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对话
邦康虽小,五脏俱全。
车子在一间小小的门店前停下,里面黑洞洞,偶尔掠过一个人影,瘆人的很,门口立了一块掉漆的牌子:妙春堂。
中医?!
果不其然,乐正劭领着她进去后,一口地道上海话的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大手一挥,开始龙飞凤舞写药方。
离开时,两人除了提着装满药盒的黑塑料袋,还背了一编织袋的中草药。
洁癖乐正劭怎么能忍受身上有灰尘呢?回到家第一件事——洗澡。
自己洁癖就算了,非得拉着她。
这一洗就是半个多小时,夏璎叫苦连天,结束时候迷迷糊糊知道被乐正劭放进床里。
疲倦至极,深深睡去。
的确是素的,她哪知比荤的还累,罢了,男人在这方面果然饿狼,自持力甚佳的乐正劭也不例外。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终是被一阵饭香饿醒了。
夏璎不情不愿起床,依旧挑了件他的衬衫,慵慵懒懒地下楼。
她故意放慢脚步,赤脚踩在木楼梯上,几乎没有声响,像个窥伺他生活的疯狂爱慕者。
餐桌前,男人没有发现她,聚精会神在忙碌,忙摆盘,忙填饭,还忙着……利用间隙回手机微信。
是谁呢?
她一直很好奇。
趁着乐正劭转身离开餐桌时,她小跑下楼,从后面一个腾空,扑在他背上。
他只是刚震惊了一下,下一个动作,一手稳稳拖住她的腿根,另一手借着力,将她转了一圈,带到跟前。
偷袭失败!
“淘气。”乐正劭宠溺捏了捏夏璎的鼻尖。
夏璎歪头,天真的模样:“给我做的么?”
“你说呢?”乐正劭做了上次他们在餐馆里吃的佤邦特色菜鸡肉烂饭,卖相虽然一般,但挡不住喷香的味道溢满鼻端。
夏璎跳出他怀里,毫不客气,拿起筷子尝尝乐正劭的手艺。
她接触的男人不多,父亲常年应酬,在家里别提做饭,连吃饭的时候都少之又少,叶朝旭呢,倒是烧的一手好菜,但他很少自己下厨,只有逢年过节到她家的时候,他才会向她父母一展身手,证明自己是个好女婿……
她嘴里嚼着鸡肉,微微愣神,乐正劭坐下来,等着她的评价,最后忍不住问道:“怎么样?味道如何?还满意吗?”
夏璎侧头,瞧着他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神色,恶作剧地皱皱眉:“说实话,味道怪怪的呢……”
“怪怪的?我是按菜谱做的……”乐正劭一下子严肃,连忙夹了一口,放进嘴巴里,仔细品尝,在这个过程中,夏璎已经捂着嘴逃之夭夭。
可当她刚刚跑到沙发前,乐正劭从身后笼罩下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两人随后一起跌进柔软舒适的沙发垫中。
在乐正劭一阵挠痒“惩罚”后,夏璎笑得喘不过了气,整个人挂在他脖颈上,额头抵着他的耳侧,像撒娇的小动物,黏黏腻腻地蹭了蹭,肌肤相贴,似乎只有这样才真实。
半晌,夏璎左手在他胸口的衬衣上画起了圈圈,指尖若有似无触碰到他的皮肤,问道:“喂……你是第一次给女孩子做饭吃吗?”
他仿佛是认真在思考,过了会儿,抓住她的手腕,淡淡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回响:“不是……”
夏璎出乎意料,佯做不高兴地抽回手,一双眼睛哀怨瞪向他。
他苦笑了一下,怅然起来,说:“小时候,我做给小晴吃过,她最喜欢吃……蛋炒饭。”
“小晴?”夏璎顿了顿,念头一闪而过,待乐正劭的唇轻轻一碰,说出“妹妹”两个字,她的表情瞬间凝固。
夏璎从他身上起来,背挺得直直的,她以为不过是爱侣间的小调笑,万没想到触碰他过去的痛处。
“对不起……”
乐正劭摇摇头,抬起她的下巴:“是我自己提起的,你道什么歉呢?”
