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芝的面颊红得滚烫, 这次却不是因为害羞。

是被气的。

她做了那么多?事,给了他那么多?时间,就是要让他赶紧走的。

……罢了。

事已至此, 待她先喝一口?米粥压压惊。

温暖的汤粥下?肚, 徐燕芝身子便觉着暖和, 心也跟着镇定平稳了些,思维活络起来, 捎带脚就为崔决找了个借口?。

难不成是摔到哪里?了?毕竟他现在眼睛也不好使, 说不定是摔瘸了。

不然又是何必呢。

徐燕芝惯是这般良善,她从屋中取来灯笼, 便看到张乾站在石桌前, 端着她为他乘的那碗粥, 静静地看着崔决。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碗口?,虽是隐忍着发力,但仔细看便能看出?瓷碗已然出?现裂痕。

而崔决借着白巾的遮掩, “视线”错过他, 望向他身后的灯光。

晚风轻**,有花落在徐燕芝的脚旁。

明明崔决已不可视物?, 她却觉得有一道无形的视线自?他而来,似乎要将她团团包围住, 如蛇争先恐后地要黏在她身上似的。

这让她窒息了一瞬, 脚步摇晃,踩碎了一地花瓣。

说实在的, 单凭借崔决的模样, 便会让她想起她看的那些话本中的月下?仙、花中妖, 尤其他将白巾覆在眼间,似乎是一块破碎的玉石, 清冷又疏离。

如果?换是张乾坐在那里?,可能就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刺客,正?在找到机会痛下?杀手。

她不免俗地爱用第一印象看人,但深知这一切都是假象,

这位“谪仙”,日后便会成为一个手刃兄弟,篡夺帝位的乱臣贼子。

而张乾却是在他争权夺利下?,手下?最好用的刀。

她曾以为的真情,无非是错付了,此时显得无比森冷虚伪,而她曾经害怕的人,眼瞳中却是一片赤诚。

她忽然想到,他们二人若是按照这个架势来发展,必定会不欢而散,几年后,齐明帝驾崩,各地势力割据,张乾会不会再归向崔家还是个问题。

如果?没有这名大将,又会由谁代替,崔家会不会赢,而张乾在齐中又会选择谁。

要是真的对立起来,不就是成王败寇。她舍不得收养她的表舅父,也舍不得张乾。

这几个月下?来,她也发现了,就算她是这场战争中最微不足道之人,只要做出?一点点改变,可能就会影响全局……

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想通,她不希望崔决还能一手权利一手美人两世美满。

但她又要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才能让她在乎的人两全其美。

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试试让他们两个讲和吧……

她喉咙一滚,强忍着心中的反感,提着灯笼快步上前,越过张乾,来到崔决面前问:

“三郎君,黑灯瞎火的,走错了吧?这不是临漳院!”

她的声音突兀地插进二人间,说出?以她的小?脑瓜可以想到的最快速、既有礼貌又不失尴尬的解决方法。

瞧瞧,多?给崔决面子啊。

虽然给得不多?,但好歹是有。

她用烛光一照,并未看到他身上有任何脏污,对他的厌烦又深了一度。

嘴上却道:“来来来,我送三郎君回?去。”

再仔细看,他露出?的皮肤居然有几处伤口?,尤其是颈上,不出?意外明日就会形成瘀青。

这是怎么搞的?她没有一点印象了……

她说完不久,便被崔决反手扣住了手,听着他的声音是有些哑的:“徐燕芝,我是来见你?的。方才,你?不是还看到我来了吗?”

徐燕芝的手掌一抖,差点没有破口?大骂。

在她院中不走,还故意说这样的话。

“我哪里?看到你?了?”

她吁气,想缩回?手,却没有成功,崔决的手劲瘦有力,拽着她疼得皱眉。

她感受到张乾自?背后投来的审视,根本不敢去看他,只想赶紧和崔决撇清关系。

“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跟我说……”

她没敢让他说完话,生?怕这个人真把之前的种种抖搂出?去,急急地回?他:“我记起来了,你?莫说了,我刚刚在和张五郎做粥喝,忘记这回?事了,你?是不是想来拿之前说要送给洛娘子的手帕呀?我做好了的,我去给你?拿。”

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只想把崔决打发走。

她热切地看着他,希望在她提出?他心上人的时候,放弃与她在这里?周旋。

没想到崔决竟然还真的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倒不是因为洛娘子,表姑娘不是受了伤,不知是否记得上药,虽然伤势不重,却也不能乱爬乱跳才是。”

乱爬乱跳,有这么形容女郎的吗?!

