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泱用了一会儿时间理解中毒的含义,毕竟仙界不兴这个,只有修为暴涨或者削减,再就是历劫或身死道消。他想到这是人间惯用伎俩后,才将嫏嬛扶起,抹过她唇边酒液,送到鼻端嗅了嗅。凤凰百毒不侵,酒渍里有令他不适的味道。
酒中下毒的小伎俩,竟能药倒蜃龙,着实令他诧异。
黎泱解毒的方式很简单,咬破手指,挤了一滴血落入她嘴里,抱她到**躺好,而后施了一个小术法,为她周身布了屏障,外人无法靠近。他走出房门,循着闻过的酒液味道,寻找源头。
夜半的客栈,太过寂静,静得如同坟墓,没有活人气息。
他沿着长长的过道,走下木质楼梯,走向客栈后厨。厨门缝隙透出橘黄色灯光,以及映出的几道人影。
黎泱推开厨门,举步进去,里间景象叫他脸色一沉。
小二连同掌柜一家数口保持着各自忙碌的姿势,凝固不动,含笑而亡,仿佛时间静止的一瞬。
某种熟悉的感知,让黎泱额头生汗,娑婆洲的大劫,已然来了么?
想到嫏嬛,他从后厨瞬移至卧房,**被褥空空,他设置的屏障已被破。
嫏嬛站在阎浮山顶,感觉很是奇怪。阎浮山离着天近,月亮向来很大,月色极美,但此时举头,却见明月蒙了一层黑纱,世界陷入一片死气的灰蒙。
她怀疑这是梦境,自己明明在南境边陲一家客栈留宿,怎会突然回了阎浮山?她落下视线,忽然见到前方背对他站立的一人,山风没有生机似的,拂过那人鬓发。那人在周遭死气沉沉的氛围中,回转身,看着嫏嬛。
“黎泱?你怎么跑到我梦里来了?”见到熟人,虽然很怪,但嫏嬛感到了心安,疾步向他奔去。
只差几步便扑到他身上时,嫏嬛倏地顿住,警惕地瞪着对方:“你不是黎泱!”
那人抚弄鬓发,眉眼浸笑,与黎泱十分近似的五官足可以假乱真:“丫头说错了,我就是黎泱,来抱抱。”
嫏嬛中气十足:“呸!何方妖孽,敢变作黎泱仙君的模样,在阎浮山作妖?!”
那人浑不在意地漫步到她身前,黑色羽衣在风里流动,将压抑的氛围带给所有看到过他的人:“丫头方才还说我在你梦里,这么快便不认梦中人了?”
嫏嬛跑开,离他远远的:“这肯定不是我的梦,我不可能梦到妖里妖气的怪物!黎泱在哪里,黎泱——”
她在阎浮山到处寻找,怪异的是,原本熟悉的地界,不仅没有黎泱身影,更连一个弟子都寻不到。悬在数重浮山之间的仙河凝固不再流动,琅玕树光秃秃,宫阁亭台陷在灰蒙中,仿佛褪了色。
一切都好似噩梦,她把阎浮山翻了几遍,既找不到故人,也找不到梦醒的出口。恐慌在心底一点点蔓延,在被绝望吞没之前,她闯进了黎泱的宫殿。
殿内布置如旧,就连那座黎泱不许任何人靠近的镜台都在原处。
“想上去看看吗?”肖似黎泱的黑衣人出现在她身后,蛊惑的语气一听就不是好人。
嫏嬛祭出法器转身,归墟笔向他扫去,法力却使不出半分。他不避不让,肆意地笑:“没用的,不要白费力气。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抬手一指镜台,半是劝诱半是命令:“去,十方三世镜会告诉你。”
“十方三世镜?”这名称嫏嬛第一次听,那里是阎浮山的禁忌,除了仙君,任何人不得窥探。她使劲摇头,“不,黎泱会罚我。”
除了气质与衣着不像黎泱,哪里都像仙君的黑衣人嘲讽道:“你是黎泱养的小宠吗,处处听他的?你就没想过,黎泱他一个守护娑婆洲的天命仙君,为何收养你,处处纵容你?你可知自己原本的来处?是否有一段记忆消失不见?”
心绪坚定的嫏嬛第一次动摇了。在玉京仙府修习时,师兄师姐们瞧不起她的出身,她虽面上不显,心底还是追问过自己,她一条蜃龙从何处来,为何有师姐暗地里议论她劣迹斑斑,不配留在玉京仙府?
为何她有记忆以来,便在黎泱身边,对他信赖不已?原先只以为师兄师姐诋毁她,她没有太过深思,但在黑衣人的提点下,她想,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黎泱没有透露的东西,十方三世镜会告诉她么?
