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寡淡地白,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在心上盖了层宣纸一样,说不出的闷。
下了朝堂,出了皇城朱门,杨贞凝携了徐忱先走了一步。
司徒焕没有想到徐愫会在等他。
她一身深紫色的官服还没有褪下,一张没有点妆容的脸温和而又素净,站于风口处,宽大的衣袖随风而动,说不出来的清冷肃正,宛如高悬于天际的明月,盈盈然却又冰冰凉。
她眼神温和的看着他,好像里头有千言万语。
司徒焕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他在那样的眼神里找不到完整的字句来支撑他开口。
只能静静等待。
“文灿。”徐愫出声唤他,含笑向他走近。
两个字,就让他的心跳得飞快。
十七步,他却觉得她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徐愫立于他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的少年陡然红了脸。
中了状元郎,官拜翰林院,可还是会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惊慌失措。
司徒焕冲她拱了拱手,“徐大人。”
徐愫含笑平视他的眼睛,“上次你送的兰草我很喜欢,我会好好养着的,但下次还是不要再送了吧,男女有别,不要徒留误会。”
这话如同泼天的冷水,一下子浇在了司徒焕心上。
他愣了愣,开口道“我切慕您的心意您已知晓,被拒绝也是人之常情,我亦坦然接受。”
“只是,”他缓缓出声,艰难开口“我愚钝,想请您给我一个理由。”
想了想,司徒焕抿唇“是因为您比我年长六岁,您怕世人的目光,还是,还是我官居六品,您居二品,我现在配不上您。”
“我会追上您的脚步的,和您站在正道处一起追光,为苍生谋福祉,我会努力和您一样优秀。”
他涨红着脸,和身上的绯红官袍一个颜色,“如果是因为年龄的差异,我不介意,您也不要介意,只要你我不在意,这天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何必去管,何必在乎?”
他的声音变小“六岁,也只六岁而已。”
司徒焕不再看她,把头低下“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徐愫一直平和的看着他,安静地听完他的每一个字。
有凉风拂面,吹来几片落叶,落在他的方顶硬壳幞头上。
徐愫一整衣袖,抬手为他摘下,动作温柔。
对上他失落的眼睛,徐愫向他温声道“不是的,文灿。”
她的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
“不是我长你六岁的原因,岁数不是鸿沟,男子尚可娶比自己小一轮的女子,女子嫁比自己小的男子,以平等之理看待,不是什么丢人耻辱的事。”
“虽然有可能在天下人眼里,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我本不在意天下人的看法,我也不需要所有人的祝福和认同。”
“也并非是因为你我身份,官职的不匹配。你尚年轻,来日方长,前程似锦,往后成就不一定会比我差,甚至后生可畏,很有可能大大超过我。”
徐愫的手上还捻着刚刚落在他官帽上的落叶,她笑了笑。
“不是你的问题,文灿,你很好。”
“是我自己不愿意嫁人,不愿意去体验不一样的选择。”
“我只想把现在的路一步步走好,坚定的走下去,恪守本心,为世道开光芒。”
她松手,放开指尖捻着的几片落叶,任凭它们随风飘远。
徐愫问“文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司徒焕怔怔地看着她,良久,他回答“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成就了他的一生,也落寞了他的一生。
司徒焕泛起笑意,那笑里却带着丝晚秋的寂寞,就像今年迟来的春天,没有一点点欢愉。
他开口,“徐大人的决定和选择,我都明白。”
他立于肃肃长风中,绯红衣摆摇摇而动,正如他此刻沉入海底的心。
明月高悬于天,哪怕懂得它所有的阴晴圆缺,也只能自欺欺人的在海上捞月。
“或许也正是因为您是这样心怀天下的巾帼,我才对您仰慕至此,如高山仰止。”
“如果有一天您不能免俗,和千万被禁锢住的女子一样在世间随波逐流,我也不会真心爱慕于您。”
他冲她再拱一拱手“徐大人,姻缘情爱,我不强求您,反而真诚地祝您,在正道的路上继续这样恪守本心的走下去。”
徐愫想要伸手扶他起来,却在他的话中失神。
司徒焕直起腰身,对她温柔注目,“此生无缘做您的夫婿,徐大人,那就让我和您站在同一个阵营,成为和您一样优秀的人吧。”
“做您的知己,一起为这盛世抱薪而行,就像您最喜爱的兰草,不为功利,只为初心,芳香自盛。”
他年轻的眉眼,宛如水墨远山,疏朗纯净。
“徐大人,不要有心理负担啊,这是我选择的道路,我此生不悔,甘之如饴。”
一阵疾风来,院中兰草轻轻摇摆。
北疆的冰雪已经开始慢慢消融,天气也有了些回暖,不复往日大雪连天,毛边太阳都看不见。
沈君启接过小启不远万里送来的书信,在窗边徐徐展开。
“吾夫亲启,见字如面
卿信中所言,吾已悉知,不觉心寒,只觉疲惫。
至亲骨肉,如今至此,亦无所念。
吾现在无暇忧思伤感,日日平心静气,谋想对策,只愿降伏逆贼,天下太平。
如卿所言,头上白发,又多了几许,为生民立命,岂能不日日夜夜劳神苦思。
拔掉恐愈长愈多,索性留于青丝之间。
吾已和徐忱将军以及众将士谋算布局战机,北疆若有变动,卿只需速速告之即可。
六月十八,万寿之节,若能顺利度过此劫,即使有损吾福也心甘情愿。
天下是吾一人之天下,亦是万民之天下。
