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主从座上站起,一脸的欣慰与喜色。毕月乌退至一旁,眼中忧虑,望着长高一截、身体壮实不少的徒弟,想对他传达某些讯号。
计都入殿后,遥遥望见师父,全身血液都在沸腾,步伐也迈得快起来。离着她越来越近,师父的灼灼风华映入眼中,似乎这些年都不曾有过什么改变,依旧是他最熟悉的模样。然而略有不同的是,师父眉眼间罩了忧色,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压下对师父的关怀,他向大宗主座下一拜:“属下恭祝大宗主千秋。”
大宗主走下座台,履着华毯向他伸出手去。
毕月乌闪身挡在大宗主身前,弯身扶起计都:“冒冒失失,如何不等殿外传唤?”
被师父握住手腕,掌心温度灼烧肌肤,计都呆愣愣的,师父玉容就在面前,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见徒弟如此蠢笨模样,毕月乌暗暗焦急,大宗主就在身后一步内,周身流露出不悦的气息。气急之下,她一掌拍上计都脑门:“为师问你话呢!”
多年没挨过打,计都怀念地摸着脑门,理解了一遍师父的问话,有些诧异地道:“殿外……没有人啊。”
毕月乌眼神里蓄满讯息,不停向徒弟使眼色,奈何在计都看来,只觉师父眸光闪烁,满天星河不及的璀璨,可谓动人心魄。
大宗主已然不耐,一手搭上毕月乌肩头:“不必拘于这些礼节,计都多时未见,且让本座检验一番,你精进得如何。”
计都这才从师父的眸色里挣脱,注意到大宗主的存在,不疑有他,躬身就要应答,忽然胸口挨了师父一掌,他懵懵然身体已飞跌几丈之外。然而胸口真气流转通畅,毫无窒碍,并未受伤。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几乎在他飞出去的同时,头顶落下几道幽光,一只铁笼从殿顶星宿图绘间坠落,罩在方才他站立之地,此刻师父落足之处。
计都震诧的同时,了悟过来,师父是为了救他,可为什么……
大宗主怒声震响在苍龙殿浩渺空间:“小五,你果然背叛了本座!”
毕月乌身处铁笼内,心中苦涩,展露的却是傲骨铮铮:“角木蛟,是你先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她转身,隔着牢笼,遥对计都,“蠢材,回来作甚?还不赶紧滚?”
计都抽出短剑,扔了剑鞘,脸上尽是阴翳:“师父为大宗主效命,十数年如一日,大宗主就是这么待师父。”剑锋抬起,指向睥睨四方的男人,“放了我师父,否则……”
大宗主双掌蓄满力道,气势摄人,闻言浮起冷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若要救你师父,来本座身边,待本座吸了你的功力,饶你不死。”
毕月乌悲凉道:“角木蛟,吸取他人内功,诓骗后辈,不觉得可耻吗?”
大宗主一掌挥向铁笼,将笼中人击倒,撞向坚韧铁牢:“活得像个废人,才是可耻!”
见师父在笼中受伤,计都双目赤红,掠身离地,一剑疾斩。大宗主凛然转身,隔空振袖,一阵强悍气浪袭出,计都被生生震飞,摔打在盘龙柱上,翻落白玉地砖,肺腑几乎为之移位。他吐出一口淤血,重新爬起。
真力灌注剑身,再度奔袭。大宗主待他近前,一掌拍出,短剑竟成碎片。计都愕然,又一掌追来,真气将他身周封锁,强大的内力压制得他无法施展招式,就连躲避亦是不能。
计都只觉身如浮萍,被浩大浪流卷向不归之途。再度撞向盘龙柱,肋骨断裂声清晰传来。天地旋转,他倒伏地上,咳血不止。师父赐的短剑被毁,无规则的利刃碎片散落身下,无法拼凑。毕生从未遭受如此挫败,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大宗主踏着地面裂缝,向他步步逼近,一脚踩在他背心,俯身讥讽:“就这么点能耐,也敢跟本座动手?空有一身真力,不如交予本座。”悬掌计都头顶,屡屡白雾冒出,钻入他掌心。
内力被吸走,计都体内真气紊乱,逆冲头顶百汇穴,头颅几欲炸裂。
一道银光缠上大宗主足踝,待他发现时,已不能舍弃掌下纯粹真力,中断会有反噬之力,他只得分心与银鞭较量。
牢笼下,毕月乌紧控鞭柄,咬牙支撑,每一瞬,都关乎计都生死。那个懵懂无知的狼崽子,被她一手**长大,他对她从依恋到畏惧,再到误入歧路,她一一看在眼里,却无法为他指明出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做师父很失败,但有时候,她也很骄傲,毕竟,她教导出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
小崽子长成风姿玉树的少年,人生才刚刚起航,岂能折损在她面前!
她长吸口气,调运百骸中所有真力,一丝不剩,尽注银鞭。
大宗主被倒拽半空,反噬之力撞入丹田,他急忙调息压制。
计都在绝境中迷茫,有一瞬的灵魂出窍,不知身在何方,似乎听见师父的厉喝。他寻到视线里一点光,天地翻覆中,他看见倒飞出去的大宗主。
“刺他膻中穴!”师父疾声道。
可是剑毁了,他沮丧地想,手指碰着尖锐锋芒,痛感传达脑际。他的反应比意识快,一枚断刃碎片用摘叶飞花的手法掷出,准确刺入半空中大宗主的胸间膻中穴。
低头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大宗主跌落铁笼畔,不甘心地反手一探,掌心牢牢吸附上毕月乌头顶。充盈的白雾自她发间弥出,渡往他身中,借此冲击被封的穴位。
真气入经脉,狰狞纵横于面际,大宗主面目扭曲:“小五,不要怪我!”
