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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大家齐聚在奶奶家小院。
烧烤炉支在小院中央,架子上穿着肉串、大虾等各种食材,在炭火的炙烤下,油脂滴在红彤彤的木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鹿晓阳坐在炉前,高挽袖面,手持蒲扇在烧烤架上来回扇,还不时添加把调料。青烟裹着肉香,飘进每个人鼻腔,勾起肚子里的馋虫。为庆祝自己被无罪释放,特意攒局在奶奶家开烧烤趴。除了钟燃和杏子,他还邀请了班主任沈冰,以及要好的几位同学,蒋钊父子也赫然在列。不打不相识,自从那件事后,两人竟成了好友。
儿子的事悬而未决,蒋大年内心忐忑不安,听说鹿晓阳做东,未检科两位检察官也出席,急忙带着礼物,打探口风来了。
钟燃自然是婉拒,同时也让蒋父宽心,目前案件还在侦查阶段,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依照蒋钊目前所犯的错误,未检科会以教育为主、惩戒为辅的方针来执行,让蒋钊心无杂念,好好学习就行。蒋大年连连点头,千恩万谢。
鹿晓阳捅了下身边的蒋钊,朝着角落里的两人努努嘴,调侃道:“你爸这是腐化公务员呢?”
“一边待着去,这叫诚挚感谢。”蒋钊怼了回来。
鹿晓阳嘿嘿嘿乐了,换个话题问道:“你的事,你爸咋想的?”他指的,是蒋钊玩网游的事,蒋钊瞒着父亲网吧刷夜,几乎全校都知道了。
“老爷子的意思,从蓝海中学毕业,我只要考上所大学,往后他就不再插手了。我上大学这事他盼了一辈子,就是对我寄予太高希望了,怎么也得有个思想转变的过程。”
“上大学的想法并没有错啊,你爸算开明的了。”鹿晓阳倒是替蒋父说了句话,“不过,你在网游圈是绝对的大神,千万不要放弃,听说国际电子竞联盟,已经申请奥运会的比赛资格,兴许未来某一天,你有可能代表国家队出战。我也有机会成为奥运冠军的铁哥们。”
“是挺铁,鼻骨被你铁断了两次。嘿嘿嘿,能那样敢情好,我爸会觉得没白养活我。”
“岂止没白养活,你爸得在石屿市横着走。”
蒋钊当胸给了鹿晓阳一拳:“怎么说话呢?”两个人嘻哈打闹起来。
鹿晓阳后脑勺挨了一个爆栗,奶奶笑骂:“不好好烤肉串,一会儿烤煳的都你俩吃。”奶奶为了今晚的聚会,特意没出摊,给孙子打下手、穿肉串。
“哎。”鹿晓阳揉了揉后脑勺,朝着奶奶傻乐。大家其乐融融,在鹿晓阳一句“烤好了”的吆喝声中,无数只手伸向烧烤架,上面的肉串很快就被“洗劫”一空。
酒足饭饱,奶奶先回屋睡觉,明天还有课的同学们也都散去,最后,只剩下钟燃、杏子、沈冰和鹿晓阳,四人围坐在烤炉前,边吃边聊。
“晓阳,这次多悬啊,你能清白地出来,多亏了钟检和李检。以后可要收收心,好好学习,落下的功课我给你补。”
“谢谢沈老师。”鹿晓阳回报以微笑。
沈冰看了下腕表:“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备课,先走一步,你们再聊会儿。”
拿起包就要起身,鹿晓阳急忙挥手:“沈老师不要走,你天天为我们劳神,难得今晚能放松,我给你烤最拿手的秘制大虾,顺便玩个游戏。”
一听游戏,杏子眼睛都亮了:“什么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好啊!”“不要!”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发出来,说话的杏子和沈冰对望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微笑看戏的钟燃身上。
“你怎么想的?”杏子快人快语。
“我弃权。”
“那就是两票赞同,一票反对,一票弃权了,晓阳,我们开始吧。”杏子玩心大起。
“好嘞。”鹿晓阳拿起一个空的可乐瓶放在地上,“我转动瓶子,等瓶子停下时,瓶口对着谁,你就有机会问出你想问的问题,被提问者要诚实回答。不提问的或者不回答的,接受大冒险惩罚,沈老师,这游戏必须四个人参与。”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沈冰。
“没感觉必须啊。”但瞅着杏子的兴致,沈冰不好再说离开,回身坐下。
“游戏开始。”
鹿晓阳手指转动瓶身,可乐瓶如陀螺般转动起来。世界瞬间安静,大家目光都汇聚在逐渐慢下来的可乐瓶,最终,瓶口指向鹿晓阳。
鹿晓阳拍手笑道:“看来瓶子都想让我这嘴欠之人先吐为快。”
杏子啐之:“别废话,想问谁赶紧问。”
鹿晓阳第一个问题,抛给了钟燃:“大叔,在看守所你说话跟打哑谜似的,如何笃定我能猜到你的意思?”
