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公众面前,一个女孩如此决绝地导演了自己的死亡,就像一枚核弹在石屿市引爆,带来的震动超出人们想象。媒体舆论导向再客观,也很难控制网民对背后真相的猜疑,各种谣言、阴谋论甚嚣尘上。

为此,市委、团委、公安、检察院……都在召开紧急会议,目标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冷夏儿,并严查让事件水落石出。这个案件特殊,且发生在检察院宣教巡讲上,又涉及未成年人,检察院与公安机关达成共识,提前介入,共同侦办。

根据技侦人员对电脑数据的研究分析,这组视频拍摄于两天前,海岸线绵延上百里,也就是说,冷夏儿跳海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国家怎么搜救马航MH370的,我们就怎么搜救女孩,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决不放弃!市委领导的决心,让搜救工作自打事发起,就没有停止过。岸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守着心急如焚的双亲,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冷夏儿的父母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一步也不肯离开。

出事当天,钟燃就把冷夏儿可能跳崖的地点,告知警方。此刻,他站在曾经与冷夏儿相遇的位置,眺望大海,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

“小伙子,你站的这个位置比较危险,往里面挪挪。”

钟燃回头,一名拎着钓鱼竿和水箱的中年男子从身后经过,善意地提醒自己。

“啊,谢谢您。”

中年男子挥了挥手中的鱼竿,沿着前面的石梯向下,下面礁石前,一排坐着几名垂钓者,中年男子的脚有点跛。

“师父——”杏子正站在身后,微笑地盯着自己。海风把丸子头吹得有些凌乱。

自己看得入神,竟然忽略了她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昨天你在会上说过后,我就想亲眼来看看事发现场,好做到心里有数。师父,我还给你带了杯美式。”

钟燃谢着接过,一口气喝下大半杯,苦中回甘的味道,让他精神十足。

“学生们目前怎么样?”

“还算平稳,心理疏导小组已经进驻学校,面向每一位师生。学校也配合做了大量安抚工作。”

“冷夏儿的死,更让我觉得校园宣教的重要性了,这件事,我们得做完。”

“一切听师父的。”杏子环顾下四周,“你站的位置,就是当时偶遇冷同学的地方?”

钟燃点点头,他发现杏子手中拎着一个小金属箱,看来,不仅仅看现场、给自己送杯咖啡那么简单。杏子倒也大方,直接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里面物品和刑侦勘查箱一般无二。钟燃兴趣大增:“怎么,还干上公安的活了?”

“纯粹业余爱好。我妈是老公安,我从小耳濡目染都学会了,正好借这个案子,练练手。”

“那你怎么没去公安系统?”

“我爸不让,他做刑辩律师的,说女孩子干刑侦太危险,让我接他的班。不过天天给被告辩护,有什么意思?他们为此争来争去,我就说不要争了,我选择中间,做检察官。再说,你不觉得检察官的制服很帅气吗?”

“检察官很中间吗?”望着杏子,钟燃有些哭笑不得,搞不懂现在的年轻女孩,脑海里想的是什么。

杏子自顾自地从箱子里取出相机,递给钟燃。在标有比例尺的画面里,有一枚踩在泥地里的清晰足印。

“提取得很清晰啊,这是在事发现场?”

杏子摇摇头,看到钟燃一脸疑惑的表情,急忙解释:“公安刑侦人员已经勘查过了,我再原封提取一遍,意义不大。昨天晚上我仔细研究了视频。冷夏儿化了淡妆,穿一袭白裙,非常惹人怜惜。无论她对这个世界多么怨恨,想必在自杀前,她也希望留给世人的印象是美好的。况且,还有人给她拍视频……感觉她的时间很充裕。”

见钟燃听得很仔细,杏子继续讲下去:“事发地点虽然在公园尽头,但不乏游人,以今早为例,我掐了下时间,最短八分钟就会有一两名游人到达悬崖、拍照留念。她如何利用没有游客经过的时间,完成这么多精细的准备工作?我得另辟蹊径。”

