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石激起千层浪,冷夏儿的日记,让整个事件变了性质。
自最高检察院“一号检察建议”下发以来,这是石屿市第一起涉及性侵未成年人的重大刑事案件,检察院依法提前介入。事关重大,检察院连夜召开会议,王检察长、未检科全体成员、侦察监督工作办公室的领导也列席会议,同时,公安局刑警大队立案侦查,楚良副队长也带精干警员参会,共同办案。
钟燃先把情况做了汇报说明,最后道:“如果受害人的日记记载属实,那嫌疑最大的尚雯雯就不会是主要对象,在她背后,还有性侵主犯存在。”
王检察长“啪”地一拍桌子,气愤难平:“查!请公安机关一查到底!我们全力配合。”
鲁队长:“我们刑警队义不容辞。马上就安排警员对受害者周边的人际关系进行摸排,夜色KTV监控也会第一时间去调取。钟燃同志和李杏子同志,深入这个案件已久,与未成年人已经建立良性的沟通渠道,我建议继续跟进,公检部门各取所长,事半功倍。”
侦察监督工作办公室的领导也积极表态,做好公检部门的协调工作,未成年人性侵案不容小觑,力争早日让这个案子水落石出。
散会后,王检察长等送刑警队的同志上车。目送他们离开后,才扭回头,面对老烟似笑非笑:“老烟头,新部门检察官都是干侦察兵的,胆子就是大,市里已经结了案,没想到你们还在取证。”
没等老烟表态,钟燃急忙上前解释:“报告王检,这件事和老烟没关系,他不知情。”
“少打掩护,他都活得快成精了,能不知道?在他眼中,你们是逃不出如来佛祖手掌心的孙猴子。”
“哪能当众揭短?青年人的办案热情,我们应该精心呵护才对。”老烟嘿嘿嘿一阵乐。
“呵护?真出了事,我看你护不护得住。”
“报告王检,我们没有继续调查冷夏儿自杀案,而是以霸凌为切入点,继续深入蓝海中学调查取证的,与市里的决定并不矛盾。”杏子试图狡辩。
“咦?”
“王检,是我感觉冷案里面依然存在问题,才打起擦边球,如果给院里带来不好影响,我愿意接受处分。”
“师父——”
“嗐,少将我军。挖出冷夏儿跳崖自杀背后的真正原因,怎么处分你?走到这一步,就给我把这案子办漂亮了,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犯罪者。”
“是!”
等王检察长一行走远,老烟直奔车棚:“今天下班晚了,我回家陪孙子,你俩继续。”等推出电瓶车,从容跨上又转过头来,“那个鹿晓阳,真是有意思得很,有机会帮我传个话,邀请他跟我再下一盘棋。”说完,优哉游哉骑走了。
“师父,领导都这么善解人意吗?”
“那是你刮中了五百万大奖。”钟燃调侃一句,转身朝办公室走去,杏子望着他的背影,笑靥如花。
“万一,我刮中的是一千万呢?”
“以一己之力,步步为营,推动整个事件进展,从自杀视频到校园霸凌,再牵出性侵案来……嘿嘿,他还很会利用舆论,这哪像一名少年的手笔。”在办公室看资料的杏子,还不忘感叹一句。
她的话提醒了钟燃:“你看一下,鹿晓阳视网有没有更新?”
杏子答应一声,打开电脑登录,很快就惊呼一声,果不其然,更新的视频名称为“告别”,在告别仪式现场,悼念的人排着队,献上手中的**,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清晰,这与拍摄者的角度有关,根据镜头展现出来的画面,拍摄者就站在冷夏儿遗像的前方。
钟燃和杏子面面相觑,他俩印象很清晰,遗像的前面,根本就没有摄影师。难道……两个人突然眼睛睁大,几乎是异口同声:“摄像头装在玩具熊的身体里?”
