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大?齐皇宫内。

衣着华贵的妇人,身披碧色花萝绒袄子,下半/身着着一?件六破朱金边石榴裙, 手里举着一?个精巧的西洋镜, 站在殿外, 偏透过镜内看风景。

圆圆的镜框中成着几个宫人弯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扫着堆在地?面的积雪, 再?一?转镜, 她看见的是福宁那丫头贪玩堆成的大?小?不等的雪人。

最后,两个圆圆的镜片, 对准从扫开的地?面上, 缓步而来的男人。

男人约莫四十余岁, 依旧志高气扬,浩气凌然,风采不减当?年。

崔瞻远看到宁贵妃的目光睇过来, 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大?礼, 一?双鹰眼尾端展出皱褶。

“微臣叩见贵妃娘娘。”

宁贵妃将手中的西洋镜扔给一?旁的內侍,扭过身就进了内殿。

崔瞻远也?不多说, 对內侍点了点头,也?随着她进殿。

宁贵妃的寝宫还是那般, 天子赏赐绫罗绸缎想扔在哪里扔在哪里, 看腻了自会有宫人来收拾,宁贵妃挥退了正在为她收整在梳妆台上的珠宝首饰, 侧卧在贵妃榻上, 支着手臂, 一?双眼慢悠悠地?瞟着负手而立的崔瞻远,懒洋洋的, 等待崔瞻远先?开口。

崔瞻远看着宫人渐渐离去,偌大?的内殿也?只剩他们二?人,虚伪一?笑。

“为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

“好妹妹。”

“哥哥何?必与我虚与委蛇?”宁贵妃手指点着底下排成一?列的各色蔻丹,“我那侄儿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啊,我现在还可以叫他侄儿吗?他真幸运,骨子里可没流着我们崔家的血。”

崔瞻远也?不恼,风轻云淡地?笑笑:“原来昭娘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崔家人嘛。”宁贵妃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双眼无神的,痴痴地?说道?:“毕竟是我的哥哥呀,我那个惯爱栽赃嫁祸、手足相残的哥哥呀,哥哥,我说的对吗?我素来敬重你的。”

对于宁贵妃的一?切阴阳怪气,崔瞻远都不放在眼里,反而轻蔑地?看了一?眼她如今的模样,拿着记忆里她爱笑天真的模子作对比,不禁鄙夷。“昭娘,我还以为你知道?,崔决是闻佑褚的儿子。”

宁贵妃将手掌置在唇边,几乎能挡住她的小?半张脸,她的语气惊讶,也?不知道?是装出来还是果真如此,“哎呀,我不知道?呢,哥哥做事这么密不透风,我一?个人在深宫中,我哪里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真没想到,我哥哥居然还会这招呢,把情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养,让他管自己叫爹,这也?只有哥哥您能想得出来了,真狠毒。如果闻佑褚知道?,哪用得着砍头呀,直接气死了。”

说罢,她看着崔瞻远淡定的出奇的脸,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皮,“我这么说你开心吗?只是,蕊娘的女儿,怎么还是被?闻佑褚的儿子带走的呀。哥哥,他们搞在一?起,你是不是很?气,甚至想派人杀掉他们?”

她不等崔瞻远回答,自己已经顺着话说了下去,“也?是,气能有什么用,崔决那小?子聪明?着呢,如果你能真的阻止的了的话,蕊娘,说不定是我的嫂嫂呢,我又何?苦被?哥哥送进这里待着呢。”

崔瞻远面色微僵,看来,这是他不想听见的事,“崔昭,够了。”

“怎么够?哥哥毁了多少人,我就只是寥寥说上几句,你就受不了了?”

“哥哥想来找我说什么,我都知道?。”她撑着下巴,像崔瞻远投以她那嘲讽的眼神一?样,也?将毫不掩饰的讥讽传递回去,“无非就是想告诉我,我之前暗中帮助徐蕊女儿的事功亏一?篑了,别?再?让我动什么手脚了,让我好好呆在宫中做我的娘娘,不然的话,就让我想想与你作对的人的下场!”