钟燃微笑道:“因为你是鹿晓阳。”
这句话评价颇高,一时间竟让脸皮厚的鹿晓阳有些脸红,讪笑道:“大叔的话,我竟然无力反驳。”
杏子嗔道:“少跟我们凡尔赛,麻利地,接着转。”
“哎——”
瓶子如陀螺般再次旋转起来。这次瓶口指向了沈冰。
“沈老师,请开启你的提问。”
沈冰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在鹿晓阳五、四、三、二、一的催促下,脱口而出:“钟检,这么多年,叔叔阿姨……身体还好吗?”
“谢谢沈老师惦记,他们身体还不错。前阵子老妈还聊起你,怪你也不去看她。”
一句话就让沈冰破防,眼眶有些湿润,轻轻道:“是我不好。”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早就该放下了。”
沈冰摇摇头,没有说话。
“好啦,这轮的Q and A已经完成,晓阳继续。”杏子适时打圆场。
瓶口指向了杏子。
杏子问题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却表现得漫不经心道:“师父,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让你选择女朋友的话,你是喜欢活泼可爱的,还是端庄贤惠的?”说完还不忘瞥沈冰一眼,端起桌前的柠檬水,放在唇边轻饮。
“怎么,你们事先串通好了吗?怎么所有的真心话,都是问我的?”
杏子道:“有吗?”
鹿晓阳故意不应景:“杏子姐,你的手怎么有点抖啊?”
杏子气得俏脸含粉:“你个小鬼头,一边待着去。”鹿晓阳吐吐舌头,朝杏子扮个鬼脸,又看了眼钟燃,嘿嘿嘿笑起来。
杏子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正为自己的愚蠢懊恼时,钟燃开口道:“如果换作之前,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现在可以很笃定地说,我只喜欢与我心灵相通的女孩。”
这句话再明白不过,钟燃充满柔情的目光望着自己,杏子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得到,心情瞬间大好。沈冰望着眼前这位可爱的女生,嘴角不禁挂出笑意。
鹿晓阳道:“杏子姐姐,你对大叔的回答是否满意?没有问题的话,我接着转瓶子了。”
杏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叔叫得真是难听死了,赶紧转。”
第四次的瓶口,指向了钟燃。
看着陷入沉吟的钟燃,无人知道他会问出什么问题,杏子内心竟然还有一丝小紧张。
“晓阳同学,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如果你没有想好,也可以选择不回答。”是问鹿晓阳的。顾不上失落,杏子就被钟燃肃然语气所唬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鹿晓阳点头道:“大叔,您尽管问,我有问必答。”
钟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当年我弟弟钟意‘杀害’熊强时,你在现场吗?”
鹿晓阳似乎早有准备,收起嬉笑之意:“我在,还目睹了整个过程。”
“啊——”旁边传来一声尖叫,沈冰吃惊地捂住自己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鹿晓阳转头望着沈冰:“沈老师,我也看见了你,那年我七岁,你不会记得我的。”
沈冰似乎被强行拽入那个令人心碎的夜晚。恍惚记忆中,她想起来在距离事发现场不远的灌木丛后,有个弱小身影一闪而过,慌乱中,她以为跑过了一只黑猫。
“原来是你。”
“那就是我。”
沈冰惊愕莫名。
钟燃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道:“晓阳,你能跟我说下当时的情况吗?”