冷夏儿心爱的玩具熊,原来在他手上。摄像头藏在玩具熊的身体里,并放在遗像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钟燃一遍遍看着视频,望着那一张张几乎特写式的生动面孔,内心锁定了答案——他没有进来,就是在等我们。
2
此时,被念叨的主角,正在海鲜炒饭摊档前忙里忙外地给奶奶打着下手。今天下夜班的人似乎都出奇的饿,鹿晓阳一刻没闲,刚刚送走一桌客人,正麻利擦着桌子,身后又来人了。
“稍等一下,我马上擦完,桌上有菜单,桌角有二维码,您怎么方便点菜都行。”鹿晓阳流畅地说着一套嗑,回头却愣住了,身后围了四五个半大小子,个个凶神恶煞般盯着自己,领头羊正是蒋钊。也仅仅是瞬间,鹿晓阳神情就恢复正常,咧嘴一笑:“吃饭啊,还是干别的?”
碰巧,“老地方大酒楼”的保安过来给鹿晓阳新的Wi-Fi密码,顺手抄起展示牌后面的可乐,灌了一大口,觉得气氛不对,操起陕西话问道:“晓阳,这是要弄啥哩?”
鹿晓阳“扑哧”笑了:“没事啊刘哥,这几位都是我同学。”
“中!有事喊俺。”保安大哥点点头,摇摇晃晃回去了。
蒋钊死死盯着鹿晓阳,好一会儿才道:“真有你的,一点也不害怕。”
“打不赢还打不输吗,有什么好怕的。”他的话把那几位少年逗笑了。
“巴神,这可是你非要来的,阵仗摆完了没?我现在肚子好饿。”粗壮少年揉着肚子。
蒋钊:“都坐下吃饭,我请客。”
众少年欢呼一声,急忙坐下,都点了加量的海虾炒饭。在眼巴巴等着奶奶把炒饭端上来时,鹿晓阳拉把椅子坐到蒋钊身边:“近在咫尺,你也从来没照顾过奶奶生意。说吧,究竟啥事?”
自打被尚雯雯伤透了心,蒋钊躲进网吧连刷了好几夜,体力透支的同时,思维反而通透了:自己甘愿被尚雯雯当枪使,最主要的,还是内心深处放不下妈妈的缘故。虽然两个人长得完全不像,但就是这种妈妈的味道,让他毅然决然陷了进来,为其铤而走险,回报却是深深的伤害,痛定思痛,他要重新审视自己。
“你了解钟检这个人吗?”
“谈不上了解,但以我观察,他是名合格的检察官。”
“是合格品就行,我想找钟检自首,把一切都说出来。”蒋钊苦笑。
“这么想就对了,只是,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鹿晓阳似乎预料到这个结果,语气平静。
“毕竟这件事因你而起。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次在篮球场你给我摆鸿门宴,让我误以为手机落入检察官手中,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证据。可冷静下来想想,如果手机还能用,他们何必要来追问我呢?”
鹿晓阳嘿嘿嘿直笑:“你嘴巴太严,不上点手段,怎么撬开你的嘴?”
“我的手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掉海里了。”
“海里?”
“对,是杏子检察官潜入海底,用了几天工夫才打捞上来的。”鹿晓阳眼神中散发着光彩,“这样的检察官,你可以相信他们。”
蒋钊用力点点头。
鹿晓阳长吁一口气,坏笑道:“老蒋,哪天我们在篮球场好好再打一场,上次是我故意输给你的。”无形中,鹿晓阳对蒋钊的称呼变了。
“随时奉陪。”
“一言为定!”
