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过秋老虎和几场倒秋寒之后,寒冷的冬天便刮来了西北风,就在这逼人的寒风里头,故事也只是拉开了序幕。
大周的冬天下了一场比往年都大的雪,人人都说,那是瑞雪兆丰年的好兆头。
除夕之夜,帝王便衣乘车马,留宿在齐王府。
去年的时候,她推开凤梧宫的门,只觉得近乡情更怯,走过百花折金屏风,说“朕也是孤家寡人,朕来做你的家人。”
如今,他执着一盏灯笼,在齐王府门外等她而来。
雪簌簌下个不停,他在屋檐下避雪,也不免被大雪沾湿了披在外头的狐裘。
周珠衡迫不及待地掀开马车上遮帘,不顾地上雪厚冰滑直接跳了下来,被他伸手稳稳扶住。
抬头间,恰见他风神俊朗的容颜被冰雪沾染了几分,她一抬头,便轻轻吻了上去。
他纵容她的亲吻,自此夜过后,他们怕是再难相见。
这才安稳了多久,就又要离别,任谁心中也是难平的。
齐王府的静安阁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姜茶驱寒,他给她倒了一大碗。
“陛下猜的不错,主谋不仅仅只有北齐遗留下来的几个重臣,还有那些藩王。他们私下见了臣,想要说服臣和他们一起谋反,愿意助臣北疆二十万兵力,覆大周,复北齐。”
周珠衡忍不住拍案“这才安定了多久,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吗?”
沈君启也皱眉道“没错,他们明面上是说得冠冕堂皇,要帮臣这个亡国太子复兴北齐,其实也只不过是他们谋反的幌子。现在新法刚刚实施,虽然颇有成效,但是时局尚不稳定,旧党牵制朝堂,番邦在外虎视眈眈,如今的天下,不是一盘好走的棋局。”
周珠衡狠狠握拳,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们还真是一天安生日子都不让朕过!”
说罢,她叹了一口气,“朕担天下之责,忧天下之事,这是朕为皇帝应该受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为过,只是苦了那些百姓,一兵一卒焉得不是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若是发动战争,民生又焉得不会受损?”
“朕痛恨他们发动叛乱,不是恨他们要把朕从明台之上赶下来,而是恨他们不顾天下苍生之福,只顾着为自己图私利,这样的人,就算坐到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们也不会俯下身子,认真地对待苍生。”
沈君启闻言一笑,他看着她的眼神几乎温柔到沉溺,于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如此舍生取义。
那夜大雪,簌簌不停,好个寂静。
沈君启握住了她的手,“臣已假意答应他们一起谋反弑君,不出一月,请陛下向天下人昭告,齐王反了。做戏要做全,只有把戏做足了,才可以让他们相信臣真正的反了。到时候臣同他们带兵前往京师的路上,陛下只要设下埋伏,就可一举歼灭。 ”
“臣亦潜入其内部,以二桃杀三士之计,离间瓦解他们的主心骨,杀其于无形,到时候陛下只需用刀敲击他们的三寸,方可一劳永逸。”
周珠衡愣愣地看着他,“沈君启,你可知我一旦向天下人昭告你同他们一起反了,你的污名恶名,就真的坐实了。”
她抓住他的手握紧,摇头道“就算你不在乎声名如何,但他们都是奸猾狡诈,阴险恶毒之辈,万一,我说万一,你深入险境,以身诱敌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如何,到时候就算赢了这天下,救了这苍生,你可知我此生,我此生都会抑抑不平,昼夜难安。”
沈君启开口,“那陛下,请您告诉臣,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您直接和他们硬打,战场和朝堂一样,风云变幻莫测,各种不定因素叠加皆可决定最后成败,我们能不能赢另当别论,劳民伤财更甚,好容易得见成效的新法新政,您忍心见其如大厦将倾一般毁于一旦?”
他向前凑近一点,“牺牲臣一人,换取千万人,该怎么做,您真的还在犹豫吗?”
周珠衡在他的话里一下子寂静下来,答案显而易见,在心里呼之欲出。
她张了张嘴,却没办法吐出一个字来。
沈君启在安静的等她张口说出来,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的等待。
片刻之后,周珠衡开口“你说得没错,朕同意你的办法。”
说完,她低头,再也不发一言。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她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君启把她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顺在耳后,把声音放得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绥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
就一句话,又把她的泪生生逼落。
沈君启伸手,把她眼角流出来的眼泪轻轻拭去。
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把她的心一片一片凌迟。
“绥绥,你要记好,你是可以让我放下国仇家恨的圣主,让我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明君,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人。”
周珠衡在他的话里痛不欲生。
“所以啊绥绥,答应我,不要舍不得。”
“一直都是你护着我,这次也该我护着你了。”
“这是你为君该舍的,也是我为臣该做的。”
明德八年开岁,女帝下诏昭告天下,齐王沈君启,同番邦逆贼一起反了。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除了诧异,震惊,痛骂,更多的是对周珠衡的嘲笑和讥讽。
笑他们的君主色令智昏,这些年明目张胆的宠爱终究是错付了。
悠悠众口,把周珠衡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
她不发一言,全部都受了下来。
朝堂之上,那些非议更是直戳她的脊梁骨。
“臣早就和陛下说过,亡国之人不可轻信,如今陛下可是相信我们的逆耳忠言!”