回过神时,她已站上了镜台。
镜面不知是何种材质打造,透着古朴凝重,镜面边缘有内外两道环,每道环上刻有密密的上古文字。
黑衣人来去自如,也立在镜台上,拨动绕着古镜的双环,作了解释:“内环为三世轮回,外环为十方世界,拨动双环,不同的时间与地点叠合,是为时空,镜面便会现出那个时空发生过或即将发生的事。这便是可探查过去与未来的十方三世镜。”
说罢,他拨动的某个时空现于镜中。
白衣的仙君乘竹筏前往荒山,擒了身躯庞大的蜃龙渡海,至方壶仙境,将蜃龙交给东王公。蜃龙被押上斩妖台,承受九天雷刑,修为尽毁,血肉不存。害她至此的罪魁祸首假惺惺替她承了最后一道雷刑,将她带回阎浮山。从灵气氤氲的蛋中钻出来的小蜃,是全新的生命,没了过往记忆,没了数千年修为,却对那位夺取她一切的仙君全心全意地信赖。
通过十方三世镜,嫏嬛对上了蜃龙承受雷刑时恐惧绝望的眼神,被天雷劈开骨骼,焦糊的血肉翻卷,那该是怎样的痛楚,她竟完全不记得。
可不记得不代表不曾发生,压下眼底的汹涌情绪,嫏嬛看向黑衣人:“你究竟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震动衣袍,一道黑色的波动蔓延过整个阎浮山:“吾乃混沌,此间乃颠倒界,一草一木皆是阎浮山影像,既是阎浮,又非阎浮。”
嫏嬛阴沉着脸:“听不懂,为何带我来此?”
混沌自述身世:“实不相瞒,我与黎泱相伴相生,世间有黎泱,便有混沌。他却不肯承认我的存在,自我诞生起,便将我镇压在娑婆洲之下万万年,他却享受亿兆生灵景仰。可天道自有制衡,如今,他的气数尽了,混沌的时代来临。你我都深受黎泱之害,我们的命运当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受任何人操纵!可要与我携手,让颠倒界重现世间?”
嫏嬛对他的慷慨激昂表示出兴致缺缺,重又转向镜面:“让我看看未来,黎泱利用我有何目的。”
混沌道:“你当这种神物是你想看便能看?天道机密,岂能没有制衡,纵然是黎泱,百年也只能探查一次。”
嫏嬛反复拨弄镜外双环,镜面却再无显示。
混沌见她气急败坏脾气很差,担心她毁了自己的神镜,赶紧道:“你是不是傻,这里是颠倒界,百年只能探查一次,难道你不能回到阎浮山,去探查那面十方三世镜?”
一阵强劲波动自夜空之外袭来,颠倒界凝固的景象跟着颤动。混沌望向天上,十分戒备:“他来了。”
话落,黎泱白色身影已出现在昏蒙中,他瞥了一眼镜台,挡在嫏嬛身前:“混沌,你又活过来蛊惑世人了,劝你收敛自己的野心,否则将重新失去自由。”
不准备听混沌这种反派的自辩言语,他挥袖,又一阵波动漾在夜空。
嫏嬛忽然置身黎明前的客栈房中,仿佛方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
黎泱见她呆呆的,倒了杯茶水递给她。嫏嬛没有接,神色晦暗地看向窗外,黎明前的天空,即便黑沉沉,也比颠倒界永恒的灰蒙更有希望。
“我看了十方三世镜。”她声音里含了些冰冷意。
“哦。”黎泱转过手里茶杯,饮尽,并不意外。
“我受雷刑,是你送我去的?”她将不解而怨愤的眼神转向他。
“是。”黎泱拂衣坐下。
下一瞬,归墟笔离他眉心印堂穴只有半寸的距离,笔锋隐含主人的怒火,将欲噬人。
“你如此轻描淡写,是觉得我打不过你,只能任由你利用?你害我险些惨死,我却一无所知,还对你感恩戴德,你可是很得意?”少女俏若三春桃的面庞洒了寒霜。
“混沌出世,娑婆洲难再安宁,不想卷入其中,你便回玉京去吧。”黎泱手指在归墟笔上弹了一下,嫏嬛便被震出数丈,执笔手腕酸麻。
自己的追问直接被无视,好似她的疑惑与控诉无关紧要,嫏嬛将另三样法器全部召出,陷住黎泱。
客栈内,法器的光芒成了暗夜里唯一的光源,将白衣的仙君笼入其中。嫏嬛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黎泱,你利用我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黎泱清明的视线扫过圈禁他的法器,而后,这些法器尽皆反弹回去,围住了嫏嬛。嫏嬛一时诧异惊惶,没想到法器还会噬主。就听黎泱说道:“修为不够时,不要轻易与人性命相搏,尤其是遇到实力高过你千百倍的对手。记住这次的教训。”
法器光芒暴涨,以客栈为中心,铺满大片天地。嫏嬛浸在白光茫茫的世界里,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什么知觉都没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身死道消,只剩灵魂漂浮。
仿佛时间很长,过了一世,又仿佛很短,只在须臾之间。白光散尽,清风拂面,感知回归,嫏嬛已身在玉京仙府。楼阁耸入云霄,仙禽悠然翱翔,仙府弟子三三两两穿梭,见到嫏嬛都下意识绕路避开。
她愣怔半晌,召出四样法器一一查看,竟都完好无损,当然她自己更是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送她回玉京仙府,当真是不想她卷入娑婆洲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