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又被分配了几桩任务,不管对手是谁,他不会再掉以轻心,结果都全身而退地完成任务。
事情办得好,师父也不会嘉奖他。不过对计都而言,每次回到星宿海见到师父的刹那,便是对他最大的奖励。而每次离别,他都辗转难眠,思念一点点生根发芽。他饱尝思念之苦,无人可诉。
他从祁连山归返,日夜兼程,过渡舟浮桥,压抑着雀跃的心,先往灵曜宫向大宗主复命。未至苍龙殿,空气里漂浮着血的腥味,隐隐有兵刃交锋之声。
尤其,破空的鞭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他拔腿疾冲,灵曜宫守卫皆倒在地上,顾不上查看他们死活,他直奔苍龙殿,玉石地砖横尸数人,毕月乌与大宗主联手,对战十几名刺客。持久作战,且对手实力强劲,大宗主显然力有不逮,青龙剑拄地喘息。毕月乌既要从刺客中突围,又不能丢下大宗主,左右支绌,战力大打折扣。
一名刺客瞅准间隙,急刺大宗主,待毕月乌回身来救时,后方刺客配合无间,一刀掠向她大腿。毕月乌一鞭只能救一处,须臾已有计较,舍弃后方,全力迎击大宗主周身敌人。
刀锋贴上腿侧,被飞来一剑格挡,计都自刺客间闪身驰援,将师父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计都的加入,令局势很快逆转,刺客们纷纷毙于师徒二人之手。
毕月乌扔下银鞭,扶大宗主坐地调息,满是愧疚与关切:“是我大意,没将他们在外面解决掉。你感觉如何,可要我为你运功?”
大宗主抚着心口咳出一口血:“小五,替我取优昙花,我不能坐以待毙。”
毕月乌极力劝阻:“不可,你经脉受损严重,若服优昙花,真气逆行,你扛不住的!”
不由分说,她盘坐于他身后,运功为其疗伤。
计都提着浴血的短剑,站在一地死尸中,手背抹去眼角溅的血滴,静静看着运功疗伤的二人,久别的师父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问他有没有受伤。
小臂传来刺痛,他懒得去看,在刺客的衣服上擦掉剑上血污,收剑入鞘,转身离开苍龙殿。
夜里的星宿海有着梦幻般的美景,计都站在海眼边,脱去全部衣裳,跃入渊水,一直游往水底深处。暗无天日的水底,处处是腐泥的气息,原来光鲜美景之下,是另外一重腐烂的世界。
他仰躺在烂泥上,让自己陷入其中。他的心也早已腐坏,跟这堆烂泥一样的出路,不见天日,独自沉沦。
两日后,他接到刺杀井木犴的任务。
井木犴是南方朱雀部的宿主,实力与毕月乌不相上下,这些年觊觎大宗主之位,派女刺客接近大宗主,又勾结心月狐,买通天稷城与星宿海的消息,派死士潜入星宿海灵曜宫。
每一批死士都有去无回,究竟伤到大宗主几分,他并无确切消息,因而至今不曾亲自行动。大宗主不肯再容他挑衅,誓要取他性命,以儆效尤。
启程前夕,计都斜躺在房中卧榻上擦拭短剑,对于此行任务,他在心中默想模拟了数遍,结果都是一个,胜算不大。他却毫无惧意,耐心细致地擦剑,翻转打量寒光凛凛的剑身。
有任务总是好的,可以暂时离开星宿海。
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带来的挑战,可以让他的血再度热起来。
头顶窗棂“咣”地被撞开,一个白色身影从卧榻上方飞过,衣袂翻卷,身形轻灵,诧异地落于满地狼藉中,一脚都无法迈开。
计都望着上方,目睹了这一变故,将搭在膝上的另一条腿落回原位,规规矩矩坐起,挺直身板,看着师父陷入自己懒得收拾的凌乱房间,难得生出几分羞惭。
“师父何不从正门进?”如果走门的话,他至少有收拾与掩盖的时间。
“走窗更方便直接。”毕月乌用脚尖踢了踢换在地上的衣裳,表情嫌弃,“说了多少次,换掉的衣裳要及时清洗,你不洗至少让人替你洗,扔一地成什么样子?臭烘烘的,夜里睡得着?”
