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傀儡妖 青豆
日已薄暮,洛阳城里热闹非凡。夭华看什么都觉着新奇,东摸摸西蹭蹭,一路走来手上拎了满满两大串东西。折弥走在她后面,她又停在路边看着糖炒栗子发呆。
“想吃就买些吧。”折弥也探头去看,当街就架着的大铁锅里,栗子正混在粗砂和糖料之间翻炒,油光裎亮香气弥漫。说着折弥掏出碎银,夭华后仰了看她:“谢谢姑姑。”
折弥弯眉一笑,落日余晖下夭华的容貌明艳动人,她接过银子递给小伙计,小伙计把炒好的栗子装包,夭华道:“多给一些吧,多给一些啦~”
那小伙计脸红红的,装好交给夭华:“喏,多给了很多了呦。”
夭华连忙点头,迫不及待捡出一粒,不料太烫,她只得用胳膊半夹住纸包和其他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放栗子在手心里翻来转去地吹气。折弥见状自然地把东西都拿过来,夭华等不及它凉,开始认真地剥起栗子壳。
她边嘟囔着“好香好香”边把壳剥干净,自己不吃,却比到折弥嘴边:“姑姑,吃。”
折弥顿了顿,腾手去接,夭华立即缩回手。折弥低下头,即使是隔着纸袋,手里的栗子也热地近乎于烫。两人僵持一会,折弥不声不响往前走,夭华却还是倔强地定在原地。
“华儿。”
夭华用力把栗子砸在地上,又补了几脚踩地稀烂,扭头不理她。
“华儿……”折弥无奈地皱起眉,回到她身边,取出一粒栗子放进她手里。夭华气鼓鼓地重新开剥,剥好,笔直地把手伸到折弥眼皮底下。
折弥四下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道,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姑姑……”夭华上下动了动胳膊:“栗子凉啦!”
折弥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张开口,夭华笑眯眯地把栗子塞进她嘴里。她的指尖碰到了她的嘴唇,折弥轻咬着栗子,不经意抬眼,见夭华正把碰到她嘴唇的手指往嘴里塞:“嗳姑姑,很香对吧?”
折弥快速咽下去,避开夭华笑地灿烂无比的模样闷声道:“走吧……”
“哦哦~”
两人回到落脚的客栈,夭华爱不释手地翻弄买回的东西,折弥先去楼下点了几样菜,等菜上齐了夭华还没下楼来,她遣了个小二上去知会,又隔半晌,夭华才慢腾腾地走下来。
她换了很素的紫色裙袍,从上往下颜色逐渐加深,里面是黑色里襟,白色撒花的束腰围上了些,勾勒出胸前两团滚圆的形状。她甚至没有用任何的胭脂水粉,却因为有额心漂亮的桃花痕,胜过一切刻意打扮。
跑堂的正提着茶壶往楼上去,那视线直勾勾盯在夭华身上,人已走过了还不收回目光,脚下一绊,连人带茶壶一起从楼梯上翻下来。
夭华无辜地看着他从自己身边滚过,好心想要过去搀他一把,对方却利索的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殷勤地奔到夭华跟前:“姑娘,那茶水没泼到你吧?”
“……没,你没事吧?”
“没事,小的当然没事!”小二龇牙一笑,夭华便也客套地笑回去,多少觉得这人奇怪,敷衍两句,就朝折弥走去。
折弥沉默地看着她,夭华被她看地不自在,局促地朝下打量自己的衣裳。那是前几天趁着折弥休息的时候她自己溜出去玩的时候买的,买时是觉得好看,但买完回来就搁在了柜子里,几天一玩忘了个一干二净。今天收拾买来的新玩意时才翻了出来,不由起了穿出来的心思。她没有穿过这样凸显体态的衣裳,本来心里便忐忑,见折弥又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她便以为是极不好看的,颇有些郁闷地道:“华儿回房把衣裳换回来。”
她才转过身,折弥的声音就响起:“这样很好,就这样吧。”
等夭华坐下,折弥又道:“华儿长大的。”
折弥极少赞她,夭华得了夸奖不免开心,抿了嘴羞涩地笑,就听折弥半真半假道:“可以找夫家了。”
夭华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高兴,又有些怅然,终而娇俏地嗔道:“姑姑,你少拿华儿寻开心了,一点也不好笑。”
两人吃罢饭,外面早已黑透。按计划是要去夜市玩的,夭华期待很多天,但是一走出客栈折弥立即拧眉:“今夜还是不出门吧。”
“不要!”