热腾腾的海鲜炒饭端上来,饿急眼的粗壮少年一把把大虾塞进嘴里,吃得有些急,噎着了,大眼珠子凸凸着望向对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势如水火的两个人,怎么就像得了失忆症,如多年好友一起大快朵颐,嬉笑怒骂。
3
清晨,钟燃和杏子一身跑步装,先后跑进小区。按往常,钟燃上楼,杏子取车,约好在单位会合。今日不同往常,身后有声音响起:“燃儿,这是你单位同事吧。”钟燃吓了一跳,发现母亲正笑眯眯地望着杏子。
“妈,你这是?”钟燃急忙看表,刚早晨六点。
“今天邪乎,就是睡不着了,起来遛遛弯。”母亲随口应付他两句,注意力全在杏子身上,端详许久,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伯母,我叫李杏子,您叫我杏子就好啦。”
“这名字听着就灵动。你每天和燃燃跑步,也不说去家里坐坐。”
“太早了,我怕影响您和伯父休息。”杏子回答得十分乖巧。
“哎哟,那怎么会,你来家里我们才开心呢。”母亲上前拉住杏子的手,开启连珠炮发问模式,“今年多大了啊?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妈,我们单位还有事,得马上走。”钟燃了解妈的性格,问起来就没完,急忙解围。杏子反倒笑嘻嘻,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师父,你先上去收拾,好不容易遇见伯母,我再陪她说两句话。”
这话可把钟母乐得合不拢嘴:“瞧这孩子,多通情达理,你不问不代表你妈不能问。还有,你在单位别摆出师父那副臭架子,也得多跟人家学学。”还没怎么着,母亲就站在杏子那边。
杏子开心地朝钟燃做鬼脸:“听到没师父,以后不许欺负我。”
钟燃摇头苦笑。手机铃声正好响起,母亲巴不得他别杵在这,摆手让他离远点,才继续道:“没他打扰,咱娘俩可以好好唠唠。”
“伯母,我今年二十二岁,刚毕业,分配在师父手下实习。”
“真好,二十二岁,在我们那个年代,都还没开始处对象呢。”
“大学时代,我觉得学业更重要。交男朋友,可以步入社会后,寻找真正与自己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的人。”杏子等于在告诉自己没有男朋友,钟母怎会听不懂,眼睛都笑成一条缝:“说得太对了,年轻人就应该以事业为重。你看钟燃,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眼瞅着快三十,也不谈女朋友,以伯母观察,还是没有情投意合的女孩。”
杏子笑而不语。见她不接话茬,钟母只好切换话题:“爸妈做什么工作的啊?”
“爸爸是律师,咱们市有一家叫隆德的律所,就是我爸爸开的。”
“哎哟哟,还是法律世家呢啊,真不错,真不……隆德律所……”母亲念叨着律所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我妈是法医,自从有了我后,我妈妈就辞去工作,全职在家——”
杏子的话被钟燃母亲打断:“你爸爸叫?”
“家父名讳李观山。”
“喔喔,不错,不错……”听到这个名字,钟母神情竟有些异样,拉着杏子的手也松了下来。杏子察觉到了:“伯母?”
“哎呀,可能是早晨起猛了,头有些疼,想回去躺会儿,以后有机会再邀请你去家里坐吧。”钟母强加掩饰地说。
“伯母您太客气了,身体要紧,我、我什么时候去都行。”杏子听出话音不对,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试图缓解尴尬。钟母不再搭话,转身脚步飞快,人影消失在楼门洞内。
“我妈人呢?”等钟燃打完电话,才发现母亲不见了。
“伯母突然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不,你赶紧去看看。”
“身体不舒服?”别看母亲六十岁出头,身材瘦小枯干,但从不生病,头疼脑热都非常少,怎么会突然不舒服?钟燃点点头:“先不回科里,一会儿我们在蓝海中学碰面。”
钟燃推门进屋,看到母亲正坐在父亲床头,诉说着什么。
“妈,你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钟母看到儿子进来,神情有些尴尬,正要张口,父亲先发话了:“毕竟上岁数了,起床起猛了就在所难免,别担心,你赶紧上班去。”钟母看了眼丈夫,神情有些不满,但说出来的话,还是顺着丈夫的意思:“不用惦记,妈休息会儿就好了,快去吧。”
钟燃内心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答应声,回屋换衣服。
4
在校礼堂后台,钟燃再一次见到尚雯雯。
“该问的都已经问了,还要干什么?检察官叔叔,同学们都在等我彩排,请让开。”望着堵在化妆间门口的钟燃和杏子,尚雯雯语气不善。
“雯雯,注意语气。”陪同前来的舞蹈老师急忙善意提醒。
钟燃微微一笑,闪身给她让开道路:“没关系,你先彩排,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
等钟燃转身离开后,尚雯雯急忙掏出手机,给蒋钊拨电话,听筒里却传来“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预感到有些不妙。登上舞台,余光自然而然就瞥到舞台下并排而坐的钟燃与杏子,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更加重了自己的烦躁,平日里最喜欢的追光却如此讨厌,自己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圈定在舞台上,赤条条无处躲藏。
“雯雯,开始了。”身后舞伴小声地提醒着她。
“啊——”尚雯雯这才意识到音乐已经开始,无奈之下,只好随着节拍翩翩起舞。
“停停停!”站在台口的舞蹈老师拍着手大声喝止,“雯雯,你今天怎么了?”