“陛下您之前被那亡国贼迷昏了头,如今放虎归山,留下祸患,岂不是咎由自取!”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当年先帝就不该在明明有皇子的情况下,还让女子为帝!”
徐愫第一次见到她的君主,在朝堂上接受所有不堪的言论,只是沉默地不发一言。
好像这些都是她应该去受的一样。
她甚至不让徐愫去帮她争辩什么,垂首坐在最高的位置,面色平和的听着所有的话。
下了朝之后,徐愫和杨贞凝没有随着众臣的大部队回去,而是依旧站在原地,想要对周珠衡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珠衡用手拨开冕冠上的旒珠,对她们露出一张容色温和的脸,“不要紧的,你们不用担心朕,朕已向天下写了份罪己诏,这舆论的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周珠衡起身,走到她们面前“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一起度过这场难关。”
徐愫轻轻道“臣和贞凝都知道的,陛下心里难受。”
周珠衡没有否认她的话,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朕心里难受,也是朕该受的。只要一日不平息这场叛乱,朕就一日提心吊胆。”
周珠衡只觉得心口发痛,“按照进程,他如今也该到北疆番邦了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里天寒地冻,正是最冷的时候,也不知道他的旧伤会不会痛。”
沈君启到了北疆的时候,果真膝盖骨的旧伤发作了起来。
连着几天几夜在雪地里骑马奔波,还微微着了点风寒,有了咳疾。
不过这些于他而言都是小事,他忍着膝盖处发作的疼痛翻身下马,有人老远就迎了上来。
面孔熟悉又陌生,是北齐的遗臣。
见到沈君启,他们几乎含泪而拜,口呼“吾皇万岁。”
沈君启在心里冷笑,还没兵临京师,攻下皇城呢,都已经称他为帝了吗?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有人立马开口“先帝和诸王已经殉国,您是先帝亲封的太子,先帝亡故了,臣等自当称您为帝。”
“现在也只有您,才可以带领我们名正言顺的推翻大周政权。”
沈君启皮笑肉不笑,“自然,孤乃先帝唯一的嫡子,也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众人闻他此言,皆面露大喜之色,簇拥着他进入府邸。
藩王府邸外面看上去朴素,可一进去却别有洞天。
炭火熏得温暖如春,金碧辉煌不输都城皇宫。
几个藩地王侯见他步入主堂,纷纷起身,冲他恭敬行礼,口中叫他“陛下。”
沈君启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身上已经微微出汗,心中却依然清醒的一如外头的泼天大雪。
他和周珠衡把戏做全,焉知这些旧臣和藩王在他面前不是把戏做足。
他口中只道“不敢,孤在那女人手底下隐忍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孤还要谢谢各位,给了孤报血海深仇的机会。”
底下人只是做恭敬状,并不言语,好像在等待什么。
果然,有一人从屏风后面转了过来,执扇轻笑,那一张英俊的面容和周珠衡有三分相似。
几位藩王见他出来,把头低的更低了,口中叫他“燕王殿下。”
燕王周敏行,昭庆帝幼子,十三封燕王,入主北疆燕城,为众藩王之首,一直默默无闻。
周珠衡提起这个弟弟时,还夸赞过他有才德,性贤良。
所以有臣子曾经上书削藩,周敏行还对周珠衡笑言“此时削藩必定引起动乱,皇姐还不如把他们交到弟弟手里呢,弟弟一定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
可如今,沈君启抬眼对上周敏行一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只替周珠衡心里发寒。
周敏行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冲沈君启道“姐夫,别来无恙。”
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此刻他面上泛着淡淡地笑意“刚刚听闻姐夫此言,孤便放心多了。”
他在沈君启的目光里调皮的眨了眨眼,“怎么?姐夫是不是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我?替姐夫找到那些北齐旧臣,再集齐北疆所有兵力,孤可是煞费心血呢。”
沈君启身上还微微散着外头的寒气,他轻轻咳了一声,“孤的确没想到会是你。”
周敏行向他走近几步,歪着头一笑“这些年在皇姐身边,姐夫怕是心里也恨吧?”
不待他回答,周敏行把手上的扇子一收,提醒道“以后姐夫别自称为孤了,该称朕,您现在在我们所有人心里,就是北齐皇帝,和我们一起覆皇权,再把我皇姐杀了,给你报仇。”
沈君启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要帮我推翻你大周的统治,江山易主,对你有什么好处?”
屋里的炭火太暖和了,周敏行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切。
他漫不经心的说“因为我讨厌我的那个姐姐啊,就想让她不好过。”
“就想让她死在最爱的人手里头。”
(1):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取自诗经《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