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李若兰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顶着大雪离开了燕州。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可是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甚至连为他送终下葬的机会都没有。

李若兰一人一骑出城,她不知道要去哪里,除了燕州她只对冀州稍微熟悉一些,就一路打听着去了那里。过了半年以后,他从其他走江湖的人口中听到,李寒宵死于闻人素之手的消息。这消息滞后传来,却又一次击中了李若兰的心,她看着那些把此事当笑话一样讲出来的人,听着他们的义愤填膺,忽然觉得可怕,人是如何用唇齿颠倒黑白的?他们可以这样对一个从素未谋面,而且已经过世的人出言不逊,李若兰不过反驳了一句,就遭到了众人的恶言相向。

后来的几年里,她行走江湖,活成了李寒宵一般的模样,可是她越来越愧疚,因为她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自己的师父,也不敢在别人口出恶言的时候反唇相讥。

李若兰从不觉得李寒宵有多么霁月清风,他好赌又爱出千,喜勾栏听曲,靠赏金盗宝为生,实在算不上君子。可是他待李若兰如父亲一般,作为医者又有仁心,在李若兰看来,他不知比那些虚伪的欺世盗名之徒强多少倍。

每一次杨奕听到李若兰讲述自己的过往,对她的心疼都会更多几分。倒是李若兰不同,她说起从前的时候,总是想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轻松,这种看似释然的平静,在他的眼中却觉更加悲怆。

“可是我没有本事,让他身后背负腌臜之名,不得翻身。”

“李前辈不会在意这些。”杨奕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他生前恣意,不在意世人评判,身后更不会在意,我想他放不下的,唯有你的安危,还有就是让药石金方惠泽世人。”

在李若兰的描述中,杨奕看到的是一个潇洒不羁的域外之人,他不属于这个江湖,他在另一个莺燕齐飞,草药飘香的世界里,他不拘小节,只做所爱之事,对于一切身外之名从未在意过,自然不会顾及什么身后的声名评判。

杨奕的安慰对李若兰很受用,她想杨奕说得有道理,自己不过是在用自己俗气的观念去揣度师父的想法,但或许他根本不在意这些,而他最重要的交托,是让要是金方救更多的人,不要落入歹人之手。

“那你说聂门主的心愿是什么呢?”李若兰转而问道。

杨奕略略思考了一下,歪头道:“他的心愿不在我们身上,这个需要紫阳去完成。”

聂川放不下的不过一双儿女,一众弟子,这些不是他们二人该操心的了。

“那你呢?”李若兰难得露出笑意,打趣他道:“我知道,你是要让人替你报仇。”

杨奕无奈一笑,幽幽开口:“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是死了,定要找个稳妥的人照应你。”

他已经不是原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独行刀客了,他有了妻子,有了兄弟,未来可能还会有孩子。有这些他想保护的人,以后就不可心里只想着报仇了。

“父母兄姐之仇不可忘,可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杨奕盯着李若兰认真的说道。

次日除夕,中午的时候聂川醒了,难得他精神不错,得知门内一切无虞,很是高兴。因为是除夕,小辈弟子和家中的仆人一波接一波地来拜年领红包,见他精神矍铄的模样,聂紫阳心里安慰了许多。但李若兰身为医者却看得出,他这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

稍晚些时候,聂川起身换了新衣,与几个小辈一起吃年夜饭,无涯门没有守岁跨年的规矩,从前的新年,聂氏父子总有一个在外,不是走商就是办事,聂青萍也从未过一个热闹的除夕。这日好不容易聂川少有好转,她领着几个厨娘做了极丰盛的年饭。包了水晶角儿,还有大户人家年饭常吃的五辛盘、炙羊肉、脍鱼、肥鸡肥鸭。

聂紫阳被姐姐催着上街买酒,因为已是除夕了,很多酒家都关门了,他溜达了许久也没买到聂青萍要的酒。

“聂门主找什么呢?”

正沮丧时,迎面碰上了展云。

“展云,你还没回荣源吗?”

因为展云身份隐秘,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她与无涯门的关系,故而李若兰和杨奕婚礼前夕她便离开了聂家,不过她没有即刻离开燕州,后来听闻郁延大闹婚礼,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又在这里住了几日,观察无涯门内的情况。

“门主情形不太好吗?”展云问道,前一天她看到了聂紫阳出门定制棺木,便知晓了聂川应是大限将至。

聂紫阳神色黯然,苦笑了一声:“今日还行,父亲起身了要和我们一起过年。姐姐让我出来买酒,明日可煮屠苏酒,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她要的。”

展云神神秘秘的一笑,引着他往后街去了,那是她的秘密据点,每次她来燕州都会在那里栖身。聂紫阳一路跟着她去了她住的小院子,后院有一棵光秃秃的梅树,展云没有多说,拿了两把铲子来递给他一把。

“快来挖。”

梅树下是展云早年埋的酒,都是她亲手所制的佳酿。聂紫阳趁着她转身的功夫开了一坛,一股香醇的酒味袭来,他呼吸了一口便觉得醉了。

“我喝过那么多酒,都不如你酿的。”这可不是爱屋及乌的漂亮话,而是真心所言,展云酿酒一绝,不仅吸引聂紫阳,在荣源甚至整个大漠一带,燕荣酒坊的佳酿都是数一数二的。

展云见他偷喝,在他后脑勺狠狠一拍,几乎要把他的脸拍到酒缸里面了。

“你喝光了明日拿什么煮屠苏酒。”

两人挖酒用了不少时间,展云催着他赶紧回去,天晚了便赶不上年夜饭的时间了。聂紫阳虽不舍,但总不好让父亲等太久。

“不如你同我回去吧,今日除夕摆宴,你要是能来,父亲定然高兴,李若兰也很想见你。”他没有提起自己的意愿,只拿聂川和李若兰做筏子。

展云婉拒了聂紫阳的邀请:“我若出入无涯门次数太多被人发现,就不好在荣源容身了,日后你做了门主,咱们还得精诚合作呢。”

展云说完莞尔一笑,她说话时候的神情语气十分平静,聂紫阳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点点的遗憾,他很想知道如果没有身份使命之隔,他们之间是否有相守的可能。

“荣源的堂口对你来说很重要?”他试探着问道。

展云闻言敛去了笑容,正色道:“对无涯门重要的东西,对我便是重要的。”

聂紫阳不甘心,继续追问:“哪怕让你放弃你自己的幸福,也要坚持吗?”他的提问几乎可以说是露骨了,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展云也露出了些许诧异。

“少门主......”

“不要叫我少门主!”聂紫阳忽然激动:“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展云抬头看向聂紫阳红了的眼眶,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莽撞少年了。这些日子聂川卧床,聂紫阳一双肩膀扛起了无涯门的重担,他不敢在人前显露出一丝的软弱,可是在面对展云的时候,在预感到要与她此生天南地北难相见时,他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遗憾。

“紫阳,不能相守未必是遗憾,我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如果为了情爱舍弃追寻自己的目标,那想来才是最遗憾的。”

她叫了他的名字,给了他温柔的眼神,与他温言细语地说道理,她穷尽善意去开解他为情所困的心,却独没有许他想要的相守。聂紫阳明白了,不是不能,是她不愿。展云便是展云,她胸中有丘壑,守护无涯门在西域这条要塞,是她一早便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无涯门主是聂川也好,聂紫阳也好,她要做的事不会改变。

聂紫阳了然,他别过脸去没出息地落了一滴泪,苦笑一声又问道:“那你说,你对我是否也有些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