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贞凝的出现让周珠衡高兴了一天,起先女学一事毫无起色,她还为此忧心忡忡过。

不为别的,她倒不怕那些迂腐老儿的耻笑,只是可惜父皇当年可以力排众议立她为储君,但她却无法凭借一己之力为女子开辟新路。

现在想想,事之根本还出在思想上,思想未彻底变革,再多的政策都是徒劳无功。

女子不敢入学,不外乎被自古以来三从四德,无才便是德的荒唐教条所束缚,认为一旦入学,即是异类,为人所不耻,有违伦常。

一旦为人不耻,在思想禁锢化的社会就会失去父母家族夫婿的依靠,无力谋生。

杨贞凝不外乎也是为了有一个栖身之所才入了女学,读了书之后思想才完全开化。

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让周珠衡有些头疼。改革并非易事,必须一招击中要害,一针见血才会卓有成效。如果一改再改,则会如同炒了又炒的肉,失去了原来的新鲜,越炒越老硬,越改越无用。

这件事,她一直思索到了凤梧宫的饭桌上,用膳之时也久久未曾动筷,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不吃,真怕我下毒?”注意到她神色不对,沈君启同她玩笑道“放心,若是下毒毒死你,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被史书记上一笔,恐怕我得要遗臭万年,我还不至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蠢笨如斯。”

“不是,”周珠衡拿起面前的象牙筷子,把自己的忧烦之处细细向他道来,说罢夹了一只虾子吃了,“朕正为此事忧愁,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处处皆可下手,但要每一处都可以做到快准狠的见效,实属不易。”

沈君启停箸,在她的话里思量了几许,最后对周珠衡道“移风易俗,风俗一变,则思想亦可改之。”

“陛下想要的是女子思想开蒙,摆脱旧俗混沌,那么,便先从旧俗改起吧,以新风取代旧俗,如细雨润物无声,改思想于潜移默化。”

“陛下不要操之过急,此事非三五年不可见效。如今冒出一个杨贞凝,便会有十个,百个,风气必会焕然一新。”

他讲政事的时候神色不同于往日的慵懒,而是挺直脊背肃然端方,讲至重要之处,还会眉头深锁,眼神锐利。他私下一直都只直呼她的名字,连名带姓,可讲到为君之道,他一直都尊称她“陛下”。

不是故意与她闹脾气的疏离,而是他真正把自己放在了臣子的位子上,在圣君的道理里,没有国仇家恨的牵连,只有道义来驾驭他们放下所有来指点一切。

周珠衡在他那样端正严肃的气态中情不自禁的也挺直了脊背,她与他对视,“旧俗要改,必须先从小处落手,见缝插针处方可见奇效。”

“朕的想法是,强制明令,女童与男童一般,都要七岁入学启蒙,读一样的书,习一样的道理。”

“若有违令的门户,朕不责罚,但若是遵守新令,可免除三年农税,若有女子学业有成,一朝中举,不仅荣耀门楣,还会得到赏赐。高门大户娶妻,妻位只可许给受过教化的女子。女子除了入仕为官,也可留在女学任教。”

沈君启笑着看向她,赞许道“陛下此法甚妙,怕是家中有女儿的人家都要趋之若鹜了。”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臣还有疑问,不是每个女子都对圣贤明理,治国之道感兴趣,有的擅长庖厨,有的喜好纺织,人各有才,此当如何?”

像是知道他会如此疑问,周珠衡一昂首,笑道“卿此惑朕可解答。”

“七岁入学统一学习圣贤之道,这是用来明心性,塑正理,要从娃娃开始抓起。”

“学至十岁,各有分支,根据自身喜好天赋来分流,擅庖厨也好,喜纺织也罢,便让她们发挥所长,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熠熠生辉,不论贵贱,哪怕女子从商,亦是对国有利。”

“擅圣贤道义者,可入仕为官,擅天下技能者,可入宫为尚食,尚仪,尚衣此类内官。”

周珠衡微笑,“百花齐放,兼容并蓄,朕言之可对?”

