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日总是有些头疼,连带着睡觉也不安稳。

本来想瞒着君启,可毕竟共枕席了快二十余年了。

我皱一下眉头,他都知道我是因为朝堂之上的事生气了,还是因为午膳吃多了积食。

想瞒也瞒不住了。

他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兴许是年岁大了,把我当孩子一样宠着。

头疼的不想吃饭时,他会端到我面前像哄小孩一样,我多吃两口还会奖励一颗糖丸子。

我面上如旧,其实心里不仅不嫌弃他腻歪,反而还有些享受。

随着岁数的见长,我和君启这些年都变得越来越随和和柔软。

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铁石心肠,铁血手腕,而是尽可能的换个角度,给予这世间更多的宽恕。

有一部分,也是受了嘉猷的影响。

这个聪慧的孩子,集中了我和君启所有的优点。

她来到我们身边,不仅仅是我们在把所知所悟悉数教授给她,她也在潜移默化的教会我和君启很多东西。

比如慈悲,比如宽恕。

嘉猷七岁的时候,已经像一个小大人一样了。

面上端着储君的威仪,不苟言笑,私底下,对我和君启亲昵的要命,撒起娇来都变着花样。

很多时候,我也让她和我一起听政。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这个小丫头总归要和我一样登上明台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下朝,她牵着我的手,满脸不高兴。

我蹲下身子问她“怎么不高兴了?告诉娘亲。”

她撅着嘴,拉着我的手低声问我,“为什么爹爹和愫姨,贞姨,还有司徒大人一样,要站在下面冲娘亲行礼,还要恭恭敬敬的叫娘亲为陛下?”

她一直被我和君启养在凤梧宫里,自出生起,就见惯了我们蜜里调油,十年如一日的腻歪。

一下子让她看到君启和我在世人面前君君臣臣的样子,确实有些太突然。

在她现有的意识里,我和君启,不是皇帝和臣子的关系,只是她的爹爹和娘亲。

我遇到了我执政以来的第一个难题。

我不知道如何向这个小丫头委婉的解释,出了凤梧宫的大门,我先是大周皇帝,再是她的娘亲和君启的妻子。

而她的爹爹,在天下人面前,也只能先是我的臣,再是我的夫。

甚至到如今,有人对君启是我丈夫这件事,还嗤之以鼻。

哪怕君启为大周实打实的奉献了大半辈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我的女儿,这样残酷的事实,但这些她都应该明白和知道。

想了想,我捏捏她的小脸,温和地说“因为他不光是娘亲的丈夫,你的爹爹,也是这个大周的臣子。”

“娘亲也不仅仅是你们的亲人,而是这个大周的皇帝。”

我安抚的摸摸她的脑袋,“出了凤梧宫的门,我和你爹爹,就只能是君臣。”

“他要像别人一样喊我陛下,就像熙熙也不能喊我娘亲,要喊我母皇。”

“他要像别人一样对我恭敬的行礼,就像熙熙在外面见到娘亲,也是乖乖请安一样。”

“在天下人眼里,娘亲不仅仅和爹爹是君臣,和熙熙,也只能是君臣。”

我不知道我说的东西,她是否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她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又笑着仰头看我,“我明白了,这就是爹爹告诉我的假装游戏。”

假装游戏?我第一次听说。

“什么假装游戏啊?”我好奇地问这个得意洋洋的小丫头。

她颇自得的向我解释,“这个是爹爹和我说的,在外面,我,娘亲,爹爹,三个人都要玩假装游戏。”

“就是假装一点都不喜欢对方,见面的时候,我要自称为孤,喊娘亲叫母皇,喊爹爹叫父王。”

“要喜怒不形于色,恭敬的行礼,不能再一见面就往你们的怀里扑。”

“爹爹说,我们三个只有在外头假装不喜欢对方,在背后才能长久的一直爱下去。”

她似乎是有些苦恼,“因为如果不这样,娘亲会遭受天下人的非议的,我和爹爹不愿娘亲再累一些了。”

我在秋天凉爽的风里呆呆愣住。

她还小,不明白我此时此刻的心绪万千。

仍旧自顾自的说道,“爹爹还和我说了,娘亲很不容易的,做皇帝难,做天下人的明君更难。连爱也不能堂而皇之的露在世人面前。”

她的声音变得开心,“所以啊,假装游戏是假装给别人看的。”

她做着最后的总结,“实际上,娘亲很爱爹爹和我,我和爹爹也很爱娘亲。但这是我们三个人秘密。”

“我说得对吗,娘亲?”