“鬼气太重了。”
夭华不肯依,吊在她臂弯晃啊晃:“这么久了都没有晚上出去过,这是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了,你明明答应出去的!说话不算数……再说怕什么呀,姑姑你这么厉害~”
折弥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对待夭华的,却仿佛又有些宠地不成样子了。先前在街上扔栗子的时候她就想说了,但转念想,这多少是因为自己不愿接受她的好意,相处间依然有些别扭所致,所以才按下不表。但现在不知怎么的却有些忍不住,也不管得当不得当,张口就道:“你总是要许配人家的,难不成我还能跟着你一辈子?为你好的话你从来不听,只知道任性。”
被她一通说,夭华委屈地满脸通红,也不反驳她,直接行动——她摔开折弥的手,一头扎进夜色里:“偏要出去,偏要出去偏要出去!”
折弥一气之下干脆不管她,转身上楼和衣而卧。
却说夭华,心里生了“姑姑不要自己”的想法,短短时间内连提两次“许配人家”,可不是嫌自己了?越想越伤心,脚下也不看路,在哪儿拐弯,在哪儿又是直道,她都是随性乱跑,等哭够了,抹着眼睛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完全离开了灯火流烁的街市。四下静悄悄黑乎乎,虫鸣倒是响亮了,她四处张望,心下亮堂,自己肯定是迷路了。不由得边往前走边往后看,想来折弥不会放任自己不管的,可是等了好半晌,折弥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她恨恨地跺脚,想自己如果失踪了或者有个好歹才好,急死折弥!让她欺负她,活该她后悔!!可想归想,心里还是害怕,又记起折弥所说的今夜不宜出行的原因是鬼气太重,处在这样一个看不到人迹的地方,不觉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她走地很慢,因为分不清方向,只得没头绪地乱走一气。拨开一人高的树丛,她下了一个陡坡,脚下就滞住了。
静静流淌的河水里漂浮着十数盏灯,莲花型的底座上放置了蜡烛,微小的苍冷火光顺水而下。岸边或蹲或立好几个人,皆是冷冰冰的满脸漠然,目光僵麻地跟着水里的灯走。
夭华看到他们交头接耳,可是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停下来,心里发凉,就见其中有人转身往后走,慢吞吞的动作,手足都很僵硬,怎样看都觉得诡异。冷意从脊背蹿起,她踮着脚尖往后退,却不料正撞在一个什么物事上。
心里一紧,她张口就要尖叫,一只有力的手臂从后伸来,捂住她的嘴:“别怕。”
她惊恐地瞪大眼,对方低声笑起来:“别怕,他们都是人,在放水灯而已……放水灯你知道么?”
她颤抖着摇头,他微微松开手:“怕淹死在水里的亡魂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普渡之前由‘水灯’带领,让亡魂们得以循着水灯返回阳间享用普渡祭品。”
夭华呼气,拍着胸口扭头。月光下,那是个眉眼带笑的男子,束着冠,脸庞轮廓非常俊美,看去风雅绝伦。
夭华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方才我还以为他们是……”
“是什么?鬼?”他依然笑,却又神秘地朝她勾勾手指。她凑过去,他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淹死的是一个为情所困的苦女子,正站在河里看着你呢。”
“什么!?”
他立刻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她憎恨你的幸福,嫉妒你的美貌,甚至还贪慕你身上干净的衣裳……她想把你拉下去,替死。”
“你开玩笑的吧!”夭华的脸都扭曲了,那男子摊手:“嗯,开玩笑的。”
“你这人——”
“我这人看如花似玉的姑娘半夜三更地在外游**,油然而生护花之意,姑娘可赏在下这个面子?”
夭华戒备地看他,他垂眸,温柔的语调:“其实在你出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以为是要寻短见,所以才一路跟来……只是没料到你这么能跑……这样的晚上难免让人心怀戚戚,不妨作个伴一道回程吧。”
他明明看得出来她是迷路了,却顾及她的面子,只说作个伴一起回去,他这样讲,夭华倒不觉得他轻佻,反倒生出几分好感。
“走这边吧,看着路似乎好走些?”他建议。
夭华理所当然地认同,他却在抬脚的瞬间目光阴厉地射向夭华身后某处,那是个透白不易察觉的影子,他的手指在袖中运气弹起,影子化作白烟随之消失。
夭华全然不觉:“公子是洛阳人氏?”
“嗯?不,游历至此……”
两人间或说几句,很快便回到夭华落脚的客栈。男子仰头看了看客栈牌匾,对夭华道:“好地方,洛阳城里最干净的客栈。”
夭华不解:“最干净?”
