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到“心太软”

地理常识,如果在中国找一个县,既生长四方花木,又能产南北水果,好像不大可能。但这个悖论却在云南宾川被打破了。宾川者,三十万人口的小县。名不见传,史不留痕,东接大理,西连丽江,被挤压在这两个旅游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很少发声。但它小康自足,不求闻达,尽享天时地利,正在偷偷地乐。

到宾川县要借道大理,飞机落地,四十分钟车程即到县城,海拔一下由两千一百米降至一千四百米。万顷波涛的大理洱海,正是宾川头上的一盆水。奈何一山相隔,宾川地区世代缺水,为干热谷地带,年降雨量仅四百毫米,比北京还少两百。清代时即有人提出凿山开渠,未果;民国时又有动议,未果;直到一九九四年才凿穿大山,修渠四十八公里,引来洱海之水。这个大落差的热谷之地有了水,就变化出一个奇迹,水果更多更奇、好看好吃,竟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宾川处北纬二十五度,在滇西北,比海南靠北了差不多五个纬度。但我一进县境,竟如同行走在海口、三亚。最不该的是满街的榕树,这种典型的热带树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杨桃,五棱两尖,明如翡翠。四十年前我初到广东,第一眼就记住了这种水果,今天他乡遇故人,深情款款在枝头。又有莲雾、芒果、木瓜、柠檬、荔枝、芭蕉,这里每一条街就拿一种水果来做行道树,满城绿色,满街飘香。人家桌上当仙果,此处街头当伞用,竟奢侈到这样的程度。

徐霞客是江苏人,他当年游到此地也大吃一惊:“大抵迤西(滇西)果品,吾地所有者皆有。”树上常会有这一类的牌子:请把芒果留枝头,让美丽在心头。劝人行善,物我两利。也许你说就把这里算是南方吧,但北方的梨子、苹果、葡萄、杏、桃、柿子一样不少。而现在秋尽冬来,正是水果淡季,当地的冬桃、石榴却又洋洋登场。

到达的当天,普通的饭后水果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一个大盘子内姹紫嫣红,层叠如山,晶莹有如鱼子,却甘甜如蜜。猜是石榴,却软绵无籽。主人说这是突尼斯石榴,籽很软,可连籽一起吃。是几十年前外宾赠送周恩来总理的,曾长期在全国多地试验驯化,最后才找到了宾川这处最理想的归宿。我知道国内最有名的是潼关石榴,在北京移植一株要几十万元。但和这相比,吃到嘴里像有吐不尽的沙子。他们这石榴已经打进上海的国际博览会,一颗就要两百元。我问什么牌子?答曰:“心太软”。满座哄然大笑。显然,灵感是来自那首著名的歌曲《心太软》。石榴好吃,种石榴的人也竟这样幽默。

不管红葡萄、紫葡萄都是白银票

如果只是一个好吃,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宾川人能把好吃转化为钱!大把的票子!

葡萄是多么普通的水果,提子是葡萄的一类。宾川引种的提子,大约有十几个种,其中几个最负盛名。如黑提,早成熟,色墨黑,味道幽香;青提,无核,色青绿,甜中带酸,正好解人初夏之困。最好吃的要数晚熟克伦森了,因其生长期长就愈脆愈甜,回味无穷,且可留树保鲜到十一月份,色泽晶莹剔透,酷似鸡血灌注,人皆呼之为“鸡血红”。

葡萄在国内外最大的出路是造酒,宾川人却不这样干。他们利用天时抢市场,直接卖钱。不管红葡萄、紫葡萄都是白银票。这里有别人学不来的东西,一是这里为干热河谷,天然温室,鲜果比外地早上市五十天,是为天时;二是这里土壤多为棕壤、红壤、黑鸡粪壤,是为地利。还有一样“人和”,就是学艺、请人传艺。人家的好东西,三天之后就成自家的活儿。