我缓过神来,一下子把她抱住。

不知道是不是母女连心,她的小手安抚的拍了拍我的背。

我微笑,“对,熙熙说得比娘亲还要好。”

她纠正我,“不是熙熙说的,是爹爹告诉熙熙的。”

这个小姑娘长大之后就会明白,这番话的意义对我来说有多大。

我被困明台一生,她以后也要走我的老路。

但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高高在上的位置。

我们心中的明净亮堂,是别人看不见的。

我又想起爹爹的那本《昭庆起居注》,不是我一个人,是所有的帝王都是这样。

爱不能堂而皇之的露在世人面前,只能自我收藏,成为一个秘密。

我竭力统治下的世道,男女地位微微发生了些变化。

区别于过去几千年男尊女卑,男性占有绝对领导权的社会。

但真真正正的男女平等,在人身,在精神上的绝对平等,还早之又早。

道阻且长,我的统治,不过是在给以后真正平等的社会,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毕竟几千年的顽固腐朽,这样长久的传承下去,人们大都已经习以为常。

要彻底根除,还需要后世的努力。

这个天下,还有很多人对女子抱着轻蔑的思想。

认为她们不配登朝堂,拜将相。

觉得她们自立门户,靠着自己独立出来,是违背伦理纲常。

她们只能成为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

尽管这些年,不少优秀的女子渐渐崭露头角,在时代里熠熠生辉。

朝堂上的女官越来越多,民间技艺出色者,白手起家的大商贾,女子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大。

甚至沙场上,也出现了娘子军的身影。

但仍然有人诟病,有人觉得不合天道。

包括我的女儿,会成为继我之后的第二个女皇帝。

这件事,好像让那些享受男权的男人看不到未来的曙光。

嘉猷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在朝堂之上,早就不再怯场,而是比我当年更加从容,更加稳重。

有老臣在背后非议她为女儿身,非议她身上流着亡国太子一半的血脉,被她听个正着。

她没有生气,而是安静地听完了每一个字,微笑开口“卿们说完了吗?”

众臣回身,如见罗刹,慌忙跪下,双手伏地,不敢抬头。

妄议储君,是要被杀头的。

嘉猷看了他们几秒,无奈的摇了摇头。

最后她开口,“众卿都到了耳顺之年了,地上凉,这样跪着吃不消,起来和孤说话吧。”

又补充了一句“也不必弯腰。”

众臣在她的仁厚宽容里反而更加惶恐。

嘉猷平和的看着他们,开口道“孤不会责罚你们,也不会为你们刚刚的话而恼怒生气。”

“这以后的世道,孤这个女人能不能统治好,不是你们说的算,而是孤说的算。”

他们冷汗淋漓,只能低头纷纷称“是。”

嘉猷笑了笑,“你们的那个“是”,又有几分真心?怕都是面服心不服呢。”

众人不敢回答

嘉猷看着他们,挺直了脊梁朗声道“还望各位大人多多保重,长命百岁,亲眼看着母皇的盛世,是如何在孤手底下越来越好。”

她一挑眉,“母皇是女皇帝,孤以后也是女皇帝,不止我们,以后的帝王列传,还会有更多的女子为帝,卿们,可不要受不住啊。”

总之,这个孩子,虽然是被我和君启惯大的,但是没有长歪。

反而越来越正,几乎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

我和君启,都放心的把这个盛世交给她,她会做的比我们更好。

有些事情,甚至不用我和君启帮她铺平道路,她自己就能很好的解决。

她比我更宽和,比君启更坚定。

阿愫当年的话也得到了印证,她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有风流的文人墨客写下多情的诗句,赞美东宫的美丽贤德。

嘉猷看后不过一笑了之。

写至此处,困意翻涌。

最近头疼的毛病常常有,君启日日监督我喝药,偶尔想让妙仪偷偷倒掉,她却直呼“不敢。”

我瞪她,她悄悄端出去,就碰到了君启早就侯在门外。

妙仪被吓得直接傻在原地,君启接过她手上的药,示意她退下。

我拿了本书,挡在面前,不敢看他。

他把药往我面前一放,“周绥绥,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出。”

我把书从脸上拿下来,讪讪道“太苦了,不想喝。”

他皱眉看我,“还想不想病好了,昨天晚上是谁在我怀里囔着头疼?”

对于喝药这件事,君启从来不纵容我。

我看看药,又看看他,最后说“你过来。”

他虽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但还是照做了。

我往他怀里一靠,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膀,让我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怀里。

我端起碗,把里头的药喝个干净。

太苦了,我直皱眉头。

他低头,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

我笑了开来。

后来,妙仪才悄悄告诉我,他低头亲我的时候,嘉猷正在门外,想要进来。

看到这一幕,又乖觉的退了下去。

还拉住妙仪问“妙仪姑姑,爹爹和娘亲日日都是这样吗?”

妙仪哪里敢多言,但禁不住那丫头缠着她问。

只好红着脸说“回殿下的话,的确日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