宁贵妃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嘶吼起来,从贵妃榻上翻身而起,张牙舞爪地?想去撕破崔瞻远令人唾弃的丑恶嘴脸。

但内殿中仅有两人,就算宁贵妃近乎是扑到了她的兄长身上,也?被?崔瞻远钳着手腕,拉远。

“崔昭,你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所以你做的一?切我都会知道?。”他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看着自己的亲妹妹痛苦不堪的表情,竟觉得心中闪过一?丝慰藉,“这么多年,你跟我作对了多少次,派人暗杀我多少次,我与你计较过吗?”

“那你可真是心善呀!心善到拆散了我本来的婚事,将我送到宫中伺候那个病秧子,心善到污蔑闻佑褚被?满门抄斩,心善到追杀你那养子!”宁贵妃一?张美?艳四射的脸狰狞着,指着崔瞻远控诉道?:“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着如果得不到徐蕊,你就要对你的表侄女下手,如果她不接受,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你这种事做了多少次!甚至还想赖在我的头上!”

“崔昭,我只不过让你进了宫,你难道?不觉得你自己已经比其他人过的更好了?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才会这样一?再?忍让你,别?再?逼我了,懂吗?”

宁贵妃一?口唾液啐在他脸上,仰头大?笑着,头上的金钗如花枝乱颤,“你这种歹人,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怪不得,你得不到蕊娘的心。”

“崔昭!”

一?向的崔瞻远,此时如同?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一?手掐住宁贵妃的脖子,一?双鹰眼目眦尽裂。

但这毕竟是宁贵妃的寝宫,崔瞻远不可能直接痛下杀手,他只给了宁贵妃点教训,而这点教训,便在宁贵妃的雪颈上留下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看到崔昭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双手轻抚着自己被?其掐红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看,这便安静了。

在崔瞻远眼中,能让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法子有很?多,但越简单粗暴,越是有效果。

不听话的人,便杀之,杀他几百个,其余的都老实了。

“哥哥,一?切还没完呢……”宁贵妃被?他掐的差点断气,声息渐弱,呻/吟着:“只要我不死,我会继续跟你算这笔账,你等着瞧吧……”

“我会让你知道?,现在不杀我,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选择。”她抹掉被?逼出来的泪水,恨恨地?说。

崔瞻远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疯妇一?般地?重复着抹脸的动作,哪怕她早就不流泪,脸上的红妆也?被?她抹开,在脸上白一?块,花一?块,看着着实可怜。

“你在二?十一?年前,也?说过这样的话,说什么来着,啊,是你把我送进宫中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选择。”崔瞻远嗤了一?声,手重新背在身上,“如今呢,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人尽皆知的疯子罢了。”

崔瞻远的脸上展现出一?抹冷笑,“杀了你,怎么对的起蕊娘?”

“疯子!疯子!你才是疯子!你给我滚!”

宁贵妃将地?上能够抓起的一?切都扔向崔瞻远,多年深宫的摧残,让她的精神变得极不稳定,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疯子,只是这疯子是崔家的疯子,依旧能入陛下的眼。

“那贵妃娘娘,微臣就先?告退了。”

崔瞻远再?次向自己的妹妹行了一?礼,低头时却被?她的丹寇盒砸中额头,留下一?缕鲜红的血迹。

但他毫不在意地?徒手抹去,踩过御赐的绫罗绸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翠昭稳定了情绪,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咬着牙,手里死死抓着一?旁喂她宁神药的內侍,说道?:“陛下近日是不是没有临幸过其他人?”

“娘娘,陛下近日害了病,您忘了吗?”內侍回道?:“娘娘是想……?”

“你去药膳房,看着他们为煎药。”

“奴婢省的。”

崔瞻远被?当?今天子召见不久,从紫宸殿中离开时,便看到一?个长相圆润的內侍,端着一?碗药膳从他身边走过,他鼻尖一?动,望着他正与紫宸殿的內侍攀谈,不动声色地?勾起嘴唇。

“温京兆,温京兆,请留步!”

