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正在帮一位卧床的老婆婆换鼻胃管，因其鼻胃管阻塞了，又碰巧是周末，没有居家护理人员可以去她家更换，所以便由老婆婆的儿媳妇和一位印度尼西亚籍的保姆将其带到医院处理。

陈医生问：“病人这两天有没有咳嗽或呕吐？”儿媳妇耸耸肩，看了一下保姆。

印度尼西亚保姆用古怪腔调的中文说：“没右兔（没有吐）。老婆婆有科（有咳），科（咳）几声。”

儿媳妇接着说：“只咳嗽几声！”

换好鼻胃管后，陈医生接着问：“老婆婆背后有没有褥疮？”儿媳妇又耸耸肩，保姆则一脸疑惑地看着陈医生。

陈医生边比画边问：“老婆婆的背后有没有破皮？”

保姆这才恍然大悟：“哦，有一滇滇（点点）红红。”

陈医生点点头，忍不住跟儿媳妇说：“你当儿媳妇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平时都是保姆在照顾！我要上班，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儿媳妇鼓着腮帮子说，相当理直气壮。

陈医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交代护士要帮老婆婆清理褥疮并换药，之后写完病历，准备为她办理结账。突然，前面检伤护士喊道：“内科急救室！”只见警卫和检伤护士推了一张病床进来，上面躺着一个老先生，涨紫了脸孔，低声咳嗽并呻吟着。

陈医生见状，跟着冲进急救室，一看是呼吸困难的情形，他迅速戴上手套，把老先生的头略抬高，并把老先生的嘴巴打开……刚一打开嘴巴，便看到一团食物卡在嘴里。陈医生一边叫“抽吸”，一边用手先把大块的食团挖出来，一旁的护士也很快地准备好抽吸管，接着抽吸小食团和一些唾液。

看病人的呼吸状况不好，陈医生说：“来，on Endo[4]！”此时一群家属冲进来，其中一位看似保姆的年轻女子，哭哭啼啼地跟进来。

一位中年男子急着问：“医生，他怎么了？”

“请问你是……”陈医生问。

“我是他儿子。我爸怎么了？”

“应该是吃面呛到了！现在呼吸状况不好，我要先插管，用机器帮他呼吸。”陈医生一边解释，一边继续手上的抢救工作。

那男子一听，转头就骂：“你是怎么喂的？叫你要小心一点，都听不懂啊！？”保姆只是一直哭，不敢回答。

“麻烦你们都到外面等，我先急救病人。”陈医生遣走家属后就先为老先生插上气管导管，护士们赶紧打上点滴、抽血，接上心电图、血氧血压监视器以及呼吸器。

病情稳定之后，陈医生走出急救室，先问清楚了在医院的家属是些什么人之后，便问：“你爸爸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

大儿子迟疑了一下，二儿子和二儿媳妇摇摇头表示不知。

突然，一个小孩，应该是老先生的孙子，说：“爷爷好像有吃心脏的药！”

大儿子转身问保姆：“爷爷有没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啊？”

保姆这时还在抽泣，嗫嚅地回答：“有啊！爷爷有糖尿病。”

“那有中风过吗？”陈医生又问。

保姆回答：“有。”

“会不会走路？”

“不会。”又是保姆回答。

“会不会说话？”

保姆还没来得及说话，二儿媳妇抢答：“有时候会胡言乱语。”

大儿子也不甘示弱，接着说：“有时候会……”然后指着保姆，“叫她的名字，都叫得很模糊。”

“那有没有药物过敏？”陈医生接着问。

家属们又是一片安静地看着保姆。

“有一张单子……”保姆从袋子里掏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了一种退烧止痛药的名字。

陈医生接过来一看，微愠地说：“这是我上次写给你们的过敏卡嘛！不是跟你们说过，这张过敏卡要和医保卡放在一起吗？”

这时急诊室里面的护士喊：“sugar one touch[5]42！”陈医生马上说：“先补D50[6]，3支，IV改D10W。”然后转身跟家属进一步说明，“病人的血糖偏低，导致意识不清，从而呛到。我们现在先帮他补高浓度的葡萄糖，呛到的部分，会先打抗生素，等会儿会把他送到加护病房住院，继续治疗。”

“啊！要住加护病房？”众家属惊呼。

这时候，大儿子转身便开口大骂：“爷爷的血糖低，你也不知道，还乱喂他吃东西，害他呛到了！”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保姆，听到这句话，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们花钱请你来，你连一个老人都照顾不好，你还能做什么啊！？”二儿子跟着继续骂。而保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陈医生见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们哪有资格怪她啊？你们当子女的，连父亲的病情和他平常的生活状态都搞不清楚，凭什么去怪一个外人？”

大儿子这下不爽了，回呛说：“你这医生很奇怪，你只管看病就好，管到我们家里了？如果不是我们要上班，大家都很忙，谁愿意多花这个钱去找一个外人住到家里来啊！”其他家属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起哄，抱怨医生没有同理心……

看着这群家属的嘴脸，陈医生再也讲不下去了。他一直以为，请保姆来照顾家中老人，保姆应该分担“体力方面”的工作，例如：翻身、拍背、喂食、清洁身体、手脚按摩，等等；而当家属的，每天还是要关心自己的亲人，知道他是否按时吃药，知道老人身体有哪些变化，每天要碰触到老人的身体、陪老人说说话，即使老人不见得听得懂。然而，在医院这么多年，他看到的，都是家人把中风的老人往保姆身上一推，从此不闻不问，只等着有朝一日来办丧事，哭泣一番，就算完成一件人生大事。

面对这出家庭闹剧以及这群家属的责难，陈医生无力地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亲人，你们……”

“哎呀！你不懂，管那么多干吗？”陈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的二儿子打断。

陈医生摇摇头，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闷气郁积着。他叹了一口气，心想：久病床前无孝子，人老了以后，到底真正是靠谁在照顾呢？看样子，还是趁现在多存点钱，只要有钱，到时候自然会有许多“孝子贤孙”自动靠过来照顾你……

不同等级的医院，对病人的住院条件会有所不同，这牵扯到科别的有无、占床率的高低，还有最重要的——医保是否报销。可是对大众而言，“我很不舒服”是最真实的感受。所以，急诊便常常扮演为“住院把关”的角色，而不可避免地会和大众的期待有所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