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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梅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一个落雪的冬日。重叠的云层遮蔽了日光,一片阴沉黯淡的景象。

地面厚重的雪层透出刺骨的寒意。

然而这对里梅来说却是极佳的天气,他是掌握着凝冰咒法的术师,尤其擅长以寒霜冰凪来摧毁他人的内脏。

不过能入两面宿傩之眼,却并不是因为咒法,而是出于其他原因。

这是他成为两面宿傩下属的第一个月。

已经闭关炼药数日的你终于从花丛中出来,身上还残留着花朵的馥郁,熟知花香来源的诅咒与术师们都对你退避三舍,只有两面宿傩毫不在意地拉着你的手腕,不顾旁人,低下脑袋与你接吻。

两面宿傩深深地呼吸着,你身上的花香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却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丝毫影响。

你没什么情绪地任由两面宿傩摆弄,目光既不看他,也不看其他人。甚至只是虚无地落在白得刺目的雪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抬起白皙的眼睑,轻声对两面宿傩说道:“……好冷啊。”

里梅怔怔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你。

听到你的“抱怨”,两面宿傩于是将你抱在怀里,他的体温也驱除了你身上的寒意,你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对这股暖意终于产生了一点点满意的情绪。

两面宿傩的体温融化了落在你身上的细雪,细小的水珠渗进你的发间,湿润的感觉让你不愿再继续留在外面。

最初的时候,你就这样在里梅的眼里留下了柔弱而美丽的印象。

但他觉得这并非全貌。

不仅是出于对两面宿傩的仰慕,也是出于自己的直觉。他看到了你的眼睛,那并不是一双属于弱者的眼睛。

在你的眼睛里有埋藏极深的疯狂,简直就像是荒原中被忽略的火星。它迟早有一天要燃烧起来,熊熊烈焰将会直抵云霄。

因为注意到了其他人见到你时的异样,所以里梅询问了原因,他从其他人口中知晓了关于你的事情——尤其是你正在炼制不死药的事情。

“宿傩大人也想要不死药吗?”

里梅问其他的术师。

然而谁也无法揣摩两面宿傩的想法。

或许他的确也渴求世人都无法抗拒的长生不死,亦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你很有趣。

里梅没法直接问两面宿傩,他也找不到机会和你说话。

那之后里梅更是经常见到你,有时候是在外面,有时候则是房内。但无一例外,这些地方都有两面宿傩在场。

可你的美丽,即便以两面宿傩的残暴与血腥也无法遮掩半分。

锦衣华饰或是衣衫不整,对你来说似乎都没有区别。里梅见过你穿着华美的唐衣,垂眉敛目看着手中的诗集,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汉字,他也曾见你身披单衣,依偎在两面宿傩的怀中与其谈笑。

你的视线从不落在两面宿傩之外的诅咒或是术师身上,甚至时常也不落在两面宿傩身上,所以他人都说你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但你手中握有不死药的炼制方法。

——这是能令无数人类趋之若鹜的仙药。

……

……

里梅问你:“你也需要服药吗?”

其实可以不用的,“丹”是用以辅助修道的外物,你在蓬莱的一千年里从不需要它们。

但因为两面宿傩说的话,你开始害怕起来了。

你害怕老去,害怕死亡,恐惧和不甘令你失去了曾经的冷静。

见你许久未有回答,里梅也紧闭着嘴巴,但他的视线却在周围游走。

你们的视线产生交集的时候,你在想的是,他身上的“气”,或许可以炼成品质不错的“丹”。

可他毕竟是两面宿傩的下属,虽然你并不害怕两面宿傩,却也不打算在这种事上和他生出嫌隙。

“你就是来问我这个的?”

冷淡的声音并没有给里梅造成什么影响,他依旧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你。

你只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大抵也是太过无聊了,你问起他为什么要投入两面宿傩麾下。

“这里对人类来说可不是个好归宿。”

然而能以处理人类的手法令两面宿傩感到满意的里梅,又怎和能轻易与普通人类为伍呢?