与他一?齐被?召见的,还有掌管京兆府的温浔。

只是他似乎是有急事,明?明?是同?一?时间?跨出紫宸殿,现在已经快步走下了汉白玉长阶。

崔瞻远是习武之人,身量又高,步子大?走得快,没几下就跟温京兆并驾齐驱,“温京兆何?必走得那么快,是想快些?出宫吗?”

温京兆长相文?弱,虽官场浸**了不少年,有了些?,却没有崔瞻远与生俱来的气势,与他说话时,就算崔瞻远笑容和蔼,温京兆的气势也?略低一?筹。

“啊,我是家中有急事……”

“帮着贵妃娘娘打点过不少事情吧。这次也?依旧决定站在贵妃娘娘这边吗?”

温京兆:“您在说什么呢,陛下交予我的事,我还未完成呢……”

“温京兆是汴州人士吧,不知道?温京兆可记得自己曾在汴州成过家,膝下还有一?子?现在约莫也?有二?十余岁,若是神定侯知道?了此事……”

温京兆脚下一?个趔趄:“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温某人膝下是有一?子,但犬子还未及冠……”

“你别?先?别?急,你那孩子,你就不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想再?见见他?”

……

闻家祖宅。

第71节

巨大?的玄月月华透亮,将雨水映照的晶莹剔透,如针一?般溅射在地?面上。

而有亮亦有缺,在泠泠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少女面色苍白,一?双娇媚的眼透过青年高大?的身形,看着四处搜寻的黑衣人。

她的脸颊上还带着参与一?丝崔决掌心留下的温度,寒风很?快便吹散了。

她看到本停留在她脸颊上的修长五指,伸向腰间?,取下一?把环首铁刀。

要在这里继续躲着吗?

可这间?宅邸被?封了不少地?方,在这里躲着不是长久之计,而对方……徐燕芝能看到的,就有四五个人。

但就他们二?人,她还一?点武功都不会,怎么突出重围?

“还记得我之前教过你如何?驭车吗?”

崔决正用着仅能二?人听到的声音,在她耳畔出声。

徐燕芝点点头,雨水和崔决的音色,在她的耳边中不断地?撞击。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让她整个人不自觉地?瑟缩起来。

方才还如落针的小?雨,此时又像水柱一?般灌下来。

崔决的大?掌在她背上轻抚,尽量用十分平和的声音与她沟通。

“很?好,等到第二?声雷声落下的时候,你就冲后门跑,割断绳子,驾车往城外跑。”

他们的马车已经在路上用了不少法子对外观做了改变,也?专门停到隐蔽之处,如果没出意外的话,他们不会先?将目标投向他们的马车。

“其他的,我来解决。”

表姑娘,应是欢喜这种声音的。

“那……”你怎么办?

“城外等我,你信我,我能找到你。”

崔决的话音刚落,一?名黑衣人从二?人身前出现,而他刚要出声时,就被?崔决双手抱头,迅速扭过,只听一?声脆响,那人的脖颈就向着一?个诡异的方向转了过去。

同?时,第二?声雷声响起,崔决将徐燕芝推向后门的方向,自己则将那黑衣人的佩刀踢起,一?手持长刀,一?手持着环首短刀,在雷声消失的一?瞬间?,吸引了其他黑衣人的注意。

他手起刀落,将短而锋利的环首短刀甩向房顶的那一?位黑衣人,只见那人应声落地?,短刀已经作为暗器,插/进了他的脖颈中。

解决掉两个,还有六个。

崔决手腕轻轻一?转,刀剑一?扬,挑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雨点飘飞,不留情面地?将天下一?切都晕染成同?一?种颜色,豆大?的水珠落在地?面叮咚作响,打破宁静多年的宅邸。

