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炎夏, 蝉鸣浓烈,人?不堪其扰,直到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袭来, 终于将那成片的刺耳盖过, 夏雨洋洋洒洒地下了一整夜, 直到翌日晌午,才堪堪停下。

夜雨悬檐, 终是点?落在窗边, 带着一丝冰凉,溅落在苍白的纸张上。

崔决拂过被雨水溅湿的一点?, 在纸上形成了一个椭圆的弧度。

他轻轻按了按双眼间?的穴位, 再?垂下眼, 看?到刚才翻阅过的古籍,竟然变成了佛经。

他对?佛道毫无兴趣,从不做研究, 但因为氏族与佛门颇有渊源, 就连他的书房里?,也会摆上几本?。

许为夏乏, 他拿错了吧。

正当他准备将佛经放在一边的时?候,一道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

他手指一顿, 顺着黑影的方向探去, 才发现是两个人?。

“表哥,去哪?”

少女的衣衫单薄, 一身缃素鎏金褶裙将将及地, 从莲白色的印金衫子冲伸出?只嫰葱般的手, 拽着年轻郎君的袖口,“我可不随你去危险的地方, 若是被人?看?见了,你最多去跪跪祖祠,我可就惨了。”

她身旁的人?拉住她的手,宽慰道:“不会有事。大雨过后,又是晌午,不会有人?出?来的。”

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让崔决半梦半醒的虚无感中,一瞬间?清醒了——现在他应是在梦中,亦或许是又有一段记忆,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说来也怪,他每次获得上辈子的记忆时?,有时?会感觉自己参与其中,有时?又会像这次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但崔决不想再?接受新的记忆了,既然已经知道徐燕芝反常的原因,他便?更?想与前世的自己隔绝开?。

那是他的记忆,跟自己无关。

反正,等?到这段记忆结束,他就可以从中出?来了吧。

他刚要坐回去,再?将古籍翻出?来细看?,就听到徐燕芝又道:

“好吧,我随你去就是了!”

那语气,就像是在作乱前期的跃跃欲试。

崔决的手撑着窗边,头微微从小窗中偏出?,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五指慢慢弯曲拢紧,心中闪过什么?,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觉得他们刺眼碍事,不想离得太近,好在他那前世走得也够快,拉着徐燕芝三步并?作两步,都快跑到北苑去了。

北苑是庶出?二房和五房住的地方,二叔父和五叔父头脑不错,都有自己的生意,平日里?带着夫人?四处跑铺子,苑中孩童不多,在午后都需要小睡一阵。

崔决眼见着二人?溜进了北苑边缘的一处假山中,假山旁,种着几棵红艳的夹竹桃。

因为昨夜雴霫滂霈,枝上的红花被砸落不少,扑在地上薄薄一层,有的落在错落的假山上,蕊上凝聚着水珠。

卷浪般的山石挡住了二人?的身影,崔决皱眉,加快脚步,可惜住在北苑的二爷讲究写意山水,命人?堆砌的假山又高又多,就跟迷宫一样,崔决很少来过,循着声音绕了一会,也没跟他们碰上面。

他听着声音,从右边那处传来——

“好像还下着呢。”身旁的少女拽了拽他的袖口,指腹揩过落在眉骨处的雨滴,劝道:“表哥,我们……唔。”

崔决神色一僵,手掌默默握成拳,再?次循着徐燕芝愈发奇怪的声音向右边走去,他又绕过一层,奇形怪状的假山依旧挡住了少女的身形。

从高耸的假山中小小洞口往里?窥探,才能勉强看?到少女那身十分有特点?的鎏金长裙被撩到腰腹,露出?一双与她相称的绣鞋。

洁白的罗袜与纯白的衬裤相互呼应,不一会就被抬到了空中,**着双足可怜极了,拼力?架到青年的背上。

他听到她在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气息微弱,叫着自己的名字。

“崔决,玉笛……好表哥,别吃我了……”

崔决只觉得腹中有火在烧,可他又十分理智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段记忆,无论她如何叫喊,那都不是他。

就算他出?面,也不能阻止什么?。

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错开?接下来发生的事,他看?到她那条带着水迹的丝绸做的衬裤被褪下了一些,还未等?他完全看?清前世的自己要做什么?,忽然从上方落下,正巧,那成团的粉红的花朵就落在石洞中,堵住了他正注视着的一切。

声音远比画面更?易撼动。

“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她啜泣连连,复尔又怕被人?发现而饮泣吞声,“我第一眼见你时?,还觉得你是个正人?君子,怎么?现在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他还听到一句闷闷的,带着水声的回答:“我们不是没做过。”

“那可不是在这里?,你个疯子,”徐燕芝背抵在假山上,身披着崔决的外衫,不会很痛,但有另一处在牵引着她的全部感官,“我哪知道你会做这么?过火的事……”

