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决兀自感受到一阵不属于车内的寒风。

如利刃一般划过眼皮。

他紧蹙着头, 半睁开眼,下意识地往里侧看,“表姑娘……?”

自然, 这里可没什么表姑娘, 而是皑皑一片雪。

雪间夹杂着几株长?青的植被, 被厚厚的积雪摧折地弯下腰。

他抬眼去看那茫茫高山,在交错的山林中, 日头从陡峭的山壁缓缓的爬上来, 晨曦漫布四方?,将山头也染上了?绮丽的色彩。

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 却?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茕茕独行。

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孩子, 崔决一眼看过去, 就知道他应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男孩的衣着鲜亮,布料是出自蜀州上等锦缎,而因为?他独自来到这里已经划开了?不少口子。

突然, 不远处的孩子摔了?一跤, 在对满雪的山坡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崔决本来没有任何助人为?乐的想法,可是此刻, 在此山中,好像也只有他们二人。

他需要问问这里哪里。

于是他快步走了?过去, 等到快要走近那孩子时, 突然从另一边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去路。

崔决不自觉地反手一**,做出防御的动作。

再去看阻挠他的那人, 不仅拥有跟他一模一样的穿着, 还跟他拥有着如出一辙的脸。

“怎么是你?”

另一人眼尾一睨, 示意他再去看那男孩。

崔决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再去看那男孩, 只见男孩低着头,抱着自己?被划破口子的膝盖,低声啜泣着。

“呜呜……父亲……”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是梦,不过是一个十分清醒的梦境。

梦见的不是上辈子他所经历的那些,而是梦见的还是他们共同?的童年。

那时他还没见过表姑娘。

因为?私自养小雀被崔瞻远发现而被丢到山里自生自灭几天。

崔瞻远说,他不应该不听话,按照崔氏的规矩,他必须要在这里待上三天,再让他去山脚下等人来接。

若是他再不听他的话,就再也不要回崔家了?。

他从小时起,就对崔瞻远异常恭敬,认为?他对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器重他,为?了?培养他罢了?。

他是为?了?他好。

如今,却?成了?笑话。

思至此,他停了?下来,不打算再前进。

甚至心生厌恶,都不想再看曾经小小的自己?一眼。

但?他总要等待梦境结束才能?离开,他和另一人并排站在雪地间,低垂着眼眸,落在洁白无?瑕的冬雪上,问:

“当你逼崔瞻远禅让皇位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非他所出?”

“得知真?相的人都死了?,我哪里能?从那狗贼嘴里撬出来我的身世?”他轻笑着,不以?为?意道:“你忘了?吗?崔瞻远与我们说过,在他将我们剖出来的时候,我们真?正的父亲和母亲连脑袋都分家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经验老道的那位崔决,望着远处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木棍来生火的孩子许久,才幽幽说道:“更早一些,只是怀疑,鲁州那次。”

鲁州。

他只要一提鲁州,连这一世的崔决都会感受心颤,心中的怒气如同?浪潮一样,反复击打着名为?回忆的礁石。

他从接收到的记忆得知,崔决曾经在鲁州经历过一场毕生难忘的战役。

在他被崔瞻远派去鲁州时,鲁州周边的藩镇势力已经平叛的差不多?了?,也就知道鲁州城那里的藩镇并未,但?已成强弩之末,再无?反抗之机,只要崔决前去游说几日,就可以?讲和,若是讲不通,杀之即可。

本是一场易如反掌的游说,可崔决刚到城中那一晚,就发现鲁州城主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不仅如此,还将城中的库存一并烧光,城中的百姓也因此断粮三日了?。

不战而胜,总会有诈。

在崔决准备用带来的兵粮接济百姓时,城外传报,说是鲁州内外藩镇违背之前与崔氏一族的条约,起兵谋反,重新将鲁州城围困起来,就是为?了?诛杀崔瞻远的第三子崔决。

虽被围困,但?崔决依旧可以?与之一战,他命人给父亲传出信息,需再跳动几支兵马来支援自己?,方?可将鲁州一并拿下。

可是崔决在鲁州城中与藩镇势力鏖战了?半个月之久,自己?的兵粮和伤员已经不能?在泸州城内继续坚持,送去传令的士兵都送去了?七八个,却?一直不见支援。

若将自己?送出去,那必然再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也无?法再去寻找为?何父亲的兵马迟迟不见踪影。

若自己?不投降,死的便是被划伤了?眼,被挑了?手筋,

再后来,外面的将领只说交出崔决一人便可放过全城百姓。

这样再耗下去没有意义,崔决自然也知道,只是那时,他还是在等待父亲派人来支援他。

而最终支援他,让他能?活着回到徐燕芝身边的,是陇西?的一支军队……

虽说后来父亲给予他的解释是因为?传令的士兵被人截下,没有及时收到他被围困的消息。

第69节

也可能?是在鲁州经历的太?多?,自己?又被人划伤了?双眼,挑断了?手筋,反复折磨,崔决已经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

将近一个月的音信全无?,天下没有这么不爱惜孩子的父亲。

如果崔瞻远想帮他,便可有千百种方?法找到他。

只有一种可能?,崔瞻远在说谎,在为?了?一个谎言而用另一个谎言来弥补。

那在一层层谎言之下的真?相,究竟如何?