我怎么了?
尚雯雯停下脚步,发现本该跳到右侧的自己,竟来到了左侧。舞伴们眼神疑惑地盯着自己。
“身体不舒服就说出来,在舞台上绝不可以走神。”舞蹈老师语气中带着不满。尚雯雯偷偷瞥了眼台下的钟燃,咬了咬嘴唇,示意老师没事。
音乐再次响起,观众席后面的门被推开,伴随淡蓝色冷光的射入,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逆光看不清相貌。来人先打量了下礼堂内情形,看到前排的钟燃,毫不犹豫,顺着坡道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来人道:“钟叔叔,我是来交代问题的。”
钟燃似乎一直在等着他,此刻伸出手:“欢迎你,蒋钊同学。”
蒋钊迟疑了下,伸出手握了握,力量顺着手臂传递给自己,顿时踏实了许多,抬眼望着舞台上的尚雯雯。
比钟燃更先看到蒋钊的,是尚雯雯。当蒋钊坐到钟燃身边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完了,只感觉天旋地转,想跑,迈不动步,想喊,又发不出一丝的声响。音乐旋律骤然加快,千锤百炼过的动作,竟支配着身体,随旋律下意识地旋转起来。高昂音乐声中,礼堂的屋顶陡然翻转……
“雯雯——”
尖叫声响成一片,舞蹈老师和队友纷纷跳下舞台,围拢上来。刚刚一脚踩空的尚雯雯,此时躺在舞台下冰冷的地板上,脚踝崴成了九十度,骨折了。不知道是谁拨打了120,很快救护车就赶到现场,人被担架抬上救护车。
此刻她的心理防线是最薄弱的。钟燃让杏子做好蒋钊笔录,自己飞身钻进救护车内,急救医生刚想阻拦,钟燃把工作证掏出来晃了晃,沉声道:“执行公务。”
急救医生不敢言语,低声嘟囔了句,准备自己的急救工作。
“尚雯雯同学,你为什么给夏儿同学拍裸照?”
脚踝钻心的疼痛让尚雯雯冷汗直流。神情处于崩溃边缘的她,疯狂地摇头,祈求钟燃能放过自己。钟燃狠下心来,掏出手机给她播放了一段视频:内容是从鹿晓阳视网里告别厅悼念仪式的视频里节选的,主角是尚雯雯。只见画面中的她手捧**,放在冷夏儿遗像前,神情放松,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经口型专家对你唇形的分析,你当时说的是‘夏儿,不要记恨我,早死早托生’。你为何会这么说?”
密闭的空间、咄咄逼人的问询、无法忍受的疼痛,尚雯雯只想让这一切早点结束……终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因为我嫉妒她,不可以吗?”
“嫉妒”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让钟燃大吃一惊,论条件长相,尚雯雯才是应该被嫉妒的那个人,两个女生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钟燃趁热打铁,连珠炮似的追问:“照片是不是你拍摄的?她的衣物是不是你给脱的?在当时的状态,她神志是否清醒?”