“我可以很笃定地说,钟意并没有失手杀了熊强。”
鹿晓阳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2
时光回溯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吃过晚饭,在妈妈召唤下,七岁的鹿晓阳拎着桶,去楼下倒垃圾。楼后面是一条小巷,垃圾站坐落于小巷深处。
巷子曲折,隔很远才会出现一盏路灯。鹿晓阳轻车熟路,很快就把垃圾扔进垃圾站,回家路上迎面却遇上一票人。都喝得醉醺醺,相互搀扶如螃蟹般在巷子里横冲直撞。
鹿晓阳内心害怕,尽量把身体贴着墙面,交错时,一个混混使坏在他脑门上推了一把,后脑勺狠狠磕在身后砖墙上,鹿晓阳吃痛不禁发出“哎哟”一声,招来的却是这帮混混得意的狂笑。
“你凭什么打我?”
鹿晓阳紧攥着小拳头,眼眶含泪,怒视这帮人。
“小兔崽子,还不许碰你了?”这名混混摇晃着过来,一把揪住鹿晓阳耳朵,疼得他叫出声来。
“再大点声,我看能不能把你爸喊来。”混混手上还加劲,疼得鹿晓阳眼泪夺眶而出,小拳头徒劳地挥舞着。混混竟然有一种莫名满足感:“不服是吧,老子同时拧你两只,哎哟——”
混混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手背上被鹿晓阳咬出了深深的牙印,惹得同伴哄堂大笑。混混脸上挂不住了,掐住鹿晓阳脖子,借助酒劲掏出把折叠刀,在他脸上比画着:“敢咬我,我给你破破相……”
没等话说完,人就被踹倒在地,折叠刀也不知道被撇到哪里去了。一名少年横身挡在鹿晓阳身前,朝着这群醉鬼怒吼:“熊强,一群大男人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然后他转身对我说,赶紧回家,这里有哥哥守护。十年了,他的笑容清晰可见,时刻温暖着我。”鹿晓阳望着钟燃,泪水夺眶而出,杏子没想到乐观的少年竟然如此动情,竟也感动莫名。
鹿晓阳拭干眼泪,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钟意哥哥。”
想起弟弟,钟燃唏嘘不已。
“可我很没出息,看到有人帮我出头,掉头就跑……”
鹿晓阳撒开丫子就跑,就要跑出巷子时,身后传来厮打声。鬼使神差,他又折返回来,猫在一簇灌木丛后,偷眼望着战局。七八名混混把钟意围在中间,群起而攻。钟意很会打架,身手敏捷下拳又狠,身上挨了不少下,也打倒两名混混。
“熊强,为了沈冰,我今天跟你没完。”钟意边打边骂。
“我和沈冰的事,你算哪根葱。”
被称作熊强的人,一直在外围鼓动混混们下死手:“老子有的是钱,打折他一条腿,给五万。”混混们欢呼雀跃,下手更不分轻重。时间久了钟意左支右绌,被一个混混绕到身后,抡起板砖狠狠砸在头上,顿时血流如注,膝盖一软摔倒在地。
混混们一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把钟意按住。
“强子,废他哪条腿,左还是右?”
熊强这才敢走上前,薅住钟意头发,让他仰起头来面对自己,猛吸一口烟,把烟雾喷在他脸上:“就这点能耐还装什么英雄?再说,你这叫多管闲事……”熊强把嘴巴贴在钟意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鹿晓阳听不见,但钟意却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狂狮,双臂使劲挥动,激愤下迸发出来的力道,让几名按着他的混混把持不住,纷纷脱手。熊强吓得不轻,急向后退,躲避扑向自己的钟意,无数只大手也再次抓了过来……
灌木丛后,鹿晓阳看得真切,熊强脚下打滑,身体失去平衡人向后仰,后脑勺磕在石头台阶上,鲜血迸溅而出,几乎同时,钟意也扑到了他的身上,身后更多的混混压上来。
“打死人了!”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如叮在肥肉上的绿头苍蝇,混混瞬间四散开来,只剩下钟意,拳头僵硬地高悬在空中,身下熊强后脑勺流出一大摊黏稠血迹。钟意愣住了,用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动脉,知道闯下大祸。
远处,沈冰气喘吁吁跑过来,看到眼前惨状吓得双手捂住了嘴。周边呆若木鸡的混混们纷纷缓过神来,喧嚣四起,叫嚷着不要放杀人犯跑了,还有人掏出手机报警。
钟意噌地站起身,怒目而视。这种自带杀气的目光让混混们胆寒,没有人敢真的上前拦截,反而向后退却,主动让出一条路。路过沈冰身边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就朝着巷子深处跑去,消失在黑暗中。
“很快警察就来了,封锁案发现场,还给那些坏蛋做笔录。我找到一位看模样像大官的警察叔叔,想把我看见的一切告诉他,他很忙,没有理睬我,也可能,认为我年纪太小了吧。”鹿晓阳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就坐在马路边等他忙完,出这么大动静,我妈很快就来了,她生性谨慎,怕我沾染这种晦气,硬生生拽我回家。回到家后,我把事情经过描述一遍,可她不相信,责备我侦探故事看多了,不让我去录口供。连亲妈都不相信,谁会相信一个孩童的话?”