“臣,拜服。”沈君启在她的笑里叹气,“周珠衡,我突然没那么想杀你了。”

“你是明君,在道义上,你挑不出半点毛病。”

“但你也别妄想,我会和你和好如初,破镜重圆。”

周珠衡点头,反而爱惨了他现在坦诚至极的模样,“原不原谅朕,是你的事,但是能不能让你放下心结,这是朕的本事。”

两人一席对话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桌上的菜肴都已经凉了大半,周珠衡让人又重新热了一遍。

许是心头上少了一件事,她倒是吃了不少,面前的酸笋鸭子汤就喝了两碗。

就寝的时候,她仍然宿在了凤梧宫和他同塌而眠。

沈君启的膝盖骨还需敷上半月才可好全,周珠衡接过宫人准备好的热帕子吩咐道“下去吧,朕来就可以了。”

沈君启卧于塌上出声“陛下大可不必,平白损了您的清贵。”

他的这声“陛下”就带着闹脾气的疏离了,周珠衡没有同他计较什么,只是笑了笑“你虚长我四岁,怎么有的时候倒像是我长你四岁。”

这话是在揶揄他的幼稚了,沈君启当然听出来了。

把他素白的绸子寝裤从脚踝处往上挽,她的指尖还带着帕子上的热气,又暖又痒,她的动作轻柔,那么简单的动作却被她做出了亲昵地味道,她耳边的一络头发松松地散下来,也没有察觉。

她那样专注地神情,看的沈君启无故心口热了起来。

被艾草汁子浸泡过的热帕子带着清香,她敷在他膝盖骨的伤口处,还伸出手用掌心摸了摸。

她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是不是没有一开始那么痛了?”

沈君启侧过头,不愿看她此刻散发松软的模样,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自己都没发觉,那声“嗯”的尾音带着柔调。

她替他放下寝裤,便躺到他身侧,“你为何不看我?”

沈君启微微睁开眼睛,“我困乏了。”

“胡说,你今日晌午便一直睡到了未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冬眠了呢,哪有这么多困意?”她微笑,环住他的腰,语气带着柔软。

沈君启摸了摸她的脸,“罢了,怎么讲也讲不过你。”

她把头枕在他臂上,乖乖躺好便一动不动“现在我们都有艾草的味道了。”

她的一头青丝散落,沈君启抬手替她理到一边,怕翻身的时候压着,“周珠衡,你今日倒比从前安静多了。”

“我今日来葵水了,小腹发痛,无力和你闹腾。”她半合上眼睛,“最近国事压身,我又一向不准时,疲惫的浑身都疼。”

沈君启把手放在她的小腹轻轻按揉,力道控制的刚刚好,“好些吗?”

周珠衡靠在他怀里只觉得被困意抓住了脚跟,他温热地吐气彻底把她拉到了梦里。

来不及回答,便在艾草的清香和他的怀抱里沉沉睡了过去,浑身的疲惫一点一点溶解在他温柔地抚摸中。

沈君启看着她的睡颜含笑,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他恨极她,又爱惨她,痛恨于她的果断,又折服于她的圣明。

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有的时候恨极了她,拿话激她,她也不怒,只是转过脸,露出一个无奈地笑来“解气了吗?”

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是他作茧自缚罢了。

他合眼胡思乱想着,怀抱里人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在他怀里一颤。

沈君启睁眼,伸手轻抚她的脊背,动作温柔,果然她渐渐安静下来,呼吸又复平稳。

枕席之间,是人最放松的时候,而她却睡得那样不安稳。

“周珠衡。”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名字,将叹息融入深夜。

用早膳的时候她的面色有些发白,沈君启睨了她一眼“这么难受?”

“无妨,今日朕便准备拟定改革内容,再让阿愫过目提些意见。”

她此刻小腹绞痛,但仍然强忍着,“过了年后朕便准备实行,此事朕一直没找到突破口,如今才有了头目,朕不愿懈怠。”

痛感一阵一阵的在小腹里乱窜,她的唇色都微微失去了血色,沈君启看了看她的气色,“不必操之过急,不差这几日,今天先休息一日,缓几日便再议也不急。”

不待她开口,沈君启又道“就当陪陪我吧。”

周珠衡在这六个字里愣住,如同溺水之人松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不再倔强,放下了手中的汤勺,低低说“好吧,就当陪陪你。”

他们下了一局棋,她专注于棋局,把小腹的疼痛转移到了黑白棋子的博弈中。

他执黑子,她执白子,棋子是冷玉制成,触手生凉。

周珠衡自诩棋艺不差,从小便有宫廷棋师严格教导,但在沈君启面前,她仍然不是对手,而且一直处于下风。

黑子步步紧逼,时刻咬住白子的一举一动,周珠衡觉得他们抬手收手,已经不只是简单地一举一放。

沈君启下得专注,哪怕处于上风位置,也没有轻敌懈怠。

这一局棋僵持了许久,周珠衡最后输了,她坦然一笑“朕甘拜下风。”