“她喝醉了,哈哈哈,一个贪杯的家伙,我没有脱她的衣服,要脱,也是她自己脱的,那个小贱人。”
“在你之前,你看到有人进去过吗?尤其是男性。”
尚雯雯身体激烈扭动,疯狂地摇头,似乎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神志不清。急救医生看不下去了,阻止道:“检察官同志,我没有权力阻止您办案,也不知道病人有什么样的过往,但此刻是在救护车上,我的职责是救治她,保证她以最好的生命体征接受治疗,请您配合我的工作。”不容分说,把钟燃挤到一边,命令护士给尚雯雯吸氧,注射镇静剂。
钟燃无奈向后靠在椅背上,安静望着医生护士行使自己的职责。
人还没出急救室,韩松博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救护车接走受伤学生的消息,迅速就在学校传开。学校第一时间通知学生家长,教导主任也急忙带人赶赴医院了解情况。顾不得擦汗,就迭声问道:“钟检,尚雯雯同学情况如何?有生命危险吗?”
“骨科医生正在积极处置。生命危险……应该不会有吧。”
“那就好,那就好。”韩松博明显松了一口气,来之前学校流言四起,什么尚雯雯头朝下摔在地板上,救护车赶到时人已经昏厥……路上他忧心忡忡,冷夏儿事件已经把他整得焦头烂额,这要再出人命,不用校长发话,自己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
陪同韩主任来的人员,除了教导处的几位年轻老师,还有刘鹰珞。他怎么来了?钟燃有些疑惑。
狐疑的目光也让刘鹰珞感受到了,主动搭话:“钟检好,上次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学生会主席,此次随韩主任来,是代表全体同学看望尚雯雯同学。听说,钟检出现后雯雯同学明显心神不宁,不慎失足摔下舞台,万幸没有大碍……”话谦卑礼貌,却暗藏机锋,有隐隐责备自己的意思。钟燃如何听不出来,不由得暗自感叹,眼前的少年观察敏锐,自己的一个眼神就被他猜透内心想法,在谈话中,不露声色去占据主导权。虽然不像鹿晓阳那么张扬,但心中城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嘿嘿,现在的少年们,都是人精吗?
“尚雯雯同学从伤病中快速恢复过来,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话里意思也很明显,既然代表学校前来,首先要关注自己同学的身体健康,公检机关对于具体案情的进展,无可奉告。
刘鹰珞也听懂了,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急救室的门打开,尚雯雯被推了出来,整个小腿以下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外面的人蜂拥上前,问候声四起。她看到人群中的刘鹰珞,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远端楼梯口一阵喧嚣。
“女儿啊,妈妈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尚华倩出现在楼梯角,三步并两步,疯一般跑来,完全不顾及自己“雍容贵妇”的人设。身后还跟着校办刘主任等老师。人几乎是扑倒在女儿身上,脸埋在尚雯雯发丝里号哭:“女儿啊,你可不能抛下妈妈啊!”
饶是尚雯雯,也被母亲夸张举动弄得不好意思,忙宽慰道:“妈,我没啥事,这么多人看着呢。”
尚华倩猛地抬头,满脸泪痕:“什么叫没事,你是未来的大明星,掉根汗毛都是天大的事,更何况……”目光瞥见女儿被包裹着的小腿,吓得尖叫一声浑身颤抖,目光求救般地望着医生。
“这位家长,患者受外力情形下,脚踝形成撕脱性骨折。”
听到“骨折”几个字,尚华倩顺着推担架床瘫软在地:“医生,那会不会落下残疾啊,我女儿命苦啊。”
骨科医生:“现在医学技术先进,撕脱部位我们已经做了石膏固定,再结合科学的康复训练,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尚华倩立马止住哭声,假睫毛上犹挂着泪珠,瞥了医生一眼:“你可不许骗我。”
骨科医生有些哭笑不得:“我是医生,怎么能欺骗患者,您放宽心态就好。”