“我不行了,崔决……你快救我……”徐燕芝的声音依旧在响。

她在求救。

一时?间?,少女的转音很难让崔决分清,她到底在向谁求饶。

于是崔决动身了,他要绕过这片假山。

只是不知道牵引他如此行事的到底是什么?。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求你,这次就算了,我答应你,往后都依你,日日都让你吃不成吗……”

徐燕芝还没等?到另外一人?的回应,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颤抖地更?加厉害,推着那人?的脑袋,急急忙忙又哀切地说:“我觉得有人?过来了,你别再?吃我了,我们快躲起来……”

她不敢说得太大声,又怕他听不见,又推了他几下。

但这里?确实如他所?说,不会有人?来,可徐燕芝因为担惊受怕而出?现了幻听,巧之又巧的是,和崔决的脚步声,此时?居然像在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一般。

就在崔决看?到徐燕芝的一瞬间?,恰好少女也向着他的方向,向着本?就不存在其他人?的方向看?了过来,她一头长发被假山蹭的凌乱,鬓发上的珠钗已经松垮地挂在肩头,玉容娇怯,如同凝脂。

就在此时?,她面对?崔决的方向,柔柔地哼吟出?声,双腿猛地虚蹬着,纤细的上身向后绷直抖颤,双手狠了命地抓住在身边人?的发,差点?从他双臂间?摔下来,勾人?上挑的眼此时?涣散破碎,头脑更?是一团浆糊。

“崔、”

第51节

崔决的眼前却骤然出?现一阵黑。

崔决再?睁眼时?,就听见他父亲的声音,“把它拿过来,听话!”

年幼的男孩瞄了一眼地上的藤条,将手中的小鸟护得更?紧,求饶道:“父亲,您打我吧!求您不要把它拿走,我只是看?它很可怜才养它的,等?它养好伤,我会放它走的,我、我没有玩物丧志,父亲,您布置的事我都完成了的!”

可崔瞻远不会听他的,看?着他满脸泪痕也不会多心疼一下,寒着一张脸,硬生生地掰开?他的小手,从他手中的幼雀夺了出?来,一下子摔在地上。

可怜的雀鸟无力?地躺在地上,还未丰满的羽翼颤抖着,发出?虚弱的叫声。

“父亲!”

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在男孩想要扑身过去护住那只可怜的生灵时?,崔瞻远将他踢倒在一边,竟然一脚将那只小雀踩在脚下,血溅当场,只剩灰扑扑的羽毛,顺着一阵风,落在男孩手中。

“不学无术,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

崔决从榻上起身,捂着自己的心口,额间?淌下一层薄汗。

他又获得了一段记忆,同时?,做了一个噩梦。

马车还在行驶,他侧过头,徐燕芝熟睡后,颠倒的睡姿。

从被她折腾的皱皱巴巴的锦衾中,露出?一截雪肩。

崔决移开?眼,按着额头上的穴位,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差点?以为,他就要和前世的自己交换了。

还好,突然出?现的幼年噩梦让他保持了最后的理智。

既然前世的自己知道表姑娘已经重生,那么?很有可能在这次交换之后,那人?会更?加小心谨慎地行事,保不齐将他永远地困在黑暗中。

毕竟,就像他刚刚看?到的那般,他们之间?可是有许多过去。

而他这处,却是缺失的。

他不知道心里?突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崔决不打算再?想,先让马车停下,就着凉水净了脸。

“嗯……”

贴着车壁的少女从梦境中醒来,那声音明显还在困顿,却也让他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到徐燕芝正揉着惺忪的眼。

长发披散在背上,顺着她起身的动作,滑过白腻的肩头。

“醒了?渴了没?”

有凉水的功效,他已经好多了。

可以沉住气,问她。

大病一场后的身心俱疲,让徐燕芝没有半点?力?气同他折腾,她点?点?头,顺从地说了一句:“劳烦三郎君了。”

崔决让周蒙准备好的茶水此时?派上了用场,他看?见她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膝盖贴着床榻,四肢并?用地爬到榻边,接过崔决递来的水杯。

崔决想,明明之前和他那个前世……罢了。

徐燕芝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自测了一下,还是有点?烫。

唉,病来如山倒啊。

她小口小口地吹着热茶,刚喝了一口,就听到崔决的命令:“以后不许用这个声音叫。”

“唔?”

她难道说梦话了吗?

她应该没有骂他吧!

她皱着眉,嘴唇轻咬着杯口,因为生病,所?以显得更?加黯然无助。

在崔决看?来,这是有些惊讶,有些不解,还有些可怜、害怕的表情。

跟那时?候很像。

崔决没忍住,在她放下瓷杯时?,大拇指抹掉她水唇边角遗漏出?来的水珠,表情晦暗。

“擦身吧。”

他拿过帕子,声音泛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