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被这句话勾起了无边往事。那年华东水灾,胡子和几个乐队的朋友找有关部门申请义演,有个领导同志劈头盖脸就说:我们国家现在有了天灾,不要再有了!靠!说得胡子他们灰头土脸义愤填膺肝肠寸断。这就是有些人心目中的摇滚乐!摇滚乐在中国长期以来被当做一个是非的靶子,摇滚乐就是那个“非”,摇滚乐对社会的贡献媒体绝口不提,而砸车、烧房子一类纯属个人私生活的东西,却被媒体有意而无情地无限放大了。这就是生活,有一次胡子说,这就是中国摇滚乐的生活!
胡子抱着软软的肩头,手上用了些力。
胡子看着眼前欢乐的战天斗地驱瘟疫的火热场面,内心十分庆幸自己作为中国摇滚乐的一分子。摇滚乐驱魔!
秃子说:咱们几个还得聚啊。
异口同声:废话。
温暖的废话,废话经常是用来温暖人心的。
中国人民连死都不怕,还怕“”吗?北京人连被孤立都不怕,还怕聚会吗?哥儿几个烧成骨灰都能互相辨识,还怕碰面吗?
台上梁龙说:感谢大家跟我们共同度过这难忘的夜晚,好人一生平安。
观众集体发出了某种高亢的应和的声音,显示出某种众志成城的气概。
散场时,很多观众重新戴上口罩,像戴上防毒面具。
外面空气新鲜,干爽透明。
北京的夜,美丽的夜。
胡子在看一本书,一本很深刻、很混乱的书,有关历史、时间、道德、伦理、民族认同与区域自治之类的。
胡子很喜欢这本书,但胡子从来就没有读懂这本书,甚至胡子根本就没有读进去过,但胡子很喜欢翻阅它,每次翻阅胡子都觉得有收获,虽然很抽象,但事情就是这样。
胡子总是随便翻开一页就读,重复阅读的章节也时有发生,但那不重要,即使是重复阅读,在胡子看来依旧是新鲜的。
胡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本书情有独钟,他就是乐此不疲。
有些词汇对胡子来说是新鲜的,除了新鲜的词汇,胡子就没什么记得住的东西了,但就是这些新鲜词汇,已经足够胡子受用了。
此刻胡子正在看第79页,吸引胡子的那个词叫“过度道德”。胡子完全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也不想看书中的注解,胡子想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理解这个词,就像小时候他背古书一样。有些东西给个提示就行了,不一定非要还原它的本来面目,望文生义的时代,终究会被望文生歧义的时代所替代,每个人都在创造文化和历史。
历史就是一扇门,你推开就可以走进去,也可以随时出来。
上初中时,胡子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那一天,他在西单新华书店欣喜若狂地买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战地钟声》,他揣着这本书就像怀揣丰收的喜悦。
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当他回到家,把这本书拿出来放到桌上时,他突然不想看它了。
那本绿色封面的书,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草坪。
后来,胡子就一直没有读过那本书。他说:它放在那里,已经向我散发芬芳了,我不想破坏我们已经建立起来的那种和谐。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胡子去买了另一个译本,这回它叫《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比《战地钟声》要厚很多,胡子一直在想象它们之间的差异在哪儿,在想象中,胡子完成了阅读和重构。
其实读译文一直是一个很不靠谱的事情,译文是“第三者”,而且这个“第三者”让你无边无际地恍惚,因为你永远不可能通过它走近你的爱人,因为你的爱人因为那个叫“语言”的身体而永远虚幻着,你的爱人本身就很海市很蜃楼。
那个时候,胡子还买过一本叫《绿房子》的书,买它的原因有二:一是它的作者巴尔加斯略萨是胡子心仪的秘鲁作家,他在《胡利亚姨妈和作家》
中的一句话,曾经深深地打动了胡子。那句话是一句的话,那句话是男人对姑娘说的,那句话是“我想挤一挤你果园里的柠檬”。二是当胡子乱翻此书时,入眼的尽是当时极其罕见的性描写。那是一个性饥渴的年代,啥也看不见,胡子看《金瓶梅》还是某高干女儿偷偷复印给他的。胡子如饥似渴地读完了这本书,大呼过瘾,只是不明白这本书的名字与内容之间有啥关系。也许没关系吧,现代主义就喜欢故弄玄虚。
又一日,胡子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又看到一部巴尔加斯略萨的书,书名《青楼》。
骂了隔壁《绿房子》!