回忆是痛苦的,鹿晓阳用平和的语气,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
钟燃谨慎起见,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你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非常确定。”
按照鹿晓阳的说法,熊强死亡,是自己滑倒,后脑勺磕在石阶上造成的。弟弟背负着杀人犯的枷锁……想到这十年,钟燃几乎不能自已,太阳穴再次习惯性地疼起来。杏子心疼地望着他。
钟燃使劲揉着太阳穴,直到痛感减轻才再次问道:“我还有个疑问,为什么冷夏儿同学会选择从钟意跳崖的地方跳下去?这仅仅是巧合吗?”
“是我的主意。夏儿一心赴死,我给她推荐了这种方式,魂归大海是最好的解脱。当然,我还有一个目的,人死不能复生,但哥哥的名誉,我要替他争回来!自从那晚后,在我的意识里,就想做钟意哥哥那样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我又不想追随他的脚步,我不会选择自杀,我会抗争,为了我在意的人,抗争到底!”
鹿晓阳情绪有些激动:“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梦到哥哥跳崖的画面,不能想象他在选择自杀时内心有多痛苦,我更懊悔,为什么不能勇敢地站出来替他发声?如果我做了,是不是哥哥就不会死了……我十七岁了,想要弥补曾经的过失。
恢复杀人犯的名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仅靠个人力量远远不够,只有让陈案重新回到大众视野才有机会。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怀有私心,利用了冷夏儿。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是大叔接管了夏儿的案子,如果你是认真的,就一定会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重起钟意案的再调查。观察你很久,虽然你不如杏子姐机敏聪慧,也总算没让我失望。你的回归,让我的计划瞬间变得简单起来……人生,真的好有趣。”鹿晓阳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火热果敢的心,钟燃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看鹿晓阳的样子,有弟弟的影子,但又完全不像他。
沈冰面如死灰,此时此刻,并没有人关注到她的表情。
鹿晓阳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我们再转最后一次,就结束这个夜晚吧。”
众人点头。
鹿晓阳把瓶子放在地上,这次他没有旋转,而是直接将瓶口对准了自己。大家望着他,不明白古怪少年的意图。
“如果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跟冷夏儿说句话,那么,你最想说什么?”出乎所有人意料,鹿晓阳最后的问题,问给所有人。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静默片刻,钟燃率先答道:“我想说夏儿同学,不敢想象你生前遭遇的不幸,我能做的,就是为你讨回公道。”
“说得那么严肃。”杏子白了他一眼,“如果有来世,姐姐希望能和你一起逛街,一起涂指甲油,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会是你最棒的聆听者。”
鹿晓阳唏嘘不已:“如果冷夏儿能听到姐姐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沈冰却毫无动静,等了好久,心急的杏子有些等不及了,小心试探道:“沈老师——”
沈冰扬起脸:“一定要说真心话吗?说真的夏儿,我挺佩服你的,能有跳下去的勇气。”
那一瞬间,杏子明显感受到,沈冰内心充满痛苦。
曲终人散,杏子执意要送沈冰回家。
一路无话,到了沈冰家楼下,杏子才道:“我对夏儿说的话对你同样适用,如果你需要找人倾诉的话,我会是很好的聆听者。”
沈冰沉默半晌,才道:“我家里还有瓶红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
“当然。”
沈冰家以灰色调为主,家具极简,墙面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时间待得久了,会让人感觉冷淡压抑。这可能就是沈老师内心的写照吧,杏子暗自感叹。沈冰请杏子在沙发坐定,取出一瓶红酒先醒了,又分别斟进两只玻璃高脚杯。
推杯换盏,两个女人聊的话题渐渐多了,酒精作用下,沈冰卸掉了外表的伪装,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
“你为什么会佩服冷夏儿?”杏子适时问道。
“一路上,这个问题你一直都想问吧。”
杏子并不回避,点了点头。
“现在的女孩子,都像你们一样勇敢吗?”