来寻他们的人,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就算崔决有盖世之才,也?并不占上风。

但……他们是两个人。

【你小?心右侧那个。】

“嗯。”

说时迟那时快,经另一?人提醒之后,真是右侧的黑衣人持刀而上,手中的大?刀在月光之下更显得阴森骇人,崔决抬手将其长刀一?拦,另一?只手拽住他的领子,竟猛地?用头去撞他的,那人眼中一?阵金星,下一?瞬就被?长刀抹了脖子。

崔决的身手,与普通世家郎君不同?,许是因为崔瞻远的教育,他好像更重视输赢,而不在乎剑法正确与否,优美?与否,他的刀锋凌厉,直攻要害,身子轻盈如飞,疾如闪电,眼瞳中带着压不下的狠厉,令人心胆俱寒。

一?时间?,电光火石,血光四溅……

而另一?边,徐燕芝飞快地?跑到后门,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砍断那把老旧的锁,冲着马车的方向奔去。

被?雨水浸泡过的麻绳又重又涩,因为砍锁的缘故,她的匕首已经砍出了好几个缺口,说是一?刀一?刀刮在麻绳上,不如说是她用蛮力将其扥开的。

好不容易将麻绳弄断,脚下湿滑,她拽着缰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马车。

她不愿再?听院中的惨叫声,她也?不敢再?想,只得扬起双手,调转车头,向着城门的方向大?喊:

“驾!!!”

崔决是教过她驾车的方法,为了让她上手,偶尔也?会让驾驶,但从未自己一?个人驭车,还让马跑的这么快!

玉牌就挂在身上,她冲着紧闭的城门大?喊,“御赐玉牌,速速开城门!”

好在此时是二?更天,正巧是守卫换班之际,听到此声,几个人赶忙将城门打开,将她放了出去。

她行了有一?段路程,可迟迟不见崔决的声音。

那她该怎么办呢?

难道?今后要靠自己一?个人了吗?

她……需要崔决。

狂风暴雨不禁让她浑身发冷,不仅如此,眼见着城门越来越远,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密密麻麻地?占领着她的心神。

就在这时,离她不远处的被?水打湿的路面上,站着一?个高挺的男人。

又似是一?个血人。

青年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他衣裳本来的颜色,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身上的血,逐渐露出本该清绝的容貌。

他在看到她时,一?把将手上的长刀扔在地?上,缓缓冲她伸出手。

他没有说谎,他找到她了。

“燕……”

徐燕芝大?喜过望,眉眼含笑间?,一?手拉着缰绳,将马车降速,一?手竭力与崔决的手碰触。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这样力量的倒置差点让她将自己甩出去。

幸好崔决眼疾手快,一?手环住她的腰肢,一?手接替过她拉缰绳的手,稳稳地?将其抱在自己身边。

马匹两条前腿高举,嘶鸣一?声,差点要将整个马车颠倒了去。

幸好,它在最后一?刻将前蹄落下,死死地?钉在泥地?上,车轮又转了几圈,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徐燕芝悬着的心仿佛重新落到了实处,紧接着,她就像一?个乱窜的小?鸟,扭着身子,四处检查着他的伤势。

“你没有事吧?”

先?看看手臂,好像有点肿。

“有没有受伤!”

再?看看手上,本该养尊处优的手,因为这个不平和的冬天,涨了几处又疼又痒的冻疮。

“我去给你包扎!你等着!”

她马不停蹄地?想要从座位上跳下马车,还不忘在临走前先?将裙摆上的水拧干。

崔决从少女身上少有的感受到了对自己的认真和专注,松愣片刻,一?把将其捉了回来,将已经不能要了的衣裳撕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

胸膛上被?崔家人鞭打的痕迹现在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一?片,因为没有及时治疗,长满了丑陋的增生。

“等一?下,还有别?处伤,在这里。”

他抿着唇,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指着自己被?染红的那一?片,清寒冷峻的一?张脸,此刻殷红无比。

“好疼啊,燕燕。”

其实那上面的血都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