“喔,我上了药的,多?谢三郎君关心。”她又试着缩回?手,却被崔决往他身边拽了拽,看到他自?腰间的锦囊中取出?一个瓷瓶,交到她手心处。

“我想到之前送过你?一瓶,不知你?是否用完,便又给你?带来了一瓶,记得每日涂一涂,切莫在身上留了疤。”崔决轻笑,“所以,夜闯青陆阁一事,表姑娘定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我眼睛看不见,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来见你?的。”

徐燕芝:……你?装可怜在我这没用。

怎么可以这样,她把那瓶药送给张乾了,他现在又直接给她一瓶,不就是在告诉张乾她之前就是在借花献佛?

好恶劣的人,他就是在欺负她,报复她让他钻桌底一事。

可是他可以完全不来啊,去洛浅凝房里?去啊!

这时,她感受到手上的力道一松,也立刻缩回?了手,手中的药瓶冰冰凉凉的,顺着指尖,贯彻到心头。

“崔兄。”

“你?比我年长?,又在幼时替我解围,与我交好,带我习武,所以我视你?为兄长?。”张乾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挡住徐燕芝,“所以我今日把话说明白,别?总是欺负燕娘了。”

“这不关你?的事,张兄。”

“这关我的事,我之后要娶燕娘。”张乾说:“等到从肃州回?来,我要继续求圣恩,正?大光明地娶她。”

“你?以为圣旨是儿戏吗?一次不成还两次。”崔决嗤了一声,站起时,身高与张乾不相上下?,“张兄,趁我还未将看守叫进来,还是快些走吧,不然,你?是想把表姑娘立于何处呢?”

“崔决!”他不再称呼他为兄长?,“我今夜来是不对。可除此之外,我问过你?很多?遍,哪怕你?承认一次,我便不会再与燕娘接触。”

崔决只道:“你?不合适,张乾。你?与徐燕芝不合适。”

张乾的眉头狠狠地拧在一起,“为何,是你?不满意我,还是令尊不满意我,可我与燕娘两情相悦,张家也并非小?门小?户,我已在长?安城中购置了房产,等到和燕娘成亲,就可以一起搬到景安坊去。”

“我也当你?是兄弟,才奉劝你?,张乾,放弃吧。”崔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些自?嘲,“想得太远,对谁都没好处。”

“我若说不呢?我若说我一定要把她从崔家带走呢?”张乾握紧拳头,他从小?到大由于身份和长?相的原因,受过不少委屈,多?数都由他自?己打碎牙齿吞进肚里?直接消化掉,也就造就了他如今的性格。

可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他也没平日里?那样闷。

总是要为自?己心爱之人争取一下?吧。

崔决板起的脸上尽是强压住的怒意,就如天上的月亮被染了血般,变得冷冽而阴戾。

张乾不说话,他年纪轻,直接拽起崔决的衣襟,怒视着他。

本端着的那碗粥摔在地上,瓷碗破碎声一响,吓得徐燕芝在他身后抖了一下?。

第30节

“你?且试试。看你?是否还想在肃州立功,看徐燕芝先心疼谁?”

崔决还在激怒他:“张乾,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错。我还真不知道你?还是个情种。你?才与她认识几个月,她这么勾你?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真在这里?打起来,三个人都不好解释。

而一边的徐燕芝只是听着,就因为愤怒而扭曲了漂亮的脸蛋,倔强地噘起嘴,她委屈得要命。

两个人真打起来,不仅兄弟做不成,别?人该怎么看她呀,她还能在崔府等张乾吗?

崔决干嘛这么生?气,她出?嫁到底关他屁事了。

她才该是怨恨最深,现在最想打架的人,都怪崔决,把她和张乾的花下?送行都毁了!

她头都要大了,嘤了一声,“别?、别?呀……你?们要打能不能回?临漳院里?打……”

听到这话,一触即发的氛围瞬间被瓦解,张乾松开?手,望了一眼地上的粥,十?分愧疚地说:

“抱歉,是我的错。你?别?害怕。”

“没有,不是你?的错。”徐燕芝抿着唇,泪珠挂在长?睫上,“张乾,我是真心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只是今日时机不对,为你?送行一事闹成了这样。”

崔决:“我救她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他内心出?现了一个毫无差别?的声音,正?冷笑着说:【他没有打你?,真是可惜了。】

崔决也冷笑,你?先闭嘴吧。

崔决在一旁整理着被抓皱的衣裳,又被徐燕芝狠狠瞪了一眼。却在看到其动作时整个人都呆立在当场——

只见崔决右手五指向内屈,狠狠地握住再松开?,仿佛他的右手不灵活,在做康复动作一般。

天知道,这是几年后,崔决在一场战役中右手被人挑了筋脉,才开?始做的事情!

