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转悠,外头天色都有点黑了。
江南小城,巷陌弯弯曲曲如迷宫,茹玥顺着罗大姐说的那几个巷子走了一段,记忆里的路慢慢找回来了。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茹玥停在了一座很老旧的楼房外头。
五十年代末林业局安排给伯父的公房,最高三层,她家住二楼。
很旧很旧的楼了,外头经年有爬山虎,墙壁就被染得一半黑一半黄,看着就很苍凉。
即便已经过了一辈子了,看见这个楼,茹玥的心里依然会涌起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往黑乎乎的门洞走去。
却差点撞上人。
有个身影悄没声地从最后两级楼梯上跨下来,急急的,吓得茹玥赶紧让开,惊呼出声:“哎哟,谁!”
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脚步顿了顿,原本插在裤子里的手拿出来,捂住半边脸看茹玥。
茹玥则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也捂着嘴,识别眼前的人。
只看见那人褐色的大手不住地在脸上磨来磨去,却始终没有放下手。
然后,他一双狭长的眼在略暗的门洞里闪了闪,一声不吭地走了。
茹玥盯着那人微躬的背影,疑惑。
这个中年男人,好像并不是这楼里的住户。
但是,她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熟悉呢?
上辈子应该是认识的。
是谁呢?
正想着呢,楼上传来一声妇女的喊话:“茹新,茹宝,别在高奶奶家玩了,回家啦,要吃饭了啊!”
听见这声音,茹玥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嗯,伯娘唐自红的声音。
隔了一辈子,这女人一吼,她心里还是会不舒服,仿佛看见自己小时候跪在地上,看唐自红举着鸡毛掸子边抽边吼。
茹玥甩甩头,甩掉那些影像,踏上了回家的楼梯。
狭窄的楼梯走九级,再转个弯上去,就到了二楼。
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两个孩子,从三楼下来,笑着走向二楼左侧的屋子。
她一眼瞥见上到楼梯口的茹玥,脸上的笑容很神奇地马上消失,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厌恶:“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干啥呢?”
茹玥走上前去:“伯娘,我发烧刚好一点,今天不加班了。”
“哼!偷懒就偷懒,说什么发烧呢!随便你,反正我又拿不到加班费!”
伯娘唐自红丢下这句话,拉着两个孩子就进了屋。
屋里用布帘子隔出来两段。
前一段通向小阳台,靠尽头摆了一张一米左右的木床。
那是茹玥和堂妹茹新的“房间”,总共三个平方大小。
后一段就是客厅饭厅厨房过道的总和,七八个平方的样子,中间摆了张桌子。
桌子上,三个菜,三碗饭,却摆了四双筷子。
饭菜并不热气腾腾,似乎吃过的样子。
伯娘当茹玥是空气,只管和两个孩子占据了桌子,一人一方坐下吃饭。
茹玥把包包放在床头,转身出去,撸起袖子就到门口的铝锅里盛了碗饭,端进来也坐在桌子上。
唐自红当即就炸了:“你干什么?”
茹玥大大方方地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吃饭啊,伯娘。”
“谁让你吃饭的?”
“一家人,不用让。”
“你!”
唐自红看着茹玥的样子,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以往,茹玥一直是怯懦的。
但今天,她似乎没有一丝害怕的样子,还特别的坦然。
唐自红就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你脸皮挺厚啊,你干嘛不在食堂吃?还有,这肉丝是给茹宝的,你怎么敢吃!”
茹玥只管扒了口饭,看向对面坐着的三岁男孩。
堂弟,茹宝。
男孩子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茹玥。
见多了唐自红对茹玥的压制,这种拍桌子的把戏,这孩子一点也没在怕的,反而对茹玥很是敌意地撅了下嘴:“哼!”
也不知道唐自红怎么回事,年轻时不生孩子,近四十岁了倒是生了女儿又生儿子的,很忙乎。
为了生这个儿子,唐自红丢了工作,伯父茹大涛也被林业局一撸到底,从在编的办公室干部变成了临时工护林员,每天住在半山,一星期才回家一次。
工作丢了,生活自然不好,各种不顺心,这一切的过错,唐自红全部归结在了茹玥的身上。
因为如果不是已经领养了茹玥,儿子就不会变成超生。
那恨,就跟黄河之水似的,滔滔不绝。
所以唐自红不许茹玥叫妈,甚至不许上桌吃饭。
今天,茹玥的这种动作,真是犯了唐自红的大忌讳了。
茹玥看着唐自红盛怒的脸,微笑:“伯娘,小点声,看吓着茹宝。”
话照说,饭照吃,她笑眯眯又是一筷子青椒炒肉丝。
唐自红就气得忍不住了,拿筷子“啪啪”地拍桌子:“哎!我说你不许吃!你没听见啊?不许吃!”
茹玥只管扒饭。
还别说,经过上辈子的磋磨,现在再面对唐自红这样,她已经没有一点害怕了。
但唐自红不开心。
她见茹玥根本不听她的,伸手就来抢茹玥的饭碗。
茹玥已经吃了个半饱,在唐自红伸手来抢的时候,她紧紧拉住饭碗。
唐自红气得用两只手拉:“你给我放手,抢你弟弟的菜,你怎么好意思,不许吃!”
“不吃就不吃。”茹玥突然松手。
唐自红没提防,一下子没地方用力了,捧住碗“蹬蹬蹬”地往后退,“哎哎哎哎哎……”的找地方要靠住。
可是,她后面的不是墙,是当作区隔的布。
唐自红就这么连着退后几步,“咚”一下摔倒在地,四脚朝天。
半碗饭扣在脸上了,塞鼻子遮眼的。
唐自红:“……!!”卧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桌上的茹宝马上大笑起来,拍手:“哈哈哈,哈哈哈,妈妈摔个大马叉,妈妈摔个大马叉!哈哈哈!”
坐在另外一边的小姑娘茹新,对着茹玥“哼”了一声,下桌去扶唐自红。
唐自红气得说不出话,还不舍得脸上、鼻子里的米,一边捡拾着吃,一边骂:
“贱种!不要脸的贱种!所以抱你这种不要脸的贱种到底是为什么!啊啊啊,死老太婆,还说你这种贱种会养我,我呸,你只会气死我,贱种!我死了也不要你这样的贱种给我烧纸!贱种!滚出去,滚回你的乡下去,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