就说这水果专业生产合作社,才说引进,全县呼啦一下就兴起三百五,联络了八万余户。请来了美国和上海的专家,运用以色列的灌溉,电商销售。菜甸村村民杨林勇去年底才将自家九亩地入了水果合作社,今年就分红十七万八。全社十八户,当年分红一百多万,还比分散经营节约了成本四十八万元。能不偷着乐?宾川在全国范围内第一个上了阿里巴巴“县货集”网卖鲜果。结合旅游开发,左大理,右丽江,宾川聊发果财狂。新来的李副县长观察到一个现象,每当水果旺季一过,街上就新增一批私人小轿车。最是一年水果飘香后,新房前面新车走。

在这里,自然界的时钟好像已经停摆

除了好吃、赚钱,还有一个好看。草木不分南北,瓜果没有四季,在这里,自然界的时钟好像已经停摆,走在街上,让你心里惊奇得有点发慌!

据我的浮浅经验,南国草木,大都开红艳之花,如印度、新加坡、南美洲,还有我国的海南。常见的有木棉花、火焰花、朱蕉花、三角梅、芭蕉花,都火热逼人,可能是地近赤道太阳直射之故。北方的草木本就花少,开时也多色浅偏白,如槐花、梨花、柳絮、桐花、苹果花、玉兰花,及少见的毛徕、流苏树等,大约是因太阳平射,日照时间短,晒不红它。

而宾川地虽偏北,花却火红。我走在街上,那些不结果子,而专给人闻香悦目的石楠、桂花、澳洲桉、云南松、柠檬、木棉、火焰树等如岸如堵。这里的县政府也很奇怪,不像别处高楼大院,门卫保安。它就是一个不设墙的街心花园。绿树后开会,红花下走路,政治互信,官民不扰。你树下办你的公,我花前跳我的舞。绿荫婆娑,共享果香。那天我事毕从办公楼出来,一树红花遮住了院半边。天啊,这种红花压城城欲摧的场面,我只有在印度见过。久违了!好美丽、热辣的火焰树,我禁不住上前抱树留影一张。

当过一处小吃店时,门口的一株异木吸引了我。其枝、其叶都酷似夹竹桃,但果实类似栾树,有一个乒乓球大、淡黄轻软的虚泡泡。说叫果实,其实应叫“果泡”,而泡的表面细毛如钉,成纹成路,阳光下像一树挂满的小灯泡。主人见我们好奇,就主动出来招呼。他说这叫“百钉果”,是从不远处的山上移来的,为装点饭店,招徕食客。

在一座老院子里,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曼陀罗,当年华佗就是用它来提取麻药,给人做开颅手术。曹操长年头痛,怕华佗加害,终未能受他一治。我想不管政见如何,以华佗的医德总不至于在手术台上做手脚,该他头痛。此时,花正盛开,奇大,成喇叭状,有碗口之阔,一尺之长,白中透红,花蕊硕长如鞭,款款下垂。在一个下山拐弯处,一户人家的院子竟被一团红色、紫色、雪青色的三角梅裹得严严实实,落霞与花色相映,龙光射斗牛之墟。这气势,在国内只在厦门的烈日下见到过。我连叫停车,此景只应天上有,不拍下来神不许!

第二天下午去看乌龙卫村,此村以长黄连树闻名。但很有趣,要去村里,还要借道丽江,就像《东周列国志》里常说的借道征伐。我们虽不是“假道灭虢”,却也算游了一回丽江。

在云南、贵州,凡是带“卫”字地名的多半曾是明代的兵营,是朱元璋统一西南留下的历史符号。黄连木属稀有树种,我走遍全国访树,也只有在湖北的武陵山中见过一棵手腕粗的。而这个“卫村”竟有一百二十九棵百年以上老黄连,大都要两三人合抱。村中心还有一棵老榕树,占地有一个篮球场大,八年前树枝伸延顶住了场边的村委会,村委会就乖乖地后退了十米,现在老树又追到了新房前。过一家农户,门前随便长着一棵木瓜,已有一房多高,上面六七十颗金黄的木瓜果,推推搡搡,就像一群正挤在老母猪肚皮下吃奶的小猪娃。形如龟背,如剪刀裁就的大花树叶,像一把把大蒲扇,正慈祥地为这些木瓜蛋子遮着阴凉。我说这树该有十几年了吧?村主任说,哪里?它一年就长这么大,结这么多果,再有三年就得更新了。