“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的,并为此争取,如果这算勇敢的话,我不否认。”杏子的洒脱,也感染了沈冰。
“我内心被一块巨石压得太久,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但我答应过钟意,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沈冰似乎所答非所问,此刻她内心防线最为薄弱,长久憋在心底的屈辱,就想找一个人倾诉,口中说着不说,却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3
时光又回溯到十年前。
沈冰是转校生,“坏小子”钟意的出现,让她感受到少有的温暖,自然而然,两名少年成为最好的朋友。
本该完美的高中生活,却被一场噩梦击得粉碎。
一天夜晚,晚课结束后,沈冰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平时,钟意总会自告奋勇来送她,可今晚是年级足球赛,作为主力前锋的钟意抽不开身,沈冰也并不想每次都麻烦他。
今天老师讲解试题,下课偏晚了些。沈冰时间观念很强,怕妈妈担心,决定抄近路回家。路上有片小树林,没有路灯,借助月光依稀能看清路。四周安静得骇人,心底害怕,加快脚步想快速冲过去,迎面却遇上一个人。
熊强是纨绔子弟,高中就辍学回家。蓝海集团刚成立不久,作为骨干的熊卫国,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儿子,想着年轻人散漫几年也无妨,回头送出国镀金了事。没有父亲约束,熊强愈加放飞自我,整天与社会青年厮混在一起。今天与几名狐朋狗友喝完酒,分开后醉醺醺地闲逛,碰巧遇上刚下晚课的沈冰。夏季沈冰穿着校服短裙,白花花的大腿晃得熊强眼晕,丹田涌起一股躁动,晃悠着上前搭讪。
沈冰哪敢回答,扭身就想跑。却被熊强扣住手腕,沈冰惊恐之下,高声喊着救命。
熊强吓得一缩脖子,但眼见周围静悄悄的,胆子顿时大起来,另一只手捂住沈冰的嘴,强行拖进树林深处。沈冰奋力挣扎,可力量差距悬殊,很快就失去抵抗能力,随着下体一阵钻心的疼痛,昏厥过去……
再次醒来时,施完暴的熊强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翻看书包。见她醒转过来,熊强狞笑道:“我说这么嫩呢,原来是蓝海中学的高中生,你叫沈冰。”
沈冰急忙把散落在地的衣服穿起来。披头散发的她,恨不得撕碎眼前的恶魔,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放弃了抵抗。
“不瞒你说,我叫熊强,我爸是蓝海集团副总裁,你上的中学,就在我爸集团管理下。”熊强挥了挥手中的教职工卡,卡片上是沈冰妈妈的照片,为了女儿能吃教职工食堂,妈妈特意把卡留给女儿,没想到却被熊强抓住把柄。
“真巧啊,你妈在蓝海中学教书,想不想让她知道宝贝女儿的奇妙夜?”见沈冰疯狂地摇头,熊强更加有把握拿捏住她,“不想让我把这事捅出去,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那就给我乖乖听话。”
沈冰抽泣着说道:“你还想怎么样?”