但?是想查明真?相何其容易。

若是崔瞻远不说,谁又能?想得到自己?从未与崔家有任何联系。

虽然上辈子的记忆已经被他知道了?个大概,但?他并不能?得知这人的真?实想法,在梦境里问上一句,他也不愿意多?说。

罢了?,总归自己?和他不一样,不需要得知他太?多?的真?实想法,最后再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管他如何轮回,这辈子的人生也是属于自己?的。

就算,前方?的路已经崎岖不堪了?。

凛冽的风扬起二人的鬓发,胡乱地飘在空中,毫无?规律的虚浮着,就像是张牙舞爪的蛇。

等到他手头的事解决了?,就想个办法将他除掉。

这样就算表姑娘再讨厌他们,她今后也只将这份讨厌放在自己?身上。

太?阳已经越过树梢,将并不刺眼的光照在整片雪地上。

从山的顶端滚起阵阵雪,像是崩塌一样滚滚而下,同?时,他们脚下的积雪开始摇晃,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

就连远处生火的孩子的身体也开始了?奇异的分割。

这场清醒梦该结束了?。

在这荒唐的梦结束之前,他听见身边的崔决这么说:

“如果你识相点,就不应该在徐燕芝面前提洛氏。你明知道,我为?何会娶洛氏。”

如果不答应陇西?节度使的要求,他如何能?回到徐燕芝身边。

“那又如何?可惜你经历过的事,我不会再经历了?。”他说话时,唇边勾起微笑的弧度,“你与我一样,不会看不出来,表姑娘是因为?厌恶你,才会对讨厌我。”

“但?她其实不恨我的,只是讨厌我。”在离开这个梦之前,他最后道:“而且她说你的技术很烂。”

“幸好你们之间没更进一步,不然她早就知道你早/泄了?。”

“……”

……

崔决眯着眼,看着松木做的车顶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他再次下意识地头往里瞥,却?再次没看到徐燕芝的身影。

徐燕芝本该窝着的地方?,只剩一床厚厚的锦衾,就像是空了?的巢穴。

他伸手一探,还有余温。

正在准备烧水的徐燕芝也将他的举动看在眼中。

她刚刚从他身旁越过,他就醒了?,怎么会有人的睡眠这么不堪一击的?

崔决此时也看向了?她,才明白那场地动山摇,应该是醒来的徐燕芝从他身上跨过去,跳在地面上,发出的震颤。

因为?他们目前正在逃命,而闻家祖宅地处西?北,则在陇西?和肃州中间,一路上要经过不少重要枢纽,必须要绕道走才可。

到那里约有十天的马程。

等到他们来到温家祖宅时,已是傍晚。

也足够隐秘。

竟然神奇地还没被封掉,他们从后门?敲门?,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人姗姗来迟。

开门?的是一名看着年过花甲的老叟。

她穿着普通的麻衣,看着是一名在这里看门?的普通下人。

她看着二人先是一愣,随后眉开眼笑,连眼睛都笑进了?皱褶中。

那老叟不认识崔决,却?认识徐燕芝:“徐娘子,您……您可来了?!可让奴好等!”

徐燕芝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便下意识去看崔决。

崔决的表情也有些古怪。

“难道您认识徐蕊?”徐燕芝大着胆子问道。

“那定是认识的,您是她的女儿没错吧?长?得一模一样,我可不会认错。”那老叟笑眯眯地说道:“您先请进,有些话不方?便明说。”

二人跟着这老叟进了?大院,这温府的祖宅为?私宅,一共有五进那么大,但?现在也只有一个婆子来看管,便封了?一大半,但?供他们进出的地方?,却?是打整得井井有条。

老叟为?二人斟上两杯茶,笑眯眯道:“二位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她回来后,从一个精致的木盒中取出一个拨浪鼓,交予徐燕芝:“徐娘子,这是世子临终前托付给我的事,这东西?,是要给他的女儿的。”

徐燕芝:“为?何要将此物给我?我和闻家又没什么关系……”

“您不是徐蕊,徐娘子的女儿吗?”老叟说道:“那您便是闻家唯一的后人,也是世子唯一的血脉。”

徐燕芝面色一僵,这下倒是不敢再看崔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