得到医生的宽慰后,尚华倩把剩余炮火全部宣泄在钟燃身上,戟指他的鼻子骂道:“你姓钟对吗,是检察院的就了不起吗?三番五次骚扰我女儿,她还是个孩子,能受得了你们这么折腾?我了解我女儿,跳舞跳了十几年,从来不会出现这种事故。说,你到底说了什么威胁我女儿的话语,让她失足从舞台上摔下来?”声音尖细高昂,引得整条走廊的人都驻足朝这边看,以为来了医闹。越是这样,她越来劲,大有一口把钟燃吞下肚的架势。
杏子看不下去,把尚华倩戳在钟燃鼻尖的手弹开:“尚雯雯家长,有事说事,不要闹。”
“怎么,还想动手不成?”手被杏子推开,尚华倩眉毛倒竖,撒起泼来,“检察院的动手打人了,欺负我们娘俩,这是法治社会,有没有人管他们啊。”更多吃瓜群众,怀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里三层外三层把急救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人举着手机录制视频,甚至都惊动了院保安,赶过来维持秩序。
杏子气坏了:“尚雯雯家长,我们正常做调查,请不要血口喷人。”
“正常调查能把我女儿的腿都调查断了?你们欺辱未成年人,还不允许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吗?你们怕丢人,我可不怕!”尚华倩撒起了泼。
韩主任和刘主任,这对互掐的冤家,此刻倒是默契得很,谁也不上来劝解,躲在角落里看热闹。喧闹间两名辖区派出所民警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年纪偏大点的民警问道:“是谁报的警?”
尚华倩拍着胸脯:“是我,他们检察院的人,骚扰我女儿。”
“话不能乱讲啊。”民警目光转向钟燃,一愣。
钟燃认出了年纪偏大的,正是那晚在派出所审讯蒋钊和鹿晓阳的民警,解释道:“张警官,未检科正常办案,询问前这位同学要排练舞蹈,不小心摔下舞台,脚踝骨折了,学生家长有情绪,我也能理解。”
张警官听着点点头,转头对尚华倩说:“这位家长,检察院同志说的话,你认可吗?”
尚华倩也是凭着股激劲、冲动之下报的警,警察站在自己面前,心顿时虚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是他一面之词。我、我只是受不了他们欺负我女儿、让我女儿脚踝骨折。”
“我们办案,一切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您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无端猜忌是不予支持的,我建议您把更多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张警官耐心劝导尚华倩,同时疏散围观吃瓜群众。
眼看着事情就要告一段落,一个声音冒出来:“警察叔叔,我不这么认为。”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正是刘鹰珞。
“你是?”
刘鹰珞走到张警官近前:“我是蓝海中学学生会主席,也是伤者尚雯雯的同班同学。”
躺在担架**的尚雯雯见刘鹰珞为自己出头,不禁喜上眉梢,竖起耳朵听,生怕落下一个字。
“自从冷夏儿同学事件以来,蓝海中学成为舆论中心,检察院未检科的叔叔阿姨为了这件事奔波已久,这份认真和执着,值得我们学习。但学校毕竟以教学为主,作为全国百强私立中学,升学率在本市名列前茅,来蓝海中学就读的学生,都抱有同一个梦想,就是考入梦寐以求的大学,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检察院无休止到访,海量调查,数次问询,无形中让师生们产生巨大的心理波动,我身后的尚雯雯同学,就不止一次有这样糟糕的感受。当然,我不知道问询内容,也不会妄加评判公检部门的办案方式,但从法律上说,尚雯雯同学是未成年人,对其问询,理应是在监护人陪同下,退而求其次,也要有主管老师在场。”刘鹰珞停顿一下,眼神望向韩松博。
韩松博会意,刚要发言,校办刘主任却抢先发声:“鹰珞同学说得极是,事件发生了,我才从校门口保安口中得知,检察院两位同志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进校园,擅自问询学生,我们校办,压根就不知道……”
被刘主任抢了先机,韩松博哪能示弱,也急忙补刀:“上次钟检来学校,我就特意跟他强调过,谁知道还会如此武断行事。唉,多半是尚雯雯同学内心害怕、脚下不留神踩空摔了下来,那么高的舞台……真给我们敲响警钟啊。”
