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会有一双那么明亮的眼睛,就像草原上夜空中的星星。
第一次见到晁言,是个雪天。
他骑着电瓶车“突突突突——”地来到我的面前。夏星月?他把一个扁平的文件式包裹递向我,说,你的快递,签收一下。
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肩头,他穿着墨绿色大衣,戴着黑色的皮帽,帽檐挡住了他的眉毛。
看着他的眼睛,我张了张嘴,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是。
他眼神有些疑惑,低头看向地址确认再三,最后说了句不好意思,又骑着电瓶车“突突突突——”地离开。
入夜,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夏星月?
我说,我是。
是你。怎么上午的时候你说不是你?!
是他。我无言。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你这么折腾我,是为什么?
其实,我猜,他更想说的是“真是个神经病”,我摁掉电话,将这串电话号保存,打上了晁言的名字。
晁言这个名字是我在快递派送查询中看到的,却一直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从未想过,他会有一双那么明亮的眼睛,就像草原上夜空中的星星。
02 另一方面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太过寂寞。
我将昨天的经历告诉尤一。
尤一正坐在我的对面,他一边倾听一边用一只不锈钢勺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好似周围的空气也跟着起了波澜。“他就没凶你?”我摇了摇头。尤一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然后说:“有点意思。”
我抬头看向窗外。现在是深冬的季节,万物盈虚消长,只有店前的水曲柳,常年翠绿。尤一端着咖啡走到吧台后的水池前倒掉,然后冲洗杯勺。他撇了撇嘴:“太甜了。”
这是我为咖啡店新创的饮品,我还没有给它取名字。牛奶布丁压底,中间的饮品是香草拿铁,最后再用奶油撒上糖粉盖住。我曾尝过味道,它确实甜到发腻。可是在这样一个冬天里,我相信会有很多人需要甜腻的饮品来驱走寒冷和寂寞,不是吗?
尤一是我唯一的店员。他是一个背包客,在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以后,来到我的店里。彼时六月,屋外骄阳似火,我的咖啡店刚刚开门,店里的冷气开得十足。我端着一杯卡布奇诺给客人送去,奶泡上的拉花被阳光晃得明明灭灭,仿佛是一双双眼睛差强人意地看着我。我祈祷着客人不要对待这个拉花太过刁钻,却只听到一个声音爽朗的年轻男子笑出声,他说:“你这拉花做成这样,还不如不拉。”
这位客人就是尤一。他执意教我怎样才能做好拉花,于是整个下午,我们俩神经质地站在吧台后研究拉花。在初见成效后,尤一眨着眼睛笑,笑容真挚而阳光。“以前只要我在店里,客人就不会让别的店员拉花。”
我拿起毛巾擦了擦手,“那你为什么辞职了呢?”
他努了努嘴,然后指了指放在地板上的防水登山包,“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前进的步伐呀!”
可是那时他需要一份工作,来补足下一次行走的旅费。我留下了他,让他住在咖啡店楼上的阁楼里。一方面是因为我确实需要一个店员分担工作,另一方面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太过寂寞。
尤一决定利用待在这里的时间走遍附近的风光景色。我只是告诉他,咖啡店外的水曲柳最高处枝丫所指的方向是辉河湾,那里每年都会有人淹死,如果要去玩的话,不要下堤坝,一定要注意安全。
03 但凡喜欢行走的人,他的心境一定会像微风一般柔和轻快。
我的咖啡店叫做星辰,尤一说,这是个很特别的名字。就是因为这个店名,促使他走进咖啡店。他想知道,拥有这样一家星辰的店主,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叫我阿星姐,我纠正他,我叫夏星月。
“夏星月?哪你到底是星还是月啊?”说罢他笑了起来,笑声清朗,空气中都洋溢着快乐的味道。
那时正值盛夏,尤一建议我将咖啡里都兑上一点薄荷粉,口感清凉又不会影响质感。尤一擅长画画,又将咖啡上的拉花都变成漫画或者卡通图案。
他的身型高高瘦瘦,绘制拉花时需要弯着腰,远处看上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爷爷。尤一神态认真地制作,好像在完成一件又一件绝世又精美的艺术品。这份仔细没有白费,果然在整个夏季里,尤一出品的拉花咖啡销量都尤其好。
每天午高峰闲暇下来的时光,我和尤一坐在店门口的石板凳上晒太阳。我将**在空气中的脚踝用碎花长裙盖住。他会给我讲之前旅行中遇到的有趣的事。尤一说,“夏星月姐,你去过云南吗?”
