不能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可也不能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不是？我顺便多句嘴，我知道有不少人在打我男朋友肖捷的主意，我丑话说前面，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别搞得大家都难看。”
言晓晓也站起来，开始鼓掌：“大道理大家都懂，我就不说了。我只想说，像刘佳佳这样的，基本上算是一只脚已经踏进悬崖了，咱们不拉她一把也行，但咱们不能再推她了。”
全场掌声中，刘佳佳把话筒摆回讲台下，走回位置。隔着言晓晓，刘佳佳问关享：“我说的怎么样？有没有让你失望？”
关享口气冷淡，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别说的我好像对你有希望一样，也就还行吧，勉强够资格和我抢男人……”
言晓晓扭开一瓶乌龙茶递给刘佳佳：“说的真好，好的我都不好意思再讨厌你了。”
刘佳佳用手抹去眼泪：“言姐，你能不能帮我约下苏姐，我想请你们吃饭，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借着这顿饭感谢你们，你们帮我的，吃多少都不能弥补，我是难受了这么多天，终于把心里这口气说出来，我想和你们聚一聚。”
会议结束后，言晓晓约了苏航，一行四人在烧烤店碰头。刘佳佳请客，关享自然毫不客气，先让老板来四打生蚝。
言晓晓忍不住阻止：“四打就是四十八个，我们四个人吃得完吗？”
“吃不完我打包不行啊？”关享翻了个白眼，拿胳膊捅了捅苏航：“老苏，亏你舍得出来，你就这么着把沈总一个人放在家里了？”
苏航写完点菜单，端起茶水啜了一口：“沈铎是抑郁，不是痴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有空关心关心你自己，没准现在那个性格奔放的，正在给肖捷发信息呢？”
服务员送上啤酒，却忘记拿开瓶的工具，关享拿起一瓶，卡在桌沿上，用手拍了几次也没拍开，正要叫服务员，刘佳佳拿起一瓶，用牙咬开了盖子。
在其余三人震惊的眼神中，刘佳佳为每人倒满杯中酒：“我上高中前是个假小子野孩子，打架抽烟喝酒，样样都会。”
刘佳佳端起杯中酒，一口干掉：“我爸在镇上上班，我妈是个农民，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我爸妈重男轻女，我一生下来，就被我奶奶我扔后山上，是我小姑哭着把我抱回来，跪下来求我奶奶，说算命师傅说了，我能把弟弟引来，刘佳佳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我原来的名字叫刘招娣……”
服务员送上烤好的羊肉串，刘佳佳拿起一串，招呼大家趁热吃，回忆起那些事，连带着嘴里的羊肉都没了香味。
“我家五个孩子，只有我爸一个人有工作，你们能想像出我家有多穷吧，也就没让我饿死，一路混到初中，和镇上的小流氓混在一起，也没人管我，还好那时候我是个假小子，没出啥事，不然我这辈子就完蛋了。”
刘佳佳又倒上一杯啤酒，一口干掉：“我就这么混着，有一天，和我一起混的一个姑娘退学了，我问她退学干什么，她说出去打工，再过两年回来结婚生孩子，我突然醒了，我意识这也是我的未来，我看着我妈，看着我身边那些拼命劳作拼命生孩子，苦到连性别意识都忘记的女人，我害怕极了，我不想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我想脱离这个环境，当时的我只有读书一条路可以走。”
刘佳佳笑了笑，让言晓晓不要担心，这些年许多话都憋在心里，都快发霉了，是时候拿出来放到太阳下面晒晒，否则她这个人都烂掉了。
苏航有一下没一下地剥着指甲，当年刘佳佳抢李林时，她打听过刘佳佳的背景，没想到由本人亲口说出，会震撼如斯。
关享自顾自地吃着东西，仿佛完全不为所动，只是间隙间，叫服务员为刘佳佳送上一杯热水。
“可是谁管我？我父母顾我两个弟弟还顾不过来呢，那能管得了我这个不上不下的三女儿？我求我两个在外面打工的姐姐，我要上学，将来我出息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她们的。就这样，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三年日子可真难过啊，我两个姐姐虽然在外面打工，可是大部分钱要交给家里养两个弟弟，除了我的学费，基本没钱给我当生活费，我父母还骂我浪费钱，要不是学校里几个老师看我实在可怜，把我安排在学校食堂勤工俭学，我可能连高中都念不完……”
刘佳佳静静地述说着，所有的情绪在她的克制的表面下暗潮汹涌：“高考我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可是麻烦来了，学费有助学贷款，可是生活费怎么办？我甚至连去报到的路费都没有。我父母只会说，念什么念，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的？我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了，她们每一分钱都掌握在她们老公手里。我不能放弃，放弃就代表着我要过她们一样的日子……”
空调吹出的热风扑进刘佳佳的眼，她用力眨了眨，一滴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镇上有个包工头……”
刘佳佳神色平静如水，悲痛以及绝望被深深地隐藏在温和的语调中，她迎着三人震惊的眼神点了点头：“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我十八岁就和人睡了，为了能念大学。大学四年，除了一张文凭，我学得最多的是怎么利用男人，甚至就连我现在这份工作都是依靠男人获得的，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我应该依靠自己，可我选择了最简单的那条路，今天的结果，也许就是当初的报应。”
刘佳佳仰起脸，目光一一划过众人：“其实我打心底里羡慕你们，苏姐那么能干，关享那么漂亮，就连当初的言姐也是我嫉妒的对象，言姐你别惊讶，你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家庭，而我呢？我除了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够改变我命运的方法就是嫁人，可就像我说的，我即不漂亮，也没有能力，家庭背景也拿不出手，如果正正经经来，我拿什么和你们这样的人竞争，我只能用各种手段，我从关姐手上抢到李林，我以为我终于脱离憎恨的环境，结果……想想也是，一个能用心计和手段搞定的男人，又怎么会真心对我……关姐，对不起，之前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关享拿起杯子，和刘佳佳碰了一下：“我丑话说前面，你道歉是你的事，我原不原谅是我的事，你之前给我找的那些麻烦，可不是简简单单说句对不起就能了结的。”
“我明白！”刘佳佳一口气干掉杯中酒：“也谢谢苏姐和言姐，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这次的事，我会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