这块土地往外冒树,就像油田往外冒油。

晋代石崇斗富用锦缎为障,这里却把咖啡新苗当绿篱

孔子说,食色,性也。在这里,食为有机,色为绿色。人处其间,率性而居,如在桃花源中。

那天按事先日程有个报告会,但我万没有想到,会场是在一个幼儿园里。原来酒好不怕巷子深,这个小县竟有一个全省最大的幼儿园,占地四十八亩,有孩子一千两百人,园内有全县最大的礼堂。为节省资源,县政府的“街心花园”就不再盖什么礼堂了。不用说县里开会,就是市里有什么大的活动,也要先问一下孩子们方便不方便,然后来蹭个会场。

我们一进院子,路旁、窗下、球场边全是各色花树,柠檬果绿,柚子橙黄,芭蕉倒挂,桂花飘香,像山雀飞在林子里,孩子们蛙声一片。最有意思的是一种智力游戏,北方叫九连环,或名八阵图,一般是用砖墙或铁杆搭成曲折小巷,转来转去总是出不去。但无论砖搭还是铁焊都显得冷酷冰凉。而今天我看到的这座迷宫,却是用当地四季常绿的青藤折绕编织而成。藤蔓拳拳,绿风****。孩子们的笑声如空谷中传来的铃铛。我想,什么叫美好生活,什么叫回归自然,什么叫阳光雨露,什么是花儿与少年,看看这些幸福的孩子吧,从小就在绿色的襁褓里,不像城里孩子早早就受到钢筋水泥、玻璃墙幕、汽车尾气等现代文明病的污染。

会后,我们去吃饭。云南菜最大的特点是采自山林,纯用自然。餐桌上一个大火锅,十几样菌子轮流着往里倒,反正我一样也不认识。过去统统称之为蘑菇,其实菌是菌,菇是菇,全球已知菌类已有十万多种。

席间不知怎么说到做菜,大家就争着亮自己手艺,人人吹牛都说比饭店做得还好吃,个个是天厨下凡。席间女县长与民同乐,也报出了一道她自创的私家菜,语惊四座。

主食材是松露,这里先要说一下什么叫松露。它是附生在松根下的一种菌子,色如灵芝,味如果香,而且极为名贵,并不是有松即生。那些黄山迎客松、长白美人松、东北樟子松,贵如故宫皇室里的雪松、罗汉松,就从来没有听过有什么松露示人。也就只有宾川某乡某村,才天降尤物,专生此露,如牛黄、狗宝一般,可遇不可求。前几天我看到法国国宴上还专门有黑松露这道名菜。

单说松露的采集就很有故事,它虽附生树根,却埋于土下,眼不得见,人不能识。但有一妙法,可曲线救国。原来当地猪对此菌的气味特别敏感,会自动拱食。于是人采菌时,就借八戒之力。所以这菌在当地,大名之外又有一个小名叫“猪拱菌”。你想,当城里的爱狗人牵着自己的宠物上街时,一个乡下小姑娘放学后,赶着一头小猪到林中去寻宝,准备今天的晚餐,那是多么天真美丽的图画。屈原有名作《九歌·山鬼》,后世画家就没完没了地画半裸美女于山林间骑只老虎游逛,总觉别扭。何如来画一个月亮般的姑娘,赶着一头萌萌的小猪,手持一朵灵芝似的松露,在林中轻轻歌唱。

说远了,我们还接着听女县长说菜谱。取松露四两,洗净切好备用。再取半斤面粉加黄油炒香,暂搁一旁。将牛奶倒入松露,用粉碎机打碎搅匀,倒出,加鸡汤、黄油炒面、胡椒、盐,慢煮三十分钟。收火起锅,倒入碗盘,端上桌来,香倒八仙。满座听得屏声凝气,口水倒流,齐鼓掌,说要给她工作美食双点赞,真可谓上得会场,下得厨房。县长说,这没什么,咱们这里,靠山吃山,慢节奏,好日子,谁家不是这样?好个轻描淡写谁家不这样,试问北上广,“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哪一家能过得这样?