他笑笑,却转了话题道:“明日,对面那条街”,他比了比方向,夭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道:“有热闹可瞧,姑娘若有空闲不妨去看看,有趣地紧。”
夭华点头,下一刻又有些失望:“可惜我明日就要离开洛阳了……”
“啊,这样。”他微微侧着身:“那后会有期吧。”
夭华失望归失望,但还是礼貌地与对方道了别,进了客栈。
折弥屋门紧闭,没有灯火。夭华钻进自己屋,对于今夜的遭遇,现在想来既不可思议又新奇。她第一次结识异性,心里难免兴奋,迷迷糊糊的竟忘了询问对方名姓,不过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了。
“呀——”她猛地一拍脑袋,方才经过折弥的屋子时里面是没有灯的,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折弥从不可能这么早就歇下的。这一想就再也待不住,恐怕折弥是出去寻自己了,心里又是快慰又是憋疼,从屋里出来,拦了个小伙计悄声问道:“那屋里的客人出去多久了?”
“出去?”小伙计眼珠一转:“小的保证,和姑娘一道来的那位客人今晚没有出去过。”
“什……什么?”
“小的之前一直在客栈门口待着迎客的,发誓没有看到那位客人出去……”
夭华气地发抖,瞪着折弥的屋门,一扭身,用力甩上了自己的屋门。
由此,第二日折弥在夭华房外说把行李收拾收拾离开之类的话时,夭华理所当然地没有搭理她。两人竟就这样开始了冷战,离开洛阳的计划自然落了空。
午间吃饭,夭华也不愿意下楼去和折弥碰面,喊了小二送来房里,待吃完,左右无事,便换上另一件新衣裳,稍作打扮,按了前夜结识的那男子指的方向寻过去。
折弥不管她,甚至眼皮也不抬,兀自坐在凳子上慢条斯理地用膳。
夭华心里有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板脸走到那地方,竟是里三围外三围的人,她看不着里面,更生气,闷了头不管一切往里挤。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看你也是姑娘家的,怎么往这样的地方瞎挤?走开走开~~”
她被人用力推开,后知后觉四下观望,可不是,清一色的全是男子。倔强地抿着嘴,本来是可看可不看的,但被这样一说一推,加之本来就一肚子的气,眼下就非看不可了!
眼睛滴溜溜地转,她绕开人群往后,才转过去就见数个男子两两叠了人墙正趴在院墙上面观望。
她跳着脚往里看,看不着,却听那几个男子议论道:“美啊,真是美~”
“照这样看啊,还不知哪个能最后赢呢,哎呦呦,叶姑娘出场了,啧啧,那小腰扭的……”
“该换我上去看会了吧,你重死了!!”
“输赢还不是卫公子一句话?就看哪个能讨了他欢心了!”
夭华左右看不到,脑子里灵光一闪,吃力地搬过堆在巷道里的破竹筐,倒过来一个套一个,全部扣上去,再踏在上面踮着后跟扒住院墙,刚巧能露出个额头和眼睛,遂喘着粗气往院里看。
正看地聚精会神的男子冷不丁扭头看到自己身旁多出个女人,吓地“哇”一声,夭华瞪他,他讪笑道:“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多管闲事。”
从夭华的角度看去,正对着表演的舞台,舞台前面搭了个凉棚,四边罩着白纱,正随风款款而摆。那凉棚几乎就是在院墙下了,里面有些什么,因为夭华地势太矮而看不见了。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心想也不过如此,虽然眼前的一切活色生香平时绝对见不到,但因为心里有事,所以始终打不起精神。又想这是昨夜那人嘴里所谓的“热闹,有趣地紧”,马上就觉得那人也不过只是个无趣之徒。
耳边是压低了音的叫好声,她只没劲地歪着脑袋,院中美人站成一排,沉鱼落雁各有千秋。
夭华无意再看,正要离开呢就觉脚下几声脆响,那之前看去还算中用的竹筐竟说塌就塌了,她惊恐地扒着墙,脚下一空,整个人狼狈地挂在了院墙上。
“哇……哇哇!”她踢腿,脚尖死命抵着墙面,腰臀拱起,为了防止掉落只得极力往上爬。
她身旁的男子正紧张地咽唾沫,听她那声音不对,分外不耐烦地甩甩手:“吵什么!”
那一下正甩在夭华着力的胳膊上,她一声惨叫,单臂挂着墙,嘴上还不服输,大吼道:“你干嘛!”说着一把揪住对方衣袍减低晃动的力道。
“喂!喂喂!!快松手!倒了倒了!!”
“轰——”夭华惊魂未定地一腿翻上墙头,半个身子趴在上面,抽空扭头往下看,那两个男人摔地四脚八叉,她要笑不笑,正犯难地寻思下去的法子,眼角余光正巧对上被风拂开的白纱。
白纱之后着玄色长衫的男子呷了口茶,抬眼往上似笑非笑看着她:“花魁就是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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