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合照

以夏璎多年的经验,她预感的没错,参加这次“小聚”的不仅是周家,还有几位和父亲经常一起来往的老同事以及家人相继到来。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厌恶,唯一令所有人新奇是几乎三年才回来一次的周玉冰。

席间,周玉冰一如她在所有人记忆里那般,精神熠熠,得体大方,活力健谈,话语中穿插着地道的英式英语,赢得了长辈们的一致满意。

夏璎尴尬、恍惚……

这场景与小时候竟如出一辙,简直复制粘贴,循环播放。

时光明明在流逝,她们早已长大成人,甚至到了为人母亲的年纪,还惯性地坐在桌边,接受父母家长们的检阅,真是讽刺极了。

夏璎沉默地吃东西,无意中被cue,假笑着应和。

她时时刻刻说服自己,要以“乖觉、懂事、听话”做约束,不能这个时候折父母的面子,毕竟……她还要央求他们答应她的计划。

当有人提到叶朝旭,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却问到今天怎么不见他,夏璎握着羹匙的手,无意识地颤抖。

说话的人正是周玉冰的母亲,之前两年,周母在饭局中颇喜爱冷嘲热讽叶朝旭出身,甚至以“入赘”之类的次调侃。

那时的叶朝旭不急不气,不仅应对从容,反捧得她父母高高兴兴,夏璎都忍不住佩服他。

羹匙落在桌上,声响清脆,夏璎沉脸,话到了唇边,手却被冯景兰抓住了。

冯景兰满脸笑容对周母说:“你真哪壶不提开哪壶,俩孩子闹了点矛盾而已,没过几天就和好,等你下次见他们大概是婚礼上了。”

夏璎看着母亲微微扬起的高傲的侧脸,似乎仍旧深信不疑。

周母扯扯嘴角。

“对了,玉冰呢,难得回来,怎么没带男朋友来呢?”

款款大方如周玉冰,也尴尬了片刻,陷入和夏璎同样的境地,正要说话,周母抢过去话道:“玉冰男朋友是英国人,建筑学博士呢,这次过春节在开什么什么会来的,等下次哦,下次带来给大家瞧瞧我家的洋女婿!”

周母顾自说的欢乐,周玉冰奉迎笑着,却不接话。

桌上其他人纷纷表示羡慕,一番熟练的称赞。

大家心知肚明彼此情况,顾及面子,你来我往,留几分余地,不拆穿也好。

饭局暂告一段落,人分为两伙,男人在厅里手端红酒杯,聊天畅谈,从国内产业状况聊到国际原油下跌,不时透露些信息,彰显各自地位。女人们则聚集在另一侧,点上香薰,桌上换了缤纷的点心和花茶,话语间不外乎孩子们的学业工作、人生大事之类……

夏璎深怕“结婚”这个词,躲进厨房,来到酒柜旁挑红酒,一个酒杯递到她面前。

周玉冰站在她身侧,酒杯伸向她的同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介意的话,喝这杯吧,我爸带过来的。还不错。”

夏璎迟疑片刻,这么多年,面对别人递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怪异的恐怖想象,进而产生一百倍的戒心。

周玉冰大抵也想到什么,在夏璎正打算接的时候,手收回,将被子放在吧台上,有些微醺的说:“我听我妈总说起叶朝旭……是个对你们家卑躬屈膝的人……你要嫁给这种人吗?”

夏璎轻笑了下,周玉冰皱眉:“你笑什么?好笑吗?”

“那你呢?外国男朋友?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之前不是你的大学学长的吗?”

周玉冰盯着她,抽了抽嘴角,很快,换上一脸轻蔑,像极了她母亲方才的模样:“你别太看低自己,夏璎,你精心打扮下,忘掉过去的事,会……找到比叶朝旭更……更有品位的男人……他实在是,巴结你家巴结的太明显了!”

