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珠流璧转。
洛阳岁馀,入夜后,画馆内一派宁静祥和。嫏嬛踏入中庭,月色正清明,抬头望见屋脊上坐着的素净身影,冬夜的高天之月离人间仿佛格外遥远,那身影便也似隔着云水迢迢。
曾经以为是她的过错,导致了一场永别,然而他早已埋下未来的因果。她到九州繁盛地的洛阳,借尘世男女的爱恨执着,温养他的一缕仙魂。金蛋不负期待,重新孕育了仙灵。
星宿海的重逢猝不及防,黎泱回来了,可这并不是终点。
嫏嬛乘着明月清风上了屋脊,在他身边坐下。
魏都披上月色纱衣,城坊鳞次栉比如棋盘,高耸的永宁寺塔辉煌壮丽,是洛阳一千多座伽蓝之最,夜风将重檐下宝铎铃声送入沉睡的洛京,是夜寐中的安神曲。
“当年你将我送来中土九州,我选择了这煌煌洛阳,让你从蛋里出生便可过上富足生活,如何,有没有觉得安逸而满足?”
黎泱偏过头,看着话里话外邀功的小蜃妖,笑了笑:“做小梨子的时候,确实觉得生活美满幸福,陆先生护着我,瑟瑟照顾着我,抟风虽总爱欺负人,却也是个不错的玩伴。”
嫏嬛听他语气的意思,不满诘问:“那姑姑呢?没有爱护小梨子?”
黎泱笑道:“姑姑嘛,也算是个称职的姑姑。”
嫏嬛“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
黎泱伸出手看了看,惋惜道:“这么快就长大了,长大就不好玩了,没有人护着爱着了。”
对于他自哀自怜的样子,嫏嬛不屑:“仙君既然恢复原身,就不要这么惺惺作态了。”
黎泱幽怨叹息:“我才恢复没多久,还不能完全适应,你不要对我有过分的要求。”
嫏嬛抚平胳膊上竖起的汗毛,也跟着叹息:“仙君大概还有几魂没有归位,你不是我当年认识的仙君。”
黎泱望月:“女人啊。”
嫏嬛纠正:“女妖。”
沉默一阵,嫏嬛准备正经跟他谈一谈:“黎泱,你恨我吗?”
“啊?”
“当年因为我,阎浮山才陷落,你涅槃也未能阻止混沌。娑婆洲沦为混沌界,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应该很怨恨我吧?”
“你说那个啊。”
她懊悔过无数日日夜夜,被自己的过错折磨得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面对他,今夜,她决定面对曾经的错误,如果可以,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弥补。
黎泱语气肃然:“你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嫏嬛一颗心提起来,接受这迟来的斥责,不知道会承受怎样的惩罚。
黎泱继续责备:“过了这么久,你竟然还没想明白。”
嫏嬛垂头,忐忑不已。
黎泱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你怎么会以为我当真怪罪你?”