“我就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熊强嘴里喷吐而出的臭气,让沈冰几欲作呕。
沈冰试图拒绝:“我不会做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
“那就做我半年的女朋友,趁我现在心情好,这已经是能开出的最优惠的条件了。”见沈冰没有表态,熊强变本加厉道,“我还想再做一次,你自己乖乖躺下。”
“求求你,不、不要这样。”沈冰哭着哀求。
沈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后背又贴在了潮湿的泥土地上,腐烂树叶的气息夹杂着土腥气直刺鼻腔,呛得她无法呼吸。恶魔再次压在身体上时,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月亮嗖一下躲进了云层后面。
沈冰持酒杯的手都在颤抖。
作为女人,杏子清楚知道,说出这些话对于沈冰意味着什么。
“沈老师,感到不适的话,先不说了。”杏子满怀歉意。
“不,我要说,如果今天不说出来,我怕我再也没有勇气。”沈冰用手指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水,仰头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你没发现吗,是冷夏儿的决绝、鹿晓阳的坚韧,才安排了同样的跳崖……呵呵,鹿晓阳,你真是好样的。”
沈冰懂得一个道理:身体所遭受的侮辱,远不及这种小城市闲言碎语更加可怕,如果声张出去,熊强固然得到应有惩罚,但今后,父母和自己该如何做人?思前想后,决定把屈辱压在心底,让自己尽量忘记这件事。
谈何容易。
内心的煎熬,让她迅速消瘦下去,钟意第一个察觉出不对,问她是不是病了,沈冰疯狂地摇头,并警告钟意——以后离我远点。
开始时钟意还很生气,后来却想通了:这不是我认识的沈冰,她一定遭遇了什么,才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决定偷偷跟踪沈冰,揭开秘密。
一切风平浪静,尝到甜头的熊强,再次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沈冰左躲右闪,最终被逼进墙角。
熊强笑道:“别害羞啦,你都主动过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跟我走,我在最好的酒店开了间房,咱俩……”后面的污言秽语还没说出口,人就重重地摔在地上。
“谁敢踢老子?”
钟意居高临下俯视熊强:“踢你怎么了,我还揍你呢。”
熊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嘶吼着爬起来挥拳打向钟意,却被擒住手腕,微微使劲,熊强就承受不住了,“嗷嗷”叫着疼。钟意攥紧拳头,照着他小腹就是一拳,这拳之重,打得熊强双脚几乎离地,就感觉五脏六腑都拧到一起,再也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钟意俯下身,厉声道:“她是我朋友,再敢纠缠她,我打爆你的头。”拳头还在熊强眼前晃了晃。
沈冰怕把事情闹大,忙上前把钟意拉开:“熊强,事情就这样吧,以后请你离我远点。”
有了这次情绪宣泄,沈冰明显好了许多,嘴角又露出久违的笑容。为防止熊强报复,钟意当仁不让地成为她的保护神,只要是上下学,都会陪伴在她身边。久而久之,学校里竟然传出两个人谈恋爱的风言风语。
哥哥钟燃上台领完奖,紧接着就是钟意接受检讨,如此戏剧性的场面,离不开熊强在背后捣鬼。可钟意怒撕检讨书、胸怀坦**的行为,却赢得了很多女生好感,不啻打了熊强一记响亮耳光。
追忆起钟意陪伴自己的点点滴滴,沈冰面露微笑:“即便全世界与之为敌,他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保护我上下学,从不间断。有他在身边,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
杏子望着面目含羞、如小女生般的沈冰,思绪却飞到钟燃身上,如果换作是我,他也会这般义无反顾地保护我吗?
“杏子——”
杏子思路被拉了回来。
沈冰举着红酒,双颊绯红:“再来一杯吗?”
“好。”
沈冰给她斟上,剩下的全部倒进自己酒杯,满杯红酒被她再次一饮而尽。
“沈老师,慢点喝。”杏子阻拦已不及。
沈冰毫不顾及沾在唇边的酒渍,“咯咯咯”笑了起来,满脸醉意道:“我一直恨钟燃,恨他罔顾弟弟需要帮助时,却只在意自己的功课……其实,我更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连自己是什么货色都看不清楚,徒用外表粉饰。人前是所谓的老师,只有深夜,躺在**仰望天花板时,才敢想他……”
沈冰自顾自地讲述下去。
事发当天,酒足饭饱的熊强又跑到校门口堵沈冰,吃过苦头的他,特意带了几名能打架的混混。赶巧沈冰出校门取包裹,撞个正着,再想躲避时已然来不及,被熊强率人围在中间。
沈冰虚弱地质问道:“咱俩的事已经完了,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纠缠了吗?”
“我答应了吗?我在哪里答应的,是**还是被窝里?”熊强的话,引起混混们一阵狂笑。酒气阵阵袭来,沈冰欲冲开重围,逃回教室,却被熊强劈手将手中包裹夺走。
“你快还给我……”
熊强哪会听她的,直接撕开包裹,里面是一套女性内衣。熊强眼睛放光,直接把文胸套在头顶,笑道:“哎哟,还是红颜色的,说,你这是买来穿给谁看的?”