你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他定定地看着你的时候,那样无害的神情又令人感到割裂。

即便你对他不予理睬,他也能独自站立在那里,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起初,你以为他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炼制“丹药”的方法,但寻常人类连炼药的原料都无法获得,更别说进行处理。

不过两面宿傩似乎对其格外器重,起码里梅是第一个奉两面宿傩的命令来给你送东西的下属。

在听到他对你说“你很强大”的时候,你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他的样貌。

少年模样的外表,身上穿着僧侣的衣饰,你觉得他并不像真正的僧侣,反而更似京中贵族。

在这个年代,多子并非喜事,望族中通常只有长子能继承家族,其他人则是仰其鼻息或是自生自灭。

像你丈夫与他兄长那种情况实属罕见。

所以多有家族将次子送去寺庙——你猜测里梅或许也是这种情况。

在来到了这里(外面)之后,你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你的能力。

里梅说,你有着非常强大的力量。

你想起了过去,在涸泽的蓬莱岛上,宗师、卞夫人……还有梅,所有人都只会注意到你那过人的天分。

但在这里,他人却都只能看到你的颜色。

因为唤起了过去的记忆,你对里梅的态度有了一点点转变,回过神来的时候,你们甚至已经能偶尔聊上许久。

这样的转变落入了两面宿傩眼中,他支着下巴问你要不要把里梅送给你。

“送给我?”

在这个时代,夫妻分居两处不同府邸,平安京中以盛行夜访为风雅,即便是成婚之后的夫妻,也大多并不只以对方为唯一。

两面宿傩问你,那个人是否也有这么宽容大度。

你猛然间领悟了他的意思。

……

……

四面寂静的山头,盘踞着无数诅咒与恶鬼。

皎月高悬,千万颗闪烁的星子垂落光辉。一阵轰鸣声在中心响起,沙石飞扬,泥岩滚滚。

两面宿傩猖狂地大笑,四眼四手的诅咒之王面目狰狞。

山头化作废墟,千万点星辰坠落,天地之间的“道”被凝聚扭曲,两面宿傩的手臂、身躯被击穿产生巨大的血窟。

滚烫的血洒落在泥土中,以血腥的方式滋养这片土地。

两面宿傩却觉得无比畅快。

他笑着说道:“真不赖嘛……”

随即,他以手结印,展开了领域——

「伏魔御厨子」

天空被覆盖,一片漆黑猩红的空间笼罩下来,血海涌起,无数白骨堆积而成巨大的御座。

在那之上有一座神龛,立于血海,平静无波的海面映出神龛的倒影。

「捌」

领域中必中的斩击落在你的身躯上,肩膀的皮肉与骨头轻易被切断,你的左臂就这样被割离身体。

你的血滴落进血海,白皙的右手捂着那处狰狞的巨大伤口,血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简直……就像是要流尽全身的血液一样。

两面宿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

他的嘴角浮现出桀骜残忍的笑容,嘲笑着你的狼狈。

“真难看啊。”

嘴上说着这种话的两面宿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你。

脚下的血海浸湿了你的衣物,粘稠的血染红了你的全身,你浑身湿漉漉的,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却一点儿也并非出于寒冷或是恐惧。

你只觉得愤怒。

无边的愤怒令你失去理智,以至于和两面宿傩正面交锋。

你听不得有人如此贬低他,也难以忍受他被人以这种方式比较。

骨头正在咯吱咯吱地响着,你满手鲜血地抚开垂落到脸上遮挡视线的头发,被斩断的手臂处生长出墨绿的细藤。

那些藤蔓从你的伤口处攀爬出来,覆盖了血腥,化作蛊惑人心的艳丽花朵。

高纯度的“气”在你的身体里以极其精妙的方式进行运转,它重塑了你的躯体,残缺的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恢复。

这是你修道上千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战斗”。

世间一片通透,所有的痕迹都能以“气”的细微变化呈现在你面前。

这一刻你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

令所有咒术师和阴阳师束手无措的两面宿傩,在你眼里却并非是不可战胜的顶点。

——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他人无法触及的任何事情。

……

……

你抬起脑袋,看向高处的两面宿傩:“你赢了。”

这种示弱一样的口吻令两面宿傩一言不发地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

他显然也不觉得那种程度就是你的极限。

解除领域之后,你身上的痕迹却并没有消失,这是两面宿傩第一次见到你如此狼狈的模样。

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相反,两面宿傩望向你的目光愈发兴致盎然。

你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美丽……强大。

因此,他头一次问起了你的来历。

“咸阳,”你对他说,“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然而两面宿傩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

你没再说话,低垂着眼眸看着自己新长出来的左臂。

卞夫人说得没错,你想,只要对“气”的掌控足够精妙,确实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那足以改变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