我摇了摇头。
尤一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在云南的时候,吃了牛肝菌和见手青,可能是没做熟,我就中毒啦!”尤一哈哈大笑,“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又摇了摇头。
尤一的眼里闪着猫咪一样狡黠的光“我看见了比克大魔王!”尤一站起身来蹦蹦跳跳的,然后双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比了一个手势,像是一个超级赛亚人。“后来我住医院吊水,才知道每年云南人民都花样中毒呀!有个病友蘑菇致幻,看到好多水母在空中飘,红的、蓝的,还会爆炸呢。”
尤一的笑声很感染人,我随着他笑出了声。他伸了个懒腰,“真好啊,等有时间了,我还要再去一次。”
尤一眯着眼睛看向太阳,复又转过头看向我,他凝视了一会说,“星月姐,我观察过每一个来往过‘星辰’的客人,无论是阳光、灯光、车光,照在他们的眼中都能折射出明亮的色彩,可是唯独你不同。你的眼睛像一汪深潭,可以吸收万物的光芒。
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有心事吗?”
“没有。”我站起身,转身走进咖啡店。
进入十月的天气,空气开始变得微凉。当店里的客人从短袖换装为帽衫时,我邀请尤一去辉河湾边的火锅店吃涮肉,以犒劳他的辛苦。炭火烤得尤一满脸通红,他的神情依旧快乐无比。
我想,但凡喜欢行走的人,他的心境一定会像微风一般柔和轻快,就像尤一一样。因为如果在旅途中阴郁惆怅的话,那么需要跨越山川河流的双足如何负载得住那份沉重呢?
04 晁言是第二个我邀请品尝新品的客人。
晁言是在第二天下午将快递送到星辰的。他将皮帽摘下来,露出了好看的额头。我才发现,他的眉毛又浓又密。
我邀请晁言进来小坐。尤一不在店里,他请了半天假去附近的棋盘山上滑雪。我给新创的饮品取名“甜美人”,晁言是第二个我邀请品尝新品的客人。
晁言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收件人,明明是自己的快递却说不是的。”
我把“甜美人”端到他面前,又微波了一小块黑森林蛋糕给他,说,“很荣幸做你没见过的第一人。”
热咖啡蕴起的袅袅白烟中,晁言的脸庞若隐若现,只有那双眼睛,深邃有神,令人沉迷。他没有追问我为何最初不肯承认我就是夏星月的原因,我们将话题很快延伸开来。时光在飘满咖啡香的室内缓慢摆动着,晁言慢慢将“甜美人”饮尽,我们相谈甚欢。
夏星月?晁言笑着说,很特别的名字,好听。
我的心突然跳得飞快。
他戴上了皮帽,遮住了又浓又密的眉毛,用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他说,我要走了,谢谢有你陪伴的这个下午。希望下次来还能见到你。盯着他的双眸,我觉得有火焰撩过我的脸颊。
尤一回来时,已日暮西沉,我将嵌在店外墙上的壁灯点亮,看见他手里提了两个会发光的红色鹿角头饰从远处走来。“山上真冷,”尤一把门关上,将围巾摘下来,他拿出其中一个鹿角戴在我的头上,马上要过圣诞节了,星月。
这一次,他没喊我星月姐。
然后他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苹果,“圣诞快乐。”
05 我的眼睛会不受控制的寻找你的身影。
往后的每天下午五点钟,晁言都会来到星辰。招待给晁言的咖啡,都是我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制作好的。
我不会经常在工作间里煮咖啡。但是每次我走进工作间,半晌后,尤一总会走过来敲敲门问我要不要帮忙,在得到应声后却也不曾进来。后来,尤一告诉我,我待在工作间里的时候,那里总是有一种悲伤的意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不忍靠近。
店里因为有了尤一,我的拉花水平一直都没有得到进阶。
虽然尤一总嫌弃我的拉花不好看,但却是很喜欢我煮的咖啡。他曾不止一次地说:星月姐,你煮的咖啡是我喝过最棒的味道,有什么诀窍吗?
我告诉他,用心去煮,咖啡的味道就会很不一样。
可是星月姐,在这里,我一直一直,都很用心。
我端出“甜美人”,走向晁言。却看到尤一在门外扎绑一颗塑料的圣诞树,他穿的有些少,阴影遮住了他的侧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我总会觉得,你很熟悉?
我收回凝视着尤一的视线看向晁言,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我们没有见过,我却觉得和你认识了许多许多年。我的眼睛会不受控制地寻找你的身影。”晁言微笑着,眼睛明亮如星。
晁言离开后,我将他用过的咖啡杯端至吧台的水池里准备清洗。尤一走了进来,带了一身寒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最近的他总是有些不开心。
06 希望你在未来的日子,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银雪一月,寒流袭过,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我和尤一坐在电子壁炉前取暖。广播的元旦特别节目里,主持人兴奋地通知大家,凌晨将会有一场十年不遇的特大流星雨。晁言打来电话,邀请我一起去观看。
借着暮色,晁言骑着电瓶车,“突突突突”地把我带到了附近的辉山上。
冷风从我耳边刮过,我将脑袋缩进红色的羊绒围巾里。晁言说,这里是本市观测流星雨最好的地方。
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看流星雨。晁言从电瓶车里取下两个小板凳,递给了我一个。
为什么呢?