毕月乌如提线木偶身不由己,毕生修为随着生命力一道被拔除,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没想到会是这么快。一头青丝渐成霜华,一生的时光急速流逝,她眼含哀伤,定定看着爱过的人,被欲望熏成陌生的模样。
源源不绝的真气灌体,封住膻中穴的碎片弹射出去,没入毕月乌心口。
计都从浑噩中清醒,撑着断骨爬起,再见师父已是满头银丝,容颜苍老,利刃在他眼前扎入师父心口。
一瞬间,如同回到幼年,坠入冰窟,冻僵了他的身体。世间一切色彩离他远去,他发疯一般冲过去,手里没有兵刃,没有招式,退化成原始的雪狼,为他失去的亲人复仇。
大宗主一时不慎,竟被计都狠狠咬住了腿,仿佛狼的獠牙,刺穿衣料,深入肌骨。他一掌劈上计都肩骨,骨碎之声如裂冰,计都趴倒在笼外,濒临绝境已无胜算。
毕月乌吊着一口气,朝下哀悯地看了计都最后一眼,银鞭落地。
计都向铁笼爬去,拖出白玉地面道道血痕,他朝笼内探出颤抖的手,抓住师父再也不可能握住的鞭梢,拖入怀中。
大宗主这才从毕月乌头顶收掌,调匀体内激**的真气。毕月乌身躯软软倒在笼中,衰老面容睡着似的,宁馨静谧,失去血色的唇畔弯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黯淡双眸未闭,倒映着计都鲜血淋漓的脸。
计都想摸摸她的脸,即便她在面前老去,她的风华也是他心中无可取代的质傲清霜。
但,不是现在。
因为他有师父交托的使命。
银鞭落地的前一瞬,师父握鞭的姿势改变,是在演示给他看,她藏了一生的秘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倾囊相授。
计都一面流泪,一面照着师父的传授,握住银鞭,机簧弹开。
特殊材质锻造的银鞭,它的秘密,在计都幼年的雪域山洞篝火旁,那年他还不会说话,要徒手捉一只雪蜈蚣,却被一把金刚赤练匕首率先夺去。
计都忍着肩骨碎裂,跪坐起来,用力甩出银鞭,缠向大宗主脖颈,尚未触及,被大宗主一手拽住鞭稍,运力一扯,计都离地而起,迎向对方蓄势的杀机。
一分分近了,掌风先至,震断他所有肋骨。只有不惧死亡的人,才会不避反进,撞入对方护体真气罩内,从银鞭机簧下抽出当年的赤练匕,狠狠送入对方丹田。
大宗主勃然震怒,蓄力的第二掌,毫无保留打上计都脖颈,势要将其折断。计都做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目中是疯狂后的澄澈,电光石火间,银鞭却在激**的气流漩涡中弹起,缠住大宗主袭来的掌腕,微微一带,掌力因而打偏。
计都与死亡擦肩,银鞭只抚过他面颊,轻柔似师父的触摸。眼前霎时模糊,那阻住死亡的一鞭,是师父在护佑他吗?
大宗主再要蓄力,丹田的致命伤害将他积蓄的真气**。他面露恐慌,将计都抛掷出去,想要堵住丹田的缺口。
计都踉跄站立,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如此狼狈,也要倔强地拖着银鞭,一步步向跌倒座上的大宗主走去,欣赏对方真气流泻的绝望与濒死的恐惧。
等待死亡未免便宜了他。
银鞭出手,紧紧缠住大宗主的脖子,直到听见颈骨折断的声响。
计都有条不紊收回银鞭与匕首,用衣裳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摇摇晃晃走向铁笼,跪在笼外,归还师父的遗物。才敢伸出手,隔着牢笼,抚摸她如同睡着的脸。
笼中的女子,再也不会醒来。
生与死,她都被困在一只牢笼里。而他却无法拯救最爱的人,眼睁睁看着她韶华逝去,看着她被陷害折磨致死。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可以违背她的意愿,千里迢迢来见她,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当初,他为狼妈妈复仇后,她对他说:
“成为强者,便无人可伤到你,你也可以保护任何想保护的人。如果你是强者,你的狼妈妈就不会死。”
苦练十年,他一步步往高处攀爬,只为让她满意,可还是未能保护她。
狼妈妈死了,师父也死了。
他是最无能的人,额头一遍遍撞上铁笼,他才是被关在命运笼中、没有出路、失去爱与庇护的狼。血一点点滴落,溅入笼中,滴落死去女子的脸上。他慌忙止住自己无能的行径,为她擦去脸上血滴,越擦越是晕染了面颊,仿佛她从来不用的胭脂颜色。
女子像是活过来一般,有了红润颜色。心跳漏了半拍,狂乱的思想不肯接受她的离去,于是有了疯狂的臆想。
传说灵魂会从人的百会穴离开,计都摸向她发顶,拔去发簪,满头银丝垂落。他封住她的百会穴,任性地不放她离去。
他连寻找机关打开牢笼的力气也无,只是跪在铁笼外,额头触着冰冷铁栅,一遍遍给师父打理头发,怕她不满意。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日,直到耳畔有人唤。
“计都?是你吗,计都?”
“醒醒啊,计都!”
“是我,羽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