“你的意思,她在别的地方做的准备?”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等我到了事发现场,更加笃定我的推测。”

转过喷泉池,一路继续向上,地势逐渐升高,约莫走了半公里,钟燃在山路拐角处停下,再往前不到二百米,就是公园尽头、事发现场的悬崖,有一块巨石探出山崖边缘,犹如跳台上的跳板,脚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回眺来时的路,自中心广场到此,道路一览无余,还能看到刚才路过时,在喷泉边嬉戏打闹的那对小情侣。

杏子站在两棵大树后,朝钟燃招手:“师父,我就是在这里提取的脚印,只有一种,看脚形和大小,应该是位女孩子。”果不其然,采集脚印的地方很隐蔽,人几乎被大树的树干遮挡住,不易被路过行人发现。

钟燃蹲在地上查看,因为是泥地,脚印很完整,旁边还残留着杏子提取时的标记。如果冷夏儿躲在这里,从容进行准备,等一切准备就绪,中心广场不再有人过来,才走上悬崖,完成人生最后一跳,那从时间上,就说得通了。

“拍摄者呢?”

杏子耸耸肩:“没有提取到。我推测,应该站在外面望风吧。八成是男生,毕竟女孩子换衣服,他站在里面不方便。”

“没想到你心如此细。回去送技术科,跟警方痕迹鉴定结果进行补充比对。”

“是,师父!”得到认可的杏子脸颊绯红,很是兴奋。

钟燃却高兴不起来,目光飘向远处的山崖,自从弟弟死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弟弟跳崖的一幕,就像梦魇烙印在脑海里,一旦念及,太阳穴就会针扎般疼痛起来……在中学礼堂,当他看到冷夏儿的视频,太阳穴竟有了同样的感觉。昨晚,他又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一直在追赶的弟弟,当回过头时,竟然是冷夏儿。

这难道是冥冥中的天意?望着地上的脚印,一个疑问似乎在钟燃脑海中产生,只是若即若离,并不清晰。

“师父,我们要不要去前面祭拜下?”

“不用,回科里。”钟燃看了眼手机,上面是老烟发来的微信。

2

钟燃停好车,没等跑进小楼,就被一声老烟嗓喝住。树荫下的凉亭,老烟笑着向两人招手。凉亭里坐着几个人,王检察长也在席。在宣教演讲上播放自杀视频,等同于公然给检察院上眼药,院领导如何能坐得住?王检察长亲自下场,昨天开了一天的会,今天又来到未检科。

“检察长嫌咱们科太呛,就提议在这开会,也好,穿堂风舒服。”老烟倒是毫不避讳,又狠狠嘬了口烟。王检察长身体微微发福,面色红润,看得出平日里保养得很好,也附和一笑:“这次确定事发地点,该给小钟记头功。”

随行的检察官拿出iPad,打开一个网页后递给钟燃,上面大标题分外扎眼——历史惊人的相似,蓝海中学陷入死亡轮回。浏览页面上的内容,是一家媒体的评论文章:十年前,同样是蓝海中学的学生,同样是跳崖自杀的方式,到底是教育体系的崩塌,还是自杀情结一直在校园内暗流涌动;是学习压力成为压垮学生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名校的光环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霸凌,要持续关注事态的发展云云。配的图片,除了冷夏儿的,还有钟意。阅读量已经十万+,还配有大量的转发。

王检察长偷偷观察钟燃的表情,十年前钟意事件发生时,他还是副检察长,听说过这个案件,钟意意外失手杀人、跳崖自尽,最终是以畏罪自杀结的案,也知道他和钟燃的关系。直到钟燃放下iPad,王检察长才继续道:“现在的媒体啊,标题党,语不惊人死不休,哪里有纸媒时代的严谨?本无关的两件事情,非要往一处拧。”