我患过角膜炎,比较严重的那一种。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一直以为自己要瞎了,都想过不要活了。可是一年前排到了角膜捐献,我才能坐在这里看流星雨。
我坐在一旁若有所思。
晁言搂过我的肩膀,将我裹进大衣。我常听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前我一直不信。现在想来,老天对我是不薄的。他紧了紧环住我的手臂,我获得了新生,更幸运的是遇见了你。
我抬头,看向星群,它们闪烁在如漆的夜幕里,衬得天空极为清朗干净,就像晁言的眼睛。
困了吗?晁言问。
嗯。我有些迷糊着应答。
先休息一下吧,流星雨到了,我喊你。
你可一定要叫醒我,我还有愿望要许。我放心地睡过去,将头靠在晁言身上,他的衣服有淡淡的皂角香。模糊中,我被晁言摇醒。
快看!晁言指了指天上。
我揉了揉眼睛,坐正身体,仔细分辨天空中一道道暗红色流星的身影。
许愿了吗?晁言问。
嗯。
什么愿望?
希望你在未来的日子,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07 可是从不久之前,我又有了一种喜欢的生活方式。
尤一在星辰已几近半年。我不知道他何时会向我提出离开,我已在心里做好了尤一随时会走的准备。我不喜欢一切失去控制的感觉,尤其是对于存在在我生活中的人突然会离开的这种事情上。
尤一,为什么你要不断地行走呢?
因为在旅途中,我才会找到宁静,这么多年来,我只喜欢这一种感觉。尤一顿了顿,继续说,可是从不久之前,我又有了一种喜欢的生活方式。
是什么?
在你身边。
我哈哈一笑,伸出食指在尤一的脑门上轻轻地点了点,说什么呢,你还是个小孩子,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尤一忧伤地看着我。
情人节的前一天,晁言来到星辰找我。他面露喜色,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有约么?下午两点,你来辉河湾。我给你个惊喜。
没等我回话,他已经迅速离开。
08 那曾是沈辰的角膜待过的眼睛。
再次见到晁言,是情人节的后两天。他的双眼蒙着纱布,躺在医院的病**。
关于情人节的那天,辉河湾发生了一起事故。新闻报道里说:有一个男孩于2月14日当天跳下了大坝,在结冰如镜面的辉河上摆了很久的蜡烛,想要给他心仪女孩一个浪漫的惊喜。却不曾想蜡烛摆到辉河中间时,中央的冰层没有结实,他整个人失衡掉入裂开的冰河中。多亏附近有垂钓冰鱼的老人,才把他救上来送入医院,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因为他是我市第354例眼角膜受捐者,这一次的事故导致他的双眼沾水,新的角膜发生了感染,他已摘除了角膜。报道的最后还不痛不痒地提示各位年轻人:不要再去冰面上玩耍。
我来到了晁言病床前,他问我:那天,你去了吗?
我摇了摇头,却哭出了声音。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那双宛如明星的眼。
别难过。他安慰我,不然这只角膜也不是我的,或许它有它自己的想法。
它不要我,我也不要它了。
他不要?他怎么能不要?
我说,晁言,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送到我这儿的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吗?
我没看他,继续说,那是沈辰的器官捐献荣誉书。我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凄厉而尖锐,你以为你受捐的眼角膜是哪来的!
晁言皱着眉,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循着我的声音来抱住我。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幽幽地说:夏星月,我不知道沈辰是谁,我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关于他,不能怪我也不能怪你,因为即使没有我们,也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我推开了晁言,在他一声哀过一声的呼唤中,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星辰。
那一晚,我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喝了一夜甜到发腻的“甜美人”。直到破晓时分,尤一睡醒后听到工作间里有呜咽声传出,他从阁楼上滑下来,夺过我手中的咖啡杯。他把我抱在怀里。
“星月,跟我走吧。”
我确实该走了。
我将星辰低价盘了出去,把钱存进银行卡里,又将卡放在了晁言病**的枕头下。
我看着闭紧双眼的晁言,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那曾是沈辰的角膜待过的眼睛。
09
在晁言如星星般幽亮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沈辰的神情,使我心神悸动。
四月的阳光温暖,空气却微凉。
我带着属于我的回忆,和尤一来到了云南。
谁也不知道,在星辰工作间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挂了一张它曾经店主的照片。他叫沈辰,是我曾经的恋人。沈辰有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在每一个寂寞如斯的日子里陪伴着我。
我们很相爱,直到一年前,我们一起在辉河湾边游玩。我失足滑下堤坝跌入水中,他为了救我,灵魂永远留在了水底。
尤一陪伴我晒太阳的时候,我依旧会将**在空气中的脚踝藏进厚重的长裙里,然后想起第一次见到晁言的情景。
那是个雪天。他骑着电瓶车“突突突突”地来到我的面前。“夏星月?”
他把一个扁平的文件式包裹递向我,“你的快递,签收一下。”
看着他的眼睛,我张了张嘴,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是。
那一刻,在晁言如星星般幽亮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沈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