嫏嬛垂到膝盖上的脑袋一顿:“嗯?仙君我有点没听清。”
如同当年一般,黎泱拍了拍小蜃妖的脑袋:“我当初那么说,是为了骗混沌,让他相信我一败涂地,让他自大,让他骄傲,让他不能参悟涅槃的真正意义。”
嫏嬛蓦地抬起头,不太信:“你可别糊弄我了,你明明责怪我,说我扰乱了时空,打乱了你的计划,阎浮山、娑婆洲,皆毁于我手,我的余生,要为此付出代价。”
“记性这么好?”黎泱一时有些无言。
“经过这些年,我的承受能力还可以,仙君不用担心我承受不住,我不会自责到自杀的,你放心地斥责我吧。”嫏嬛很诚恳地请求。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黎泱想了想,决定从头解释。
“时间是一条河,河流的走向,可以改变。”
娑婆洲的时间流,最初的走向,是黎泱消亡,混沌获胜,娑婆洲沉入混沌界。掌管时间的黎泱仙君看过十方三世镜,选择改变河流的走向。
首先,他更改了一条蜃龙的命运,在她命中将被东王公斩杀之前,阻止她继续作恶,带她到方壶山主动接受雷刑,并替她承下了第三道天雷,从而将原本与娑婆洲毫无关联的蜃龙养在了阎浮山。
而后,他带蜃龙入玉京仙府,拜斗姆元君为师,习得法术,获得法宝,让蜃龙对娑婆洲黎民产生认同与同情,并竭力让蜃龙远离娑婆洲浩劫。保全蜃龙,才是拯救娑婆洲的法门。
可蜃龙是鲜活的人格,她有她的觉悟和选择,她想参与拯救娑婆洲,拯救阎浮山和黎泱,却落入混沌的陷阱,将混沌带入十方三世镜里的未来时空。黎泱涅槃,本可与混沌共亡。十方三世镜却将时空折叠,潜在嫏嬛眼里的过去时空里的混沌通过折叠,来到未来。前一个混沌刚灭,后一个混沌又至。黎泱牺牲,混沌获胜。
这番变故或许就是黎泱漏算的天机。不过,河流的一点弯曲并不会改变逆转过的走向。黎泱借嫏嬛留得一缕灵,于蛋中重生。
所以,战斗并未结束,黎泱终将返回娑婆洲。
得知这些逆天改命的谋划,作为一枚棋子的嫏嬛不知该作何感想。虽然命运被摆布了,但也算是被挽救了。他救了她,她也救了他,算是扯平了。
“这么说,我白白懊悔自责了许多年?”被颠覆认知,嫏嬛有些难以释怀,“你要怎么赔偿我这些年的精神损失?”
一颗金橙橙的蛋,从黎泱掌中飞出。嫏嬛捉住金蛋,不客气地纳入袖中:“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你堂堂一只雄的凤凰,哪来那么多蛋?”
一个不甘寂寞的脑袋从并坐的二人中间挤出来:“雄为凤,雌为凰,可见凤凰是雌雄同体,生一个蛋轻而易举。”不邀自来的抟风毫不见外地坐在中间,迫使二人往外挪动。
抟风的胡言乱语,让嫏嬛不由得跟着脑内补充细节,脸色很是奇妙,便同抟风一起望向黎泱:“当真如此么,仙君?”
黎泱整了整被挤乱的衣衫,被如此调侃也神色自若:“一派胡言。”
抟风转向嫏嬛窃窃私语:“这种羞耻的事,他肯定不会承认。”
黎泱好脾气地笑笑:“半个时辰前,抟风贤弟便潜伏着偷听,甚至连着几夜跟踪我,似乎对我很有意见?”
被揭穿行踪,抟风神色不改:“我失眠不可以?馆里就这么大,怎么就是跟踪你了?”
嫏嬛打了个哈欠:“难怪这几日见你黑眼圈严重,可惜我睡眠很好,不能奉陪了,你们聊。”她起身,欲下屋脊,眼角瞥见一缕黑气自远方弥漫,不由顿住,“那是什么?”
“有妖气?”抟风惊呼。
嫏嬛给他一个眼色:“哪里的妖气能重过我们画馆?”
黎泱平静道:“这几夜都有黑气从北方蔓延,我计算距离,估摸几月后将至洛阳。”
嫏嬛警惕地没了瞌睡:“难道是混沌?”
黎泱摇头:“洛阳之劫,乱世将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月色下的洛阳,俯瞰如一匹瑰丽锦缎,然而繁华盛极,也是大厦将倾之时。
月上中天,四下悄然,房门被缓缓推开,声响几不可闻,黎泱步入房内,脚步无声至床边。
嫏嬛睡得并不踏实,不时翻个身。讨来的金蛋搁在枕边,橙橙光晕笼着她面颊,其容貌较当年阎浮山上的少女模样成熟不少。对女人或是女妖风姿不太有概念的黎泱仙君,猜测这或许便是所谓的风韵。
他静观片刻,手指抚过枕边散落的发丝,小妖蜃终是长大了,离了他也活得有滋有味。凤凰自带祥和之力,他只站了片刻,她便不再翻来覆去。另抛下一片安宁之气,他收起目光,出了房间。
嫏嬛怀着乱世将至的沉重心情入睡,后来却睡得格外沉稳又漫长,导致一觉醒来才听见震天响的捶门声。
“馆主不好了!”