钟燃主动请缨:“检察长,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我认为,我才是跟进这个案子的最佳人选,网络上这些言语说明不了什么,我也不会因为弟弟的事情丧失判断。我不相信宿命论,但从省院调回到市院未检科,就碰到这个案子,也许就是天意吧。”

老烟道:“我咋说的,虽然这小子刚来我这不久,但这股办案劲头我能感受到,一星期就处理了四起案子。嘿嘿,老王,有点像你年轻时候啊。”

“少挤兑我,谁不知道你老烟鬼护犊子,这鸡蛋刚装进篮子,你就窝上面了。”

“我们未检科全员都在这里,不用他用谁?我们不仅要督促公安机关办案,还要走访校园、安抚学生们的情绪,并进行适当问讯,要不,咱老哥俩亲自出马?”

王检察长佯怒:“少将我军。”

老烟“嘿嘿嘿”乐起来,并不反驳。

杏子也站起身表态:“我会辅助好师父的,请检察长放心。”

看王检察长还抱有一丝顾虑,干脆下军令状:“我还能看着他呢,万一有夹杂私人情感影响工作的事情发生,我保证及时向组织汇报。”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检察长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3

根据视频画面的抖动程度,可以推断出,当天在现场另有其人,持手机给冷夏儿录制。

警方现场勘探也能证实,泥地上除了鞋印,没有三脚架之类稳定器的痕迹。现场采集的足印与杏子采集的足印经细致比对,为同一人所留,后证实确为冷夏儿。警方还采集到几枚不同男性足印,虽然山崖被护栏隔开,也不敢保证事发后没有好事的游客翻栏杆进入拍照留念,唯一一点可以明确,给冷夏儿录制视频并偷偷放进宣传片的人,是男性,这也和杏子的推断相吻合。

这个人会是谁呢?

“只有扎根下来,潜心观察,才能真正发现问题所在。”钟燃如是说。

为了稳定师生情绪,尽快恢复学校的正常教学,这几天,钟燃和杏子都泡在学校里,给各个班级上法制教育课,还与心理疏导小组紧密配合,对筛选出的心思敏感的学生进行单独心理疏导。

“师父,你发现什么端倪了没?”又上完一堂法制课,杏子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仰脖牛饮着矿泉水,眼角瞥着钟燃。钟燃摇摇头,并没有头绪。学生们似乎对身着制服的人有天生的好奇和恐惧,除了按照学校要求上法制教育课,其余时间都躲得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可能不喜欢我。”杏子有些无可奈何。

“这也是创伤后应激反应的表现,冷夏儿这件事给孩子的心理冲击太大,要给他们一个舒缓的时间,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其实,他们也是在观察我们。”

杏子深以为然。抬头,就看到韩松博手中拎着塑料袋迎上来。

雪姨临走前的那句话,让韩松博连做几天噩梦,梦中自己被崔胜利狠狠踩在脚下……遑论要升职,能保住目前的位置,都要去庙里烧香拜佛了。这件事怎么论,自己也逃脱不了干系。事后的烂摊子需要人收拾,不仅为全校师生的心理疏导忙前忙后,还要不停配合警方调查。校办干脆做了甩手掌柜,置身事外还等着看热闹,为此,韩松博家都没敢回,一直睡在教导处。才两天工夫,人就憔悴了不少,性格也变得谨小慎微。

“辛苦了钟检、李检,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一会儿上完课,去我那里喝茶。”韩松博一脸谄媚,从塑料袋里掏出两瓶水,塞在两人手中。

利用课间工夫,钟燃问他几个问题。韩松博挥手把教室里仅存的几名学生轰走,才屁股似沾非沾地坐在椅子边,摆出一副可怜相。

“礼堂播放的宣传片,据说是您找人操刀剪辑的?”钟燃开门见山。

韩松博如鲠在喉,但又不敢不承认,涩声道:“哎,是。”

“剪辑过程中,出过什么问题吗?”