为何现在崔决会做?她可记得之前他的手指灵活得很,写的字可是人人都称道呢!

是、是她多?心了吗?!还是……

徐燕芝仓皇地张口?,尽量不想在崔决面前出?现破绽:“我、我要去喂小?鸟去了!然后我就要休息了,你?们快回?去吧!”

“你?方才不是说要送我?”

“崔兄。”张乾蹲在地上,收拾起瓷碗的碎片,“一会我去送你?。”

“你?还是先整理好自?己的事,张兄,过几日我亲自?送你?。”崔决步伐稳健,不像是看不见一般,跟在徐燕芝后面,她吓坏了,不想与他说任何话,自?然也忘了阻止他这个背后灵跟在她身后。

既然她受到上天垂怜重生?了,那么其他人当然也有可能重生?啊!

但是凭什?么啊,她不免要小?小?地腹诽一句上苍,真不公平,崔决这种人也配?

为什?么不是她阿娘,她阿爹?她阿爹重生?之后,或许就能躲避那场山难,阿娘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快去世。

她也不会成为一个孤儿,不用去卖艺求生?,不用寄人篱下?。

如果?崔决真也重生?了,他难道是还有什?么遗憾吗?怕就是杀的人还不够多?,不够快吧!

“你?有没有让张乾进过你?的屋子?”

徐燕芝脑袋里?只想着他方才的动作,听到崔决说话,口?中下?意识答道:“什?么?张乾为何要进来,他是正?人君子!”

“这话你?也没对我少说,你?偏要跟张乾?”

真不知从前的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把她惹成这样。

“你?在说什?么啊?”徐燕芝才反应过来他就站在她门口?,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你?赶紧回?去行不行,难道你?以为我替你?找了个借口?你?就真用上了,我没有追究你?夜闯我院子已是极好的,你?就是这么当崔家三郎的吗?”

崔决也发现了她语气中的心不在焉,问她:“那你?到底绣了没,绣了就给我,给我我就走。”

这人,为了洛浅凝,还要占她便宜。

但徐燕芝只想让他赶紧走,拿出?一个平日里?用过帕子塞到他手上:“给你?了,爱送送去吧。”

崔决拿着她塞给他的帕子,哼笑一声,

罢了,他会找到原因的。

张乾乖乖地收拾好地上的稀粥,对屋里?的徐燕芝说道:“那燕娘,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张乾的表情严冷,对崔决道:“崔兄,你?是否还能自?己回?临漳院?莫要打扰燕娘歇息了。”

崔决也面无表情:“徐燕芝送我。”

然后下?一瞬他面前的门就被大力关上。

……

徐燕芝躺在榻上,越想越不对,从一开?始崔决出?现反常开?始,她就应该注意到他与之前的崔决不一样,之前的崔决虽然对她也是一副冷冰冰的臭德行,但好歹也不会对她的态度那么恶毒,最多?就是拒之千里?。

可她不敢确定,说不定是这次灾祸让他手部也受伤了呢,只是她不知道。

翌日,她便存了这样的心思,找到府中郎中,问他崔决的伤情。

郎中一看是表姑娘,知道大房中的表姑娘心悦崔家三郎已久,倒也没多?问,便把他那日开?得单子取了出?来,交予她看:“郎君的伤主要是在眼睛,其他的,过不了多?长?时间便能好,表姑娘不必太担心了。”

她经常替阿娘抓药,对药品有些研究,仔细查了一下?单子,里?面除了明目和创伤用的草药,并未有什?么不对的。

她问道:“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呢,三郎君除了眼疾,还有没有什?么手部的外伤?三郎君的字好,以后要是落下?病根,那可怎么办呀?”

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郎君他……唉,他手上、腿上是有些伤,三郎君为了救你?,现在留下?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放心,老夫定当豁了这条命,也会把三郎君治好的。”

徐燕芝努努嘴,觉得他倒也不必这么努力。

告别?了郎中,徐燕芝左思右想,还是没消下?去疑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必须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倘若崔决真的重生?了,她一定要保住自?己,并且尽自?己所能,让她重视的人不受到他的侵害。

临漳院中,庞青看到崔决披了一身带着狐毛的大氅,把脖颈处遮得严严实实的,奇怪地喃喃自?语:“这天气也不冷啊。”

难不成是这场祸事,郎君的身子骨虚弱起来了?他是三郎君身边的得力助手,是不是得为三郎君做些什?么啊。

正?想着,院中另外的小?厮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对崔决说道:“三郎君,表姑娘求见你?。”

崔决摸上一旁的弓箭,手指慢慢摩挲弓角。

“让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