万民担个人之责,吾则担万民之责。
所以天下苍生之忧思,天下万民之指责,天下祸福之相依,吾该受,该担,该忧。
此乃帝命,投身于世,无可厚非。
卿为吾夫,可以心疼,但为吾臣,无需过多担忧吾身。
你我各担肩上之责,此路方可继续前行。
话虽如此,可吾亦思卿之心备切,念卿膝上旧疾,念卿衣裳冷暖,是否平安。
不过于这泱泱天命之前,个人私情,微不足道。
君启,吾现在以君王之身对卿下令,事成固然重要,但望卿珍重己命,与朕相见。
卿遇朕之幸事,乃朕不埋没卿之才,泱泱之世,供君施展。
卿遇朕不幸事,乃卿之妻先是君王,再是卿妻,此生不变。
但望卿谨记,卿非一人,朕永在卿身后。
此心不渝”
合上信纸,沈君启微笑,轻轻置于心前。
从她字字句句的锋利,洒脱的落笔,他知道,他没有做错决定。
正如她所言,她先是这天下人的君王,再是他的妻子。
他所诚服爱慕,也正是她的这份气魄和决绝。
自古男人爱女人,都喜欢把她们当成笼中雀,形容成掌中娇。
言听计从是美德,三从四德是高尚。
女人啊,就应该把一颗心都放在他们身上,身家性命,喜怒哀乐,都要被他们牢牢抓在手里,捏紧了不放。
要她们哭就哭,让她们笑就笑。
只许跪着仰望男人,靠那些所谓的爱啊,施舍着存活。
真正的爱与尊重,在这世道犹如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但沈君启知道,她先是天下的帝王,然后是她自己,最后才是他的妻子。
那封信,为了不被人发现,他扔在了燃烧的炉火中。
信里的内容,他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纸张很快在炭火中被烧的一干二净,火熄灭之前,沈君启在心里默念。
“吾皇万岁。”
周敏行敲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往日慵懒冷漠的样子,倚在椅子上翻着书。
他自从改了“姐夫”的称呼之后,就唤沈君启的字“默存”。
周敏行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默存兄,你的咳疾如何了?”
面对他的关切,沈君启不冷不热道“已经差不多好了,多谢你开的方子。”
说到此处,沈君启纳闷地看着他,“未到北疆封地之前,你也是皇宫养尊处优的皇子,怎么这些开方诊脉都会上一点?”
周敏行非东宫储君,不必严格教化,甚至当年昭庆帝还有意对他放纵。
闻他此言,周敏行勾勾唇角笑了,“他们所有人都围着我那个嫡长女姐姐转,捧星星捧月亮,她是未来储君,什么都要请最好的师傅来教,父皇还不放心,手把手的指导。”
“像我这样的庶出之子,被当作闲散王爷教养,书读了一半去玩,也没有人会说一个字。”
他幽幽叹了口气,“你说说,都是皇家的孩子,父皇亲生的,怎么差别那么大。”
“幸好,”他抿了一口茶水,悠哉悠哉的说“我有个好母妃,她对我管教甚严,东宫该学的,我也要精通,东宫不要学的,我也要会。”
他看了沈君启一眼,“我其实比我那个姐姐聪明多了,什么都一学就会,还学得特别好。我母妃高兴坏了,她娘家有兵权,其实把我生下来,就和外祖父想着让我当太子,做皇帝。”
沈君启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听他讲着。
“我母妃当时得意过了头,不知道要韬光养晦,她忘了我的那个父皇也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把他的皇后和女儿当成心肝和眼珠子一样。”
“他怎么会容许不爱的女人和可有可无的儿子,来威胁她们的地位?”
周敏行的眼神变得狠厉,“昭庆六年,我母妃无故病卒,我心里明白的很,是父皇赐了她一杯毒酒。葬入妃陵不过五日,我外祖父一家满门抄斩。”
“我什么都明白,可是只能装傻,留我一条命,已经是父皇的仁厚了。”
他的眉头皱起来,“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明明都是他的血脉,他竟然可以偏心至此,把我在皇宫当狗一样养着,不饿死就行。把我那个姐姐,当**一样疼着,力排众议,在明明有两个儿子的情况下,还让女儿登临帝位。”
“不过还好,”他低低一笑,“文献皇后病故之后,老头子心如死灰,也差不多死了一半,不过几月,也一起去了。他一死,我拼了命的讨好我的那个姐姐,日子才好过点。”
想到了什么,他抬眼冲沈君启弯弯唇角。
“我的那个蠢蛋兄长啊,其实也是装蠢,他竟然看出我的谋逆之心,我就下药,让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明德三年,他就病死了。”
“他死的时候,我那个姐姐还挺难过,亲自奔丧呢。”
说完,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喝口茶,幽幽叹了口气。
“现在我也看开了,当皇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看我姐姐,年纪轻轻,就一副积劳成疾的样子,我看她气色啊,都不像能活得长久的人。”
沈君启握紧了袖子下的手。
他冲沈君启“啧啧”两声,“自古明君少寿命,所以我不稀罕那皇位,就让给你做吧。我只有一个愿望,把我那个姐姐啊,千刀万剐。”
周敏行的眉头舒展开来“其实姐姐对我很不错,但是我恨父皇,我要折磨他最爱的女儿,让他在天之灵,九泉之下,都不安稳。”
沈君启看着他,“你还真是无毒不丈夫。”
周敏行冲他拱了拱手,口中说“不敢。”
但头一歪,笑道“你说,把她凌迟之前,先赏给边疆将士作为犒劳如何?”
他盯着沈君启的眼睛,笑着等待一个答案。
沈君启忍住要掐死他的冲动,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