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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面宿傩的眼睛里,并不存在着男人或是女人的区别,世人宛如蝼蚁蛆虫,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原本是这样的。

两面宿傩生平所见过最美的花,是长在尸体上的。他在那天见到了一个女人……独自静立在那无比绚丽的花丛中的女人。

从远处看来无比美丽的花丛,近看却是无数堆叠起来的尸体,他们的肢体上缠绕着绿色的藤蔓,不知名的植物从他们的血肉中生长出来。

那个女人的身上有股妖异的美丽,周围萦绕着挥散不去的血气,便如同从血肉中生长起来的花。

两面宿傩饶有兴致地问她:“这些是你干的?”

她抬起眼睛,声音轻柔得近乎虚无:“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人。”

那是两面宿傩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

……

在过去,宗师宣布“闭关”之后,你发现卞夫人时常会独自一人失神地静立在某处,当时你并没有在意,可将一切都串联起来之后,现在的你似乎也理解了她那时的心情。

宗师已经死去,但卞夫人却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实。她对外宣称宗师闭关,自己则是开始研究起死回生的方法。即便明知道那是有违仙道的做法,她也不会心生丝毫退意。

看着那些落入寻常人眼中几乎是极致美丽的“花”,那种令人震撼而又悚然的美景,依旧无法让你产生半分波澜。

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两面宿傩听到你的回答,他对你所说的“罪孽深重”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说话的语气并不和善,可他看起来也不介意,甚至还有些感兴趣。

但是你否认了。

你注视着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他那张怪异的面容上生着四只眼睛。

两面宿傩是四眼四手的怪物,你也曾听过无数与他有关的传闻。听说他是当今世上最强的诅咒师,能以人身被称作“诅咒之王”,因为有着无人能及的强大……与残忍。

他不在意名声,行事残忍疯狂,女人和孩童的哀嚎反而更会令他心情愉悦,所以即便是在诅咒师中,他也被视作异端,因此多与诅咒为伍。

浓烈的花香在这片土地上扩散开来,掩盖了周围所有的气味,这令你久违地想起了身处蓬莱的那些时光,有段时间蓬莱的中心时时刻刻都充盈着这样的香味。

宗师还活着的时候曾告诉过你们,人在死后会进行转生,但谁也不知道自己转生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事物。

你闭上了眼睛,不去看那些长出“花”的尸体,只是轻声道:“我没有杀任何人。”

你的确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人,这些人并不是单纯地死去,而是转生成了无比艳丽的花朵,这是他们解脱与救赎。*

这也是你的救赎。

因为这些“花”就是炼丹的原料。

卞夫人曾让花香充盈了整个蓬莱,你不知道她是用了多少人才达成那样的效果,当你还在一心求道的时候,蓬莱之外的方丈和瀛洲你都未曾去看过,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些地方还有多少活人。

可是你知道,即便是做到那种程度,也还远不足以复活宗师。

然而卞夫人那时就已经耗费了上百年的时间。

……

……

为了复活他,你做出了一个决定。你知道仅凭你的力量,要想复活他并非易事,所以你和两面宿傩建立了契约。

贺茂家那些将你送来这里的阴阳师们都死掉了,但你也不打算返回贺茂家,而是跟随着两面宿傩来到了他的领地。

在这里,两面宿傩为你带回了许多半死不活的咒术师,因为你让他不要直接杀死他们。

死掉的人无法用来培育“花”,那就只是一堆没用的肉块罢了。

你对两面宿傩说:“在仙道的理论中,人的肉.体和灵魂其实是统一的,所以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即便是已经死去的人,只要依旧留存着部分肉.体,就有可能实现「起死回生」。”

即便宗师曾亲口对你说过,强行逆转生死是有违仙道的做法。

可是在过去,也曾有游方的术士为你卜卦,说你命比纸薄,注定早夭。

你家里不信这种命,于是将你送入了宗师门下,你也不信这种命,于是你便活了上千年。

因为你想要复活那个人,所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达成这一目的,为此你需要数量庞大的原料炼成的“丹”,因为死而复生远远难过长生不死。

你在两面宿傩盘踞的山上重现了卞夫人在蓬莱岛上制造的景象,周围逐渐开满了无比艳丽的花朵。而被用来培育出这些花的,正是败在两面宿傩手上的咒术师们。

与两面宿傩结盟对你而言是好事,至少你能省去许多麻烦的过程。

但是两面宿傩为何要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助你呢?你想,或许他也渴求着你手中宗师留下的秘卷,想要得到传说中的不死灵药。

可当你对两面宿傩说你能赋予他长生时,他却对你的说法只感到好笑。

他笑得太过猖狂,于是你问他:“你难道不想永远活着吗?”