夏璎咬紧后槽牙,脑海里上演一幕精彩的戏剧化场景——她操起红酒杯,把酒狠狠朝周玉冰的脸上泼去!在周玉冰狼狈发懵的时候,大骂一句“滚”!

当然……她不会那么做,不是她不气,而是那件事,从导致她数次自杀,到现在,竟已不再让她那般歇斯底里和疯狂了。

而且,她是第一次,想为叶朝旭辩解两句,说点好话。巴结是真的,可说到品位差,不是间接讽刺她吗?

夏璎深吸口气,手机忽然在手心里振动了下,她知道一定是乐正劭,便自然而然地笑出来,笑得周玉冰羞愤交加。

“夏璎!你到底在笑什么?啊?笑我这么多年总是被人甩?笑我永远不如你漂亮?不如你优秀?是不是?”拥有完美的表情管理的周玉冰,因为她夏璎一个不经意的笑,完全失控,双眼发红哽咽道,“你有什么可开心的!从小到大那么多男生喜欢你有什么用!哈哈!到头来要嫁的还不是个凤凰男!你!注定一辈子不幸福!”

夏璎心下恍然,原来周玉冰恨了她这么久?从小到大……看来不止她一个人痛恨过去的生活。

周玉冰一定是借着醉意,才对她说这种话,不然,他们几家私下如何勾心斗角表面也会表面和和气气的假象。

夏璎定定看着她,面不改色:“谁说我要嫁给叶朝旭?”

周玉冰一梗:“你说什么?你不是要结婚了?”

夏璎拾起吧台酒杯,轻晃了晃,暗红色的**摇曳生姿,弥漫一层妖冶的光芒。

“我不会和叶朝旭结婚。”她说,“我有我自己喜欢的人。他人很好,我爱他,他爱我。他不介意我被人强暴过,不介意我得过重度抑郁……”没办法,想到乐正劭,她就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欣喜和快乐,就是抑制不住微笑,真让某些人失望,“嗯……其实是他带着我一点点走出来,我们真的太相爱了……实在抱歉,冰冰,我一定会幸福的。”

夏璎还是一口未喝那杯红酒,放回了原处,没有去看周玉冰那震惊到变形的表情,与她擦肩而过。

“我不信!”周玉冰僵直地转过身,眼角还残留着泪滴,嘴边却是一挑,“怎么可能?是不是你抑郁症恶化了?幻想出来的?不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要不你让我看看你们的合照?”

夏璎对周玉冰,已经从厌恶到了可怜。

周玉冰怀疑她的重点不是像周母那般,在于她和叶朝旭的婚礼即将取消,而是在她找到了“真爱的人”,会过得“幸福”,由此可见,周玉冰是真的见不得她好啊。

夏璎懒得解释,要走又被她拽回来,周玉冰一脸看好戏:“不敢拿出来给我看,就还是假的!”

就像小孩子闹别扭,夏璎有了翻手机相册给她看的冲动,但是……她回忆起来,她的手机是从回国后才买的,她和乐正劭又都没有拍照的爱好和习惯,他们……居然一张合照都没有!

“哈哈!我劝你啊……”周玉冰放开夏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走开,“还是乖乖吃药治病结婚生子吧!别做梦了!”

夏璎一股气憋在胸口,发不得,咽不下,权当周玉冰嫉妒心太盛,不肯相信罢了。

夏璎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乐正劭刚好在浴室洗完澡出来,身材一览无余,她外套都没脱,托着下巴从上到下地欣赏。

这么帅的男人,我为什么藏着?!为什么不能炫耀?!

“喂!”她正着下决心,男人饿虎扑食上来,熟练地将她身上能摘的都摘了,扔进床里。

消停下来是一个多小时之后,黑漆漆的房内只有月光从窗帘缝隙中跃进来,乐正劭手臂撑着头,拽她蒙在脸上的被子。

“我知道你没睡……怎么可能睡?”