嫏嬛一骨碌滚下地,拉开房门,满脸震惊:“乱世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的陆探微急得满头大汗:“馆主可算醒了,你快去看看吧,归塘不见了!”
“什么叫归塘不见了?”嫏嬛迷糊的头脑一时难以理解,随着陆探微一同往归塘那边赶去。
及至到了秘境,原本的归塘仿佛被人移走,一点水花没留,抟风和瑟瑟急得到处翻找痕迹,一无所获。
嫏嬛先是诧异,随即冷静下来,归塘是她用灵力开辟出来的水脉秘境,便于海族修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它连通地下水脉,可接连东海。想及此,她悚然一惊:“黎泱呢?谁看见他了?”
大家被消失的归塘弄得不知所措,竟都没留意黎泱。
嫏嬛闭目稍微感应,灵识搜寻不到黎泱,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枚凤凰羽飘落众人眼前,金光闪现,黎泱出现于光晕中,是辽阔空间里的一道身影,依旧是气象清古的模样:“若有人想起我,这枚金羽便会降落,释放我的留言。倒也无甚大事,我既恢复原身,便当回娑婆洲,不告而别是因我不喜别离,免得你们哭哭啼啼不放我走就麻烦了。你们无需挂怀,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洛阳即将陷落,你们收拾一下,准备无限期闭馆歇业吧。最好离开洛阳,找个地方躲一躲,不要被人间灾祸波及。对了,我一时手痒,将归塘秘境抹了,想必你们不会怪我吧?”
黎泱仙君的出尘姿容便在这又欠又淡泊的语气里消散,凤凰羽躺入嫏嬛掌心。她狠狠一攥拳头,将这支凤凰毛**:“谁跟你哭哭啼啼,飞禽果然都不是好鸟,抹去归塘,断了我入东海的捷径,这么怕我去娑婆洲祸害你的琅玕果么?!”
抟风趁机煽风点火:“我就说吧,自然界长得五颜六色的,多数有毒。那种花里胡哨的鸟,最不可信了。”
陆探微反驳道:“小梨子心地善良,担心连累大家,才不告而别。”
瑟瑟也附和:“黎泱仙君是个好仙,他还指点我修炼呢。”
嫏嬛并非不能再开辟一个归塘秘境,只是需耗费时间和心神,待她重新以归塘水脉连通东海,只怕黎泱已再度涅槃自焚了。
嫏嬛生了一场气,便让准备早饭,吃饱了再说。馆主的脾气捉摸不定,陆探微虽有满肚子疑惑,还是同瑟瑟一起下厨筹备。不多时,馆内四人围着一桌丰盛膳食坐定。
“酒呢?”嫏嬛用眼神扫了一圈,问道。
从来没有吃早饭备酒的,陆探微和瑟瑟面面相觑,抟风却自告奋勇去取酒。
“屠苏酒来了!”抟风抱了酒坛,迫不及待拍开封泥。
“这是为除夕和正月准备的。”陆探微扼腕叹息。
嫏嬛递出一只碗,抟风十分狗腿替她斟酒,又给每人满上一碗。
岁末残冬,新年未至。嫏嬛端起酒碗,环顾画馆内,眸光流转,似有不舍:“有缘相聚对酒,无需繁文缛节。今朝有酒,便当痛饮,来日别离,不必依依。”说罢,饮尽。
其余三人反倒愣了。
“馆主此言何意?”陆探微心下有了不妙的预感。
“当真如黎泱仙君所言,要无限期闭馆歇业吗?”瑟瑟泫然欲泣。
“我不管,反正嬛嬛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抟风跟着一饮而尽。
嫏嬛搁碗:“魏宫胡太后当政,小皇帝不知道换了几个,北方契胡部早有反心,待那位柱国大将军南下洛阳,便有浩劫将至。洛阳的繁华,结束了。我们也要闭馆,我会把契约还给各位,大家好聚好散,各谋前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