世人渴求长生不灭,即便是一扫六国的始皇帝也不例外,所以宗师才会率领船队出海,找到了那片存在着三神山的涸泽。

但是两面宿傩却对你说,人的生死就像月的圆缺,强求不过多此一举——他竟像是早已看透这一切。

他是不在意他人生死,也不在意自己生死的怪物。所作所为皆凭自己的喜恶,是让众人都捉摸不透的家伙。

“但你还是在帮我抓来咒术师,用以培育炼制仙药的原料。”

你此前一直都觉得,这是因为两面宿傩被你所描绘的长生不死所打动,是因为你告诉了他,你手中握有不死药的炼制方法,所以他才愿意帮助你。

然而两面宿傩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拥着你大笑,那样的笑声涌入你的耳中,对你来说简直就像是雷雨泼盆时的轰鸣。

你从他怀里脱身,披上衣物。

你曾在夜里抚摸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嘴唇与面颊,也曾在白日里当着他下属们的面,依偎在他的怀中与他谈笑。

但你并不爱他。

你永远也不会爱他。

……

……

在平安京内,你的“失踪”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那之后不久,京都的阴阳师们奉命对两面宿傩发起了讨伐。

然而他们也如同京外的咒术师那般惨败。

不过这一次,两面宿傩同样受了伤。当他将那些半死不活的阴阳师拖回来给你时,你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口正在往外淌血。

可他本人却一点也不在意,好似这种程度对他而言依旧不痛不痒。

全身都是血的两面宿傩随意地将其中一人扔在你面前,那人浑身狼狈,却一眼便认出了你。

这名阴阳师是贺茂家的人。

你不知道两面宿傩究竟是何用意,他或许真的只是随意拎出来一人,亦或是特意进行过挑选。

在认出你的那一刻,这名阴阳师分明仍是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气势上却仿佛站在高处睥睨你一般傲慢。

他斥责你背弃家族信义,委身于两面宿傩苟且偷生,尽失家族颜面。

你神情安静地垂下眼睑,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像是要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毫厘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

但你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的丈夫与他家族中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像。或许这也是好事,毕竟你根本不会将他们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

即便是过去,你跑去向他告状,也并非真是被他族人的话语所伤,你只是单纯地想要看他对你露出爱怜的神情。

你希望他的眼睛可以一直注视着你,你也希望他的心永远放在你身上。

因为你们对彼此许下过要永远相爱的咒,他曾对你发誓会与你永结同心。

可他却在死去之前对你下了那样的“咒”,那是对你来说最为恶毒的诅咒。

陷入了不甘的回忆,你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倚在一旁的两面宿傩也不说话,他只是玩味地看着你。

等到你回过神来,那些阴阳师们都已经死掉了。堆积在身旁的尸体无法散发出半分花的味道,你仿佛能在此刻便闻到腐烂的气息。

“生气了?”两面宿傩走过来问你,你闻见他身上浓重的血气,他的手指挑着你的一缕头发,不轻不重地捻弄着。

你抬手拨开他的手,对他说:“没有。”

他也不恼,反而轻笑出声,像是看到了令他感兴趣的事物。

两面宿傩注视着你的脸,似乎要把你此刻的神情牢牢记住,而你的反应则是别过脸去,简直是在逃避一样。

这样的退避顿时令你在两面宿傩面前落入了下风。

他抓着你的手腕,忽然低下脑袋来和你接吻,然而因为被勾起了那些回忆,所以你这时候只想一人独处,因此不断抗拒他的接近。

出于对两面宿傩性格上阴晴不定的了解,你并未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采取了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

你提醒道:“你受伤了。”

两面宿傩果然停了下来。

他那张异人的四目面孔上流露出些许打量的神情,注视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在推测你的想法。

但这也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两面宿傩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他的手指触碰着你的脸庞,额头、眉骨、脸颊、下颌……温热而湿黏的触感停留在你的皮肤上。

你从他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竟将自己的血抹在了你的脸上。

深红色的痕迹攀爬在你那张美丽的面庞上,古艳惊人,简直就像是黑红的咒纹。

你的手臂攀着他结实的脊背,他将你紧紧地抱在怀里,一点点清理掉那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