这里还有一件趣事,有关咖啡的来历。百多年前,一位取名田德能的法国传教士来宾川传教。山水阻隔,想念家乡的咖啡。实在难忍,便千里迢迢,山间铃响马帮来,从当时法国的殖民地越南运来了一株咖啡苗,不想至今已繁衍成百多株的咖啡林。据考证,这是中国最早引进的小粒咖啡。而现在这咖啡因品质优良,又乘着新开的欧洲专列,返销回法国娘家。这有点类似法国梧桐的故事,植物随着人物走。岁月蹉跎,风能化人,俗可成习。当地农民也早已咖啡成瘾,至今,山柴铁锅煮咖啡,粗碗对饮话桑麻。

那天过咖啡园,正是城里人的下午茶光景,我们就随意在一个茅店里休息喝杯咖啡。伙计上来问,是要大粒、小粒?冲泡、现煮,还是冰咖啡?我因睡眠不好,向来不敢沾咖啡。一时茫然无对,脸憋得通红,显得很是无知。幸亏主人解围,说要冰的,这是他们的品牌。此冰咖啡可不是冰块加咖啡,而是当咖啡还未成杯中物时,在原粒状态就入箱冰冻,多重处理,然后再来到杯中,类似冰葡萄酒的制作。就如小时我的家乡有一种名牌牛肉,是在牛宰杀之前,先在它喝的水中配伍了调料。原料的前期处理先声夺人。

我们落座,原木粗桌面上摆着一只彩陶花瓶,瓶里插着一束刚从路边的田垄上采来的野**。原木、粗陶、野花,小桥流水人家。我顿时心境大好。几米之外就是一层层的咖啡田,很像江浙一带的茶山。远远望去,咖啡树的叶面上泛着一层轻黄嫩绿的波光,让人想起茉莉或者丁香。因为我没有见过长在树上的咖啡豆是什么样子,店里的小伙子就跑出去折了一枝。

咖啡豆大如同黄豆,晶莹剔透,鲜红如血,极像我在新加坡见过的红豆。我一下就想起了王维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当然知道王维的时代是不会有咖啡的,只是觉得南国遥遥,红豆相思,茅店咖啡总是有一点什么关联,而采菊供桌上,悠然品咖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境呢?一时又想不明白,是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要是在大都市里,一般的白领们何曾知道,这大山深处还另有一种晚霞夕照,野菊加咖啡的美丽?

记得那一年,一九八八年吧,有一个香港出版代表团到大陆访问后,我送他们从广州出境。那时白天鹅宾馆刚刚落成,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的奢华。吃一顿饭价格奇贵,我就心痛,觉得不合算。当地搞对外交流的朋友就半玩笑半教训我说:“你还以为来这里就是吃一碗饭吗?你在吃墙上的名画,在吃小姐的微笑,在吃这只白天鹅。”这话很有禅味,说得我醍醐灌顶,才知道吃饭并不就是吃饭。

据说,当年毛泽东接见外宾,赵朴初陪同。客还未到,毛说:“你们佛教是不是有这样的公式:赵朴初不是赵朴初,是名赵朴初。”赵正要回答,外宾已到,这段“毛赵对”惜未能对完,后来才知《金刚经》上全是这种句式。感谢国门初开,我的脑门也得初开,知道了“说吃饭,并不是吃饭,是名吃饭”。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不转人转。一九八八年到二〇一八年,正好三十年。现在大都市里的人,就常借喝咖啡之名来这个路边小店里发呆,清风明月本无价,看不够的**、翠竹、山茶。

喝着咖啡,主客说着闲话。林业局局长说,你看见垄上的那些咖啡苗了吗?明年我们就用它来做街心绿障,代替冬青、黄杨。不知怎么,我一下想起晋代石崇斗富的故事,他请客时,以锦缎为障五十里。我说你们以咖啡苗为绿障,全国谁还敢与你们斗绿?大家举杯相嘱,大笑而去。

是夜回到住地吟诗以记之:

路边茅店窗几明,一枝野花插净瓶。

向晚能喝一杯无,新焙咖啡味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