他眉眼生得那般冷峻,眼底却是一片湖水般的寂静温柔,夏璎目光在他脸上细致地描摹,生怕放过他神情的变化,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疼。
“那段时间……你一定很难熬吧?”她鼻酸,差点就哭了出来。
乐正劭不置可否,皱了皱眉:“是啊,很难,到现在为止,我还会痛苦、自责,后悔,从来没有停过……”
夏璎共情的能力卓越,眼前是她爱的人,他的痛,自然也成了她的痛。
她掉下眼泪,乐正劭看见,伸手轻轻抹去。
夏璎摇头,撇过脸,朝向窗口的方向。
阳光透过泪珠,有绚烂的七彩颜色,她的视线模糊,心口也像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令人无法呼吸,那种绝望和无力感无数次席卷重来。
乐正劭任她哭泣,良久,才将她颤抖的身子转回来,望着她垂下的眼眸,说:“我知道你也经历过……夏璎,世界上很多很多人,其实都像你和我一样……很悲伤、愤怒,被生活逼入绝境……可是,人活着,就是来忍受痛苦的。”
夏璎缓缓抬眼,面对着乐正劭的脸,委屈地问:“是这样的吗?既然那么痛苦……还要……活着?”
她受够了苦,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只有死能让她解脱,死亡边缘徘徊之时,唯一的念想,是她上了年纪的父母,她怕他们伤心失望,怕他们名声受损,怕他们……
乐正劭坚定地回视她:“对……要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体会除了痛苦之外的东西……”他淡然一笑,随她一样,望着窗外,目光朦朦胧胧,“人总是会要死的,所有人都一样,都只有一个去处,死亡。所以,你根本不必着急去死,不如就看一看,老天在人死之前,还会出些什么难题。”
夏璎对这句话记忆犹新——人都是要死的,何必急于一时。
正是因为听了他的话,到现在,她还活着。夏璎抹了把脸,埋头到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独有的热气将她重重环绕。
对于乐正劭,她早已心无芥蒂,甚至此时此刻,相对于情人,他更像个挚友,不自禁想对他敞开心扉,狠狠地哭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呐喊。
可她还是没办法,只是抓紧他的衣服,回忆带来的羞耻与恐惧,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到有些头疼,才平静放松下来几分,嘟囔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乐正劭一直没有打扰她,手指在她的发间摩挲:“什么梦?”
夏璎正在组织语言描述,乐正劭“嗯”了一声:“让我猜猜……是噩梦吧。”
她重重点头,瓮声瓮气地说:“你会做噩梦吗?”
“嗯。”乐正劭认真看着她,“我的梦,很多很杂,你想听吗?”
夏璎支起身来,眼睛里闪闪发光,关于他,她始终好奇,之前她闭口不提,现在她希望他言无不尽。
乐正劭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想了想,说:“我会经常梦见我被人抓起来,然后……枪决。”
只开口一句,吓得夏璎直咽口水,令她想起张大全和钟强隐隐约约透露过佤邦复杂的局势。
见她如此反应,乐正劭笑笑,摇头:“那是最开始来佤邦的几年的事了,每天东躲西藏,枪林弹雨,会做这种梦一点也不奇怪。后来到矿上之后,也会梦见干活,挖不完的山,开不到尽头的车,还有……好吃的鸡肉烂饭,国内的红河烟,邦康的按摩院……”
夏璎越听越不对劲,挑眉打断:“按摩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去过按摩院!”
乐正劭乐不可支,耸耸肩。
夏璎气得不行:“矿上明文规定,中国人不能去任何赌博和风月场所!我要举报你!哼!”
乐正劭搂住她来回扑腾的身子,嘴角带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谁说去按摩院就不能单纯的按摩?你以为在矿上干活,像你们在实验室做做试验那么轻松?”
夏璎眯起眼睛,抱起手臂,暂且老实下来。
“好吧。你的梦,够日常的……除了被枪决,其他……算不上噩梦吧。”
他不置可否:“是啊,不仅不是噩梦,有时候还是美梦,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夏璎一脸疑问,乐正劭轻松的样子说:“梦见母亲和妹妹的时候,好像回到了从前,从没有失去过她们的日子,不管什么样的情景,陷在梦里之后,特别幸福。最开始,会有她们都没离开的错觉,到后来,梦里我已经意识到她们不在,不过是梦,可是还是不愿承认,不愿走出来……”
夏璎柔柔地握住他的手,乐正劭推开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是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夏璎喃喃自语。
“可以这么解释,也有一种说法——梦是欲望的满足。”
夏璎拧眉,重复道:“欲望的满足?”她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乐正劭慵慵懒懒地解释说:“我思念母亲和妹妹,梦境会带我到那个情境。”
夏璎歪头:“那……你被枪决……难道也是你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