沈君启伸手把棋局一抹,黑白对持的局面瞬间瓦解,黑子白子缠乱在一起。

“不过一局棋罢了,陛下赢的是天下。”

周珠衡摇摇头,“天下不也是一盘棋吗?合纵连横,互相牵制,帝王是下棋人,苍生是对棋人。”

“所以啊,最好的棋局,不是谁输谁赢,而是平局。只有平局,才可稳定长久。”

沈君启第一次听到如此新奇地言论,“为何帝王是下棋人,而苍生是对棋人?”

周珠衡和他解释道“因为帝王要博弈的对象,是天下苍生,自古都言,君为舟,民为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此言有理,可朕执政以来,越来越觉得,天下如棋局,君在下棋,民也在下棋。君实行新政令法,是布局,民恪守法规条令,也是布局,君若残暴步步紧逼,民亦揭竿起义,犹如你我刚刚黑白二子,互不相让。”

“而若为人君者仁善,民众自会安然有序,互相不让,又相让,不以赢为目的,而以棋局稳定制衡为追求,这样下棋人和对棋人都不会疲倦。”

“但并非每一个帝王都有资格把自己摆在苍生对面的位置,第一步,是帝王自己与自己的博弈。他走的每一步要慢慢克制已欲,一步一步扼杀自己为人君者不该有的杂念,比如暴怒,比如贪婪。他得先赢了自己,再有资格站在苍生面前布局。”

沈君启在她的话中沉思,良久,他发问“那你赢了自己吗?”

“我同自己是平局,还好没有输,勉勉强强有资格,站在苍生面前。”

“我不算是自己心目中真正合格的君主,因为,我的软肋天下人都知道啊。”

“有的时候痛恨你,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世界上没有你沈君启,我就可以赢了自己了。”

“但我没有因为你,放弃我的每一个决断,该杀的杀,不该留的不留,所以勉勉强强算合格吧。”

沈君启垂首,“为人君主,当到你这个地步,不算差了。”

“周珠衡,我对你的心软,一半是因为你的聪颖,一半又是因为你的愚笨。”

他把玩着手上的一颗棋子“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聪颖,但你独独展露在我面前的愚笨,让我总是下不去手。”

她小腹的痛意没有那么强烈了,她徐徐绽开一个微笑“你终于肯承认你对我心软了。”

“我爹爹对我说过,如果孤身一个人在高台之上累了,是可以难得糊涂一回的,我好像对你不止一回了,但还好,我知道分寸,你也知道。”

沈君启心中一酸,他扯了扯唇角,“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笃定,我不会杀你是吗?”

周珠衡静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她被不知名的情绪牵动着,最后她平静地向他说“我知道你的恨是真的,你的矛盾,你的纠结,都是真真切切的,我也是一样的。就像你恨起来真的想拧断我的脖颈,我被你触犯了逆鳞也真的很想直接杀了你。”

她的语气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无缘无故地让人眼眶发酸。

“但是君启,你没有动手,我也没有,我们都舍不得。就像两个照镜子的人,看到对方的伤口,都懂的哪里最痛,哪里可以一招毙命,但是我们都没有去这么做。相反,我们一边嘴上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可是我们靠在一起的时候,却在相互取暖。”

“那天你跪在殿门外,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但推开门看到你那样伤心,我又很恼恨自己。”

“我口口声声说自己作为皇帝无奈,但是啊,我确实对不住你。”

“我那天哭,也是因为,怕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君启,或许有一天,你会忍不住对我下杀手,我也是。但在你我仍然心有不舍之前,请让我一直尝试解开你的心结吧。”

沈君启很温柔地看着她,“周珠衡,如果我们有一天要对对方下手,谁都不要怨谁。”

“好。”

周珠衡伸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被他一下子反握,他注视着她“先让我看看,你治理之下的天下,会是什么样的盛世吧。”

“如果你治理的不好,我再动手取而代之也不迟。”

周珠衡微笑,“如果真有那天,请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凌迟,也不要杖杀,我想体面地接受这个结局,就赐白绫一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