被一通训的计都只是默然看着她,在她想要收到反馈时,适当做出一点受教的神色。
毕月乌四面环顾,最后选中一张空****的案台,一个翻身,落了上去坐下,一腿曲起踩在案上,一腿下垂点在地上,落座的姿势不羁也不见外。如此,师徒各据东西两壁,隔着房内空间对望。
“你不是井木犴的对手。”毕月乌开门见山,在徒弟面前从不绕弯子,更不怕伤到他的自尊与自信。
“师父担心徒儿死在井木犴手上?”计都横剑膝头,手压在剑上,沉沉目光缀着千重思绪,如同遥望天河彼岸。
“为师是来给你指一条明路。”毕月乌顿了一顿,以异样口吻道,“井木犴有一幼子,今年三岁,藏于赤帝竹海,由四大高手护持。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焉知我盯了他数年,搜罗他的情报用去多少人力物力,如今可谓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师父是要我用一个三岁幼童要挟井木犴?”计都语气里没有欣喜,只有淡淡的质询。
“一个杀手还讲什么道德原则,为师教过你这些?”听出他的不以为然,毕月乌冷言嘲讽。
“没有,师父从未教过我道德。”计都不知在想什么,话语里不含任何感情。
毕月乌轻笑一声,话锋陡转:“当然,执行任务可以按照你的心意来,为师不强迫。为师另外想说的是,井木犴还有一个隐秘癖好,你可以斟酌。”
计都两眼清光濯然:“什么癖好?”
毕月乌嗓音无波:“他好男风。”
计都面露困惑:“什么?”
毕月乌为他解惑:“就是他喜欢男人,尤其是相貌好脾气倔的少年。”
计都搁在剑上的五指不由握紧,纯澈目光震撼出丝丝涟漪,嗓子里变了调:“师父是让计都……”
毕月乌摆摆手,一脸寡淡:“为师说了,可以按照你的心意来,给你两条捷径,你可以选其一,也可以都不选,用生命去冒险也无不可。”
愤怒的红潮爬上计都面颊,他粗声粗气道:“我是刺客,是杀手,是星宿海的爪牙,不是楼馆卖笑的小倌!”
毕月乌嗤笑一声:“为师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懂呢,原来还知道不少。”
天稷城里什么样的营生没有,计都一年中总有几次到天稷城办事,有些事情一开始不懂,但他不是活在纯净无瑕的世界里,见过两次自然什么都懂了。再令人恶心又毛骨悚然,他也不得不面对并接受,世间原本就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让自己去践行却是另一回事。他在师父手下练功,吃了多少苦楚,以为自己是有实力有本事的人,与那些只能靠奉承男人获得施舍的小倌截然不同。然而眼下,师父却当着他的面,暗示他其实与那些小倌并无多少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顺了大宗主的心意。他可以将自己完全献出,她不在乎。
若说第一重愤怒关乎尊严,那么第二重愤怒则是缘自内心深处的悲哀。他在她眼里,是可以献祭的物品。
“在师父心里,计都是什么?”他很想问她,于是就问了,即便知道答案。
毕月乌把玩着鞭梢,默然一晌,自己一手养大的崽子,给他吃喝,给他衣裳,给他武学功法,给他任务,给他伤药,似乎也并不能得到什么感激涕零。她知道他心中怨恨着她,狼崽子当然要报有怨憎愤恨,不然何以长出獠牙利齿,噬咬对手。
她从未给过他多少温情,有时看到他伤了也不去管,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得无动于衷。残酷厮杀的江湖,素有以下克上传统的星宿海,师慈徒孝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是双方的催命符。
小崽子长到了叛逆期,受不得一点屈辱,将尊严看得过重,简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计都是觉得师父拿你不当人看?”毕月乌将踩在案台上的腿落到地上,长身站立,毫不犹疑扯开衣衫,一层层褪下,脂玉肌肤暴露空气中,峰峦叠嶂,丘谷纵横,却并不完美,可怖的伤痕深深潜入玉雪山峰。
少年震撼于这一幕,整个人呆住。
毕月乌缓缓拾起落下的衣衫,重新套上,她没有在徒弟面前呈现的羞赧,更没有男女之防的意识和思维,生存早已将她锻造得没有性别之分。
“都看到了吧,为师身上的伤,那是为师十六岁时出任务,为了一击必杀,任由一个性情癖好乖戾的老头子施为。算得什么,从前看不开的,如今看来屁都不是。”
她整理好衣裳,走向殿门,提起过往的屈辱全然云淡风轻。
殿门重新阖上,计都尚未回神。
他头颈深深低下,剑锋倒映的光芒刺目,眼底一点水泽倏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