夏璎一把掀开,气鼓鼓地瘪着嘴。

“怎么了?”乐正劭掐掐她的脸颊,凑过来亲了亲。

夏璎哀嚎一声,轻轻打了他一个小巴掌:“别来了,再来我……不行了。”

乐正劭肩头的肌肉硬邦邦的,疼的反而是自己,乐正劭笑着拽回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颇为委屈道:“你刚……不是想要……吗”

“哎呦,别说了——”夏璎叹息,筋疲力尽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多看你……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该怎么拍一张我们的合照。”

乐正劭:“合照?”

“对啊!”夏璎打开灯,捂着胸前去拿手机,钻进乐正劭怀中,摆好姿势,两人**肩膀,下面由被子半遮着,出现在画面中,无尽的暧昧,可表情都是哭笑不得的。

夏璎硬头皮咔嚓咔嚓按下相机开关,几张“床”照落进相册里,暗暗对自己说,等明天起床后还要再拍几张……

“怎么了?有什么事发生了?”乐正劭起身穿短裤,喝了半杯温水,见她埋头鼓捣手机,似要发朋友圈的样子。

可那照片的尺度,确定能发?

夏璎幽怨地望着他,把这一晚上堵在心里的气通通都说了出来。

“所以,你其实发朋友圈是发给她一个人看?”

夏璎手指在手机滑动,照片已经选择好,只差发送。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夏璎心中一阵窒息的痛,“为什么,见不得我得到幸福,人怎么……能恶意到这种程度?我……我不知道哪里对不起她?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

乐正劭坐到她身边,将她揽进怀中:“你说的那个……鼓励你的闺蜜,是她吗?”

夏璎抓紧被角:“嗯。”

“你怀疑过她吗?”

夏璎猛地看向他,片刻,颓然地向一旁瘫坐,不停摇着头:“……我不知道,不知道……但是我,我不愿意相信。”

乐正劭捞她起来,抱住,他的胸口那样结实和温暖,夏璎听着他节律清晰有力的心跳,人也放松下来。

乐正劭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漾在耳旁:“你自己心里有答案,夏璎。”

夏璎这晚做了一个梦,回到二十几年前机关大院,她和周玉冰牵着胖胖的小手在院子里玩,忽然有几个年纪大一点小男孩加入她们。

夏璎胆小,只愿意和女孩玩,堆沙堡,捡树叶,跳房子,一系列幼稚的游戏,孩子们玩的不亦乐乎。

可但凡到了分伙的游戏,男孩子们就会过来,加入她的队伍,而周玉冰那边显得冷清多了,胜利的也都是她的阵营。

时间飞快到了中学,出落的越发莹白动人的夏璎,书桌里平均半个月便有一封情书和小礼物,这其中不乏和周玉冰传过绯闻的体育委员、班长或是其他不知哪里来的学长……

夏璎从未在意过,甚至十分讨厌,毫不掩饰地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们。

周玉冰还替其中几人探过她的口风,她皱皱眉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干净一点的男生,他看起来又黑又脏……”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

夏璎醒来,裹着被子,身体疲倦,脑子竟无比清醒,梦里的细节真实如同回忆,或许这不是梦,本是她的过去。

她拒绝那些男生的时候,从未仔细看过周玉冰的反应,从未。

她不想给周玉冰昨晚伤害她找理由,但十年前的那件事,她心底深处愿意相信,她并不是故意为之。

“还拍吗?”肩头一沉,随之而来的是肆无忌惮的热吻,撩得她脖子痒痒的,乐正劭从后环抱住她,“我建议,可以出去拍点正经的……”

夏璎“噗嗤”一笑,回头吻他,翻身压他的同时,踉踉跄跄去够手机。

手机打开,页面还留在昨天没有发出去的朋友圈。

乐正劭来了劲,她被扰得晕晕乎乎,退出了编辑,指尖轻点,松开,手机啪嗒坠落到地毯上。

仿若丢弃,仿若放下,总之,过去已然过去,她并不是给周玉冰机会,而是给自己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