“绝对没有,直到最终成片我才交给机房张老师,肯定是有人捣乱,陷害我。”韩松博顿了下,意有所指道,“本来这些事吧归校办管,但师生们都相信教导处,活动本身也是为了学校,我就义不容辞,谁知道帮忙帮出了问题。”

钟燃并不理会他们之间的事,继续问道:“你是找的谁剪辑,据说是一家电影团队?”

当时为了彰显自己,才在苏雪妮面前信口开河,此刻韩松博神情扭捏,但也不敢撒谎,喃喃道:“其实也不是了,就是校内电影兴趣小组的同学。”

杏子“扑哧”笑出声,又觉得不妥,急忙端起水杯掩饰,表现得像是被水呛到一般,韩松博如何不懂,不禁尴尬至极。他大概猜出来钟燃要继续问什么,干脆掏出手机拨通机房张老师电话。

很快,张老师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韩松博眼神凌厉,恨不得在他身上刺出几个透明窟窿:“老张,我给你的宣传片,你再当着检察官们的面说清楚,有没有问题?”

“韩主任您别着急,您给的成片没问题……”说着,张老师也急忙替自己辩解,“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没有在宣传片上动手脚。”

韩松博:“公安的同志在调取监控时我看了,除你之外没有另一个人进出机房,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你可得好好回忆一下。”

张老师从面相上看就是老实人,一着急就汗如雨下,说话结巴起来:“可、可真的就是你把剪好的宣传片给到我,我就播了啊。”

张老师的解释,令韩松博十分生气:“我给你的成片没问题,你自己播放的也没问题,难道遇到鬼了?”

“也、也真保不齐。”

韩松博七窍生烟,好悬没背过气去。

钟燃问道:“机房播放视频的电脑,您平时会带回家?”

“那是我个人的电脑,不属于机房。经费有限,我就权当为学校做贡献了。”

“监控录像显示,机房没有外人去过,您又是最后一名接触宣传片的人,请好好回忆,有没有可疑的人或事,不然,您会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

“真的没有……”

“老张,公安同志这么说,检察院同志也是同样的判断,你一辈子谨慎,怎么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都怪我自己不守时,开播前没再检查一遍。自打参加工作,这是头一回。”张老师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不已。

“韩主任好,您给我警告处分后,就不用叫家长了吧?”教室门口探头说话的少年,正是鹿晓阳。

韩松博正心烦意乱,十分地不耐烦:“不用!鹿同学,这不是教导处,没看老师正忙着呢?以后有事去教导处找我。”

“谢谢韩主任,我正好路过,就不打扰了。”鹿晓阳狡黠一笑,人“嗖”地消失了。

“这小子痞性难改,不应该警告,应该直接开除。”韩松博低声嘟囔了句。张老师却并不认同。

“韩主任,他可是位天才,性格还很谦逊,别看年纪小,自编自导的视频短片,拍得别提有多出色了。前两天在食堂我还拜读了他新写的脚本,说真心话,绝对是这个。”张老师还竖起了大拇指,脸上写满了佩服。

张老师的话,无意中提醒了钟燃,心思不禁一动:“张老师,您和鹿同学探讨脚本,具体是在哪天?”

“就是宣教那天。早晨我们在食堂偶遇,他不仅给我看脚本,还问了几个专业性问题。我这个人,聊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忘了时间,要不是他提醒,恐怕都得迟到。”张老师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书呆子气十足。

张老师的履历,来前已经看过,在机房一干就是二十余年,对工作兢兢业业,老实到近乎古板。这样一个人,如何会酝酿惊世骇俗的事故?反倒是鹿晓阳的出现,扰乱了张老师惯常的工作规划,时间点也拿捏得恰到好处……钟燃疑窦顿生:“关于这件事,您之前没和公安局的同志提及过?”

“提这个做什么,又不是他的问题。”

一直旁听的韩松博突然插嘴进来:“不一定,给我剪宣传片的同学,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