胡子去开门,软软抱着两瓶红酒。
妞子不在?软软问。
她爸妈不让她出门儿。
软软扑进胡子怀里,胡子使劲地抱着她。他们的心里都有说不清的渴望,但他们的行为也仅限于此。
又在掉书袋。软软说。
是书袋在钓我。
软软用滴露洗完手,胡子已经坐回沙发,软软斜倚在他身上。
他们的暧昧人神共知,但分寸一直把握得很好。他们是彼此的心头肉。
他们不说话,就依偎着看蓝天。
期间,北京天天天蓝,天蓝得都梦幻。
软软再去开门,秃子和辫子鱼贯而入。
软软和辫子去准备晚餐,他俩是个中高手,而且各有千秋。
胡子问秃子最近干嘛,秃子说:编短信。
“”期间人们几乎就靠短信活着,这期间的短信也集中体现了中国人民的幽默感和创造力。
秃子问胡子在干嘛,胡子说:发呆。
“”期间人们学会了发呆,发呆有助于思考。
秃子说:我也发呆。
胡子说:我也编短信。
秃子说:说正经的,我正在考虑你的建议,写一个关于“果儿”的剧本儿。
胡子说:牛逼!开始了吗?
秃子说:我正在想。你看,中国摇滚刚开始的时候,一些年轻的女学生受理想主义和反叛精神的蛊惑而去现场,那时候的摇滚果儿面容清纯,基本都是玉女型,有强烈的奉献精神,愿意用精神甚至不惜用身体去支持星星之火中的摇滚乐。她们是第一代骨肉皮,我称之为“盲目的一代”。
胡子说:是,她们的确目标不明确,靠满腔热血胡作非为。其实在她们之前还有一代人,就是那些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混“色糖”的女孩儿,在老外身边的西方摇滚视听经验,把她们变成了第一代摇滚果儿。与她们几乎同时期还有一些女孩儿,她们身为中国第一代老摇滚的女朋友或者情儿,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第一代摇滚果儿。有那修成正果的甚至还成立了乐队,比如女子眼镜蛇乐队,现在看来那仍然是一支牛逼的乐队!所以,她们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代,你可以叫她们“打底的一代”。
“打底的一代”、“盲目的一代”、“追随的一代”、“奉献的一代”、“追星的一代”、“生活的一代”讨论沿着历史的脉络,他们发誓要给摇滚果儿建丰碑。
随着讨论的细化,秃子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大妞现象”,除了受女性主义影响之外,是不是也受到中性猖獗的社会思潮摆布?你说你们玩摇滚的,真的有那么多人都喜欢猛女吗?
猛女无异猛禽。
胡子说:大妞是一个历史问题,从西方摇滚乐发轫,大妞就应运而生。从表面上看是一个男女平权的问题,而实际上我觉得,它还是一个女为悦己者容的问题。大妞们虽然外表火爆刺青带环儿,但内心还是希望与她们喜欢的男人有共同的审美情趣并得到他们的欣赏。有些大妞口吐狂言,今天收这个明天收那个,但其实她们真的是实实在在在帮助摇滚人,用金钱用话语用身体用心。跟你这么说吧,我在摇滚圈儿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的是是非非,见过无数果儿之间的争斗,但我还真没见过一个恶毒的果儿,摇滚果儿都是善良的。虽然她们可能满嘴脏话,甚至恶语相向,但我没见过一个真正心黑的果儿,这大概是中国摇滚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胡子说得慷慨激昂,差点儿没噎着秃子噎死自己。
秃子表示同意。
胡子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但玩儿摇滚的爷们儿,还真有不仗义的,这我就不说了,这和别的圈子没大不同。
秃子依然表示赞同。
接着胡子给秃子讲了一些关于果儿的故事,讲她们跟乐手共苦不同甘,讲她们忘我地投入和奉献,讲她们的丰功伟绩,讲一个人养活几十人的传奇。
接着胡子给秃子讲了一些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