混混们哄堂大笑。
沈冰羞愤难耐,上前去抢,却被熊强攥成团,扔给对面的混混。见有乐子可寻,混混们围成个大圈,把沈冰圈在中间,丢沙包般把内衣抛来扔去,逗她来抢。丑陋的一幕让校门卫看不下去,出来喝止,才得以让沈冰逃出来。玩过瘾的熊强,嘴里骂骂咧咧,带着混混们扬长而去。
沈冰掩面跑向教室,教学楼里冲出一人,朝着自己跑来。
“沈冰,熊强人呢?”钟意满脸激愤。
沈冰怕他惹事,急忙劝阻道:“我没事,不要管他。”
校门口,熊强顶着红色文胸调戏沈冰一幕,被路过的同学看见,并以火箭速度传进钟意耳朵里。如同受到奇耻大辱,钟意怒不可遏地冲出教室,迎面碰见沈冰。见她的神情,钟意心下了然,刚才发生的事都是真的。钟意一把抓住沈冰的双肩:“东西我必须给你夺回来,也要让他真正尝到苦头,不然,这种事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你。”
双肩被攥得生疼,沈冰心思有些松动,嘴中却道:“可是他们人多。”
“快告诉我!”
“出了校门,他们向东走了。”
话音未落,钟意如箭般冲了出去。沈冰内心就涌起一股不祥预感,慌张下,想起哥哥钟燃。
“我心存侥幸,期待钟意像之前一样,如得胜将军,从战场凯旋。”沈冰轻轻摇摇头,眼神无光,“这是我第一次放弃阻止他的机会,也是我亲手把他推进了深渊……”
当沈冰赶到时,为时已晚。熊强已经倒在血泊中,钟意正骑在他身上,混混们在四周发出阵阵聒噪,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钟意杀人了!”
沈冰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坍塌下来,以至于钟意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前都不知道。
“沈冰——”钟意轻声唤道。沈冰感觉自己的手心,被一件柔软的衣物填满,急忙下意识地抓住。
“属于你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拿回来了,他再也不会骚扰你了。”
沈冰哭腔道:“钟意,你、你该怎么办……”
“再见了沈冰,你要好好活着,考上最棒的大学,忘记这一切吧,它就是一场梦,从来没有发生过。”轻轻交代完这句话,钟意迈步就要走。
沈冰一把拽住他袖口:“你要去哪?”
钟意与沈冰四目相对,深情凝视许久,才伸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又轻轻拍拍她的脸颊,道:“很遗憾,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
刹那间,思想连同身体都被冻住,沈冰的手松开钟意的袖口。这个细微动作,被钟意敏锐地捕捉到。
“如果我消失了,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事情就让我来收尾吧。”钟意在沈冰的唇上轻轻一吻,毅然决然地消失在黑暗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消失了也挺好,谁知道他竟跳崖自尽。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潜意识里太在意自己的名声,而没有顾及他。”沈冰泣不成声。望着窝在沙发里、遍体鳞伤的女人,杏子心下恻然,但也知道,此时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她把淤积在心底十年的情绪完全发泄出来,自己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护着她。
好一阵子,沈冰才止住哭声,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情绪平稳了许多,歉然道:“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么多,希望没有引起反感。”
杏子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逝者已逝,钟意生前最希望的,就是你能忘记这段经历,开心快乐地生活着,这是他对你的离别寄语,一定不要让他失望才对。”
“我也努力尝试过,但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他,他跳下悬崖摔得疼不疼,躺在漆黑的大海里会不会寂寞……每念及此,就像有块巨石堵在心头,喘不上气来。”
“因为你在意他,才有这么深的负罪感。”杏子继续宽慰道,“沈老师,就像今晚对我讲述一样,我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来,与鹿晓阳携手,作为证明钟意清白的证人。话一旦说出来,就不会感觉那么难了。”
沈冰点点头:“我已经逃避了十年,不想再这样下去,为了钟意,我愿意。”
又静默了一会儿,沈冰幽幽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钟燃吗?”
“是的,我爱他,甘愿为他做所有事。”杏子目光炯炯,回答得毫不犹豫。少顷又柔声道:“我也希望姐姐以后能真正地开心快乐,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你刚才的眼神,好像钟意。”沈冰起身,又拿回来一瓶酒道,“我喜欢听你叫我姐姐,怎么样,想不想陪姐姐再喝一瓶?”
杏子的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为什么不呢!”
弯月如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