有哼哈二将帮衬,刘鹰珞表现得更加自如:“我们全力支持公检部门的合法办案,也恳请公检部门能把心思更多放在未成年人的健康和安全上面来。”刘鹰珞语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直指钟燃办案过程粗暴,并造成学生意外受伤。一番话下来,连张警官都有些难办,望向钟燃,虽然没问出声,但意思很明显。
“不是这么……”杏子还想反驳,却被钟燃拦住,示意她不要插嘴。
“今天在问询环节上,我做得确实有些欠妥。”
张警官微微摇头:“事情的来龙去脉,警方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你们双方先各自回去,等待通知。”
钟燃依言,带着依旧愤愤不平的杏子离开,与刘鹰珞擦肩而过时,感受到一股凉意渗入骨缝,就像有人将一盆活蚂蚁顺着脖领倒进去,瞬间麻遍全身。这种切肤之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刘鹰珞嘴角带着微笑,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目送钟燃远去。等他回转头,迎面而来的是尚雯雯炙热的目光。主角离场,看热闹人群自然散去,尚华倩笑吟吟地走到刘鹰珞面前:“不愧是鹰珞主席,几句话,就把那恶人说得落荒而逃,给雯雯出了口气,有你做朋友真是她的福分。”泼妇秒变贵妇,功力之深厚,川剧变脸的演员在场,都会自惭形秽。
刘鹰珞忙道:“阿姨您客气了,我只是将事实说出来而已。”
“有本事还这么谦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十万个里都没有一个。”韩主任、刘主任等人也频频迎合。在尚华倩张罗下,担架床被推进病房,除了刘鹰珞,所有人都被她拦阻在外。见刘鹰珞泰然处之,内心乐开了花,急忙给女儿递个眼色。
尚雯雯会意。
尚华倩把门从外面关上,偌大的病房,只剩下两名少年,可能是热的缘故,尚雯雯的脸颊,竟有些绯红。
“尚雯雯同学,我来得匆忙,没能带束鲜花来,很抱歉。”
“你来了比什么都好,那些都是俗套,我并不在意。”刘鹰珞先是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床头,还探下身给她掖了掖被子。男性青春荷尔蒙的气息扑鼻而来,房间内除了他俩,没有第三个人,又离得这么近……躺在病**的尚雯雯情窦初开,只觉得脸热得发烫,急忙把眼睛闭得死死的,被子下面的身体紧绷得一动也不敢动。又想起自己脖子上还挂着他送的项链,内心窃喜,忙把下巴向上微仰,尽可能多地展露出雪白脖颈,一切准备就绪,朱唇微张,似乎等待某个神圣时刻的到来……
就这样渴望着,她等了好久。
房间静悄悄的,似乎人已经不在了。尚雯雯有些诧异,睁开眼睛,发现刘鹰珞就坐在自己的床边,平静地看着自己,那冷漠的眼神,让她一下子明白了,滚烫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
“刘鹰珞同学,麻烦您帮我把床摇起来。”声音未经打磨就从牙缝中挤出来,生涩无比。
刘鹰珞依言行事。半坐着的尚雯雯又拿过个枕头靠在自己肩后,尽量让自己舒服点。一切妥当后才道:“你来找我,只想探听下检察官都问了些什么,对吗?”
刘鹰珞还想掩饰:“我是学生会主席,有义务关心同学……”
“收起这套说辞吧。”尚雯雯突然激动起来,指着脖子上的项链,“生日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什么意思?”
“同学之间送个礼物,也是正常的。”
“正常?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价钱,那几乎是我一年的生活费。”尚雯雯有些赌气地摘下并扔了过去,“同学之间送这样的礼物,我消受不起。”
刘鹰珞下意识接过,攥在手里,神色不变。
“论长相、论条件,我哪点比不上冷夏儿,可你为什么偏偏喜欢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态度的尚雯雯,内心压抑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什么?”
事已如此,尚雯雯不再顾忌:“你生日那天,我看到你从冷夏儿的包厢里出来,你到底干了什么?不要骗我……”
直到此刻,刘鹰珞的身体才不经意颤动了下,眼眸里滑过一丝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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