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傀儡妖 青豆

夕阳山道,叶子没精打采地黏在枝头,没有一丝风。泥土经过连日来的曝晒,坚硬干裂地横埂在大山间,仿佛一条没有生命的河。

一缕细烟正从屋檐下冒出来,带着黑色烟尘,也还是细细的。

朵朵坐在门槛上剥豆子,她的弟弟小川在她身后不远处烧水,他比她小三岁,面黄肌瘦,却有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朵朵抬起头,盯着山道尽头凝视许久,突然咧开嘴朝小川大声道:“爹爹回来啦!爹爹回来啦!”

她把豆子扔进身前的篮子里,一阵风地往外奔,小川笨手笨脚放下手里用来烧火的木板子跟着她也朝外面跑去。

担着架子的男人抹了把汗,笑呵呵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个孩子。

“爹爹——爹爹啊。”朵朵咯咯地笑,钻进他怀里蹭来蹭去好一会,小川才赶上来。他不会说话,只一个劲攀着爹爹的手臂踮着脚尖撒娇,他一把抱起他,朵朵牵住他的衣角,三个人大步朝家里走去。

他给女儿扯回一些红布,最廉价的布料也能做出一身新的衣裳来,她摸了又摸,爱不释手,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枕头下面。

她想要一件红色的新衣裳,已经想了很久了。

小川咬着手指羡慕地看着姐姐,朵朵点点他的鼻子:“小川也想要?”

小川呆呆地点头。

爹爹有些心酸地看着他们,然后吹了灯:“晚啦,睡吧,小川来爹爹这里。”

寂静深夜,外面不知从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朵朵夜半惊醒,睡眼朦胧间推了窗子往外看,是黑沉沉的天色。她挨不住困意,摸着枕下的红布,耳边听到爹爹沉稳的呼吸声,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以后几天,瓢泼大雨连绵不断地冲刷下来,屋里到处都是水,朵朵把大的瓦罐挪到漏雨最严重的地方,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水滴融进瓦罐里。发了好一会的呆,才想起跟屁虫的小川没有在自己身边。

她开门走出去,一眼就见站在雨里的小川。她冒雨冲出去拉了他的腰把他往屋檐下拖,他僵着腿走,一手狠拍朵朵的手背,另一手指着已经把山道淹没了的大水,嘴里不住地咿咿呀呀,小脸挣地通红。

朵朵把黏在他脸上的湿发往脑后撸,拿自己的衣角去擦他的脸,他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她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川不哭呦,淋了雨要生病的呀。”

小川蹬脚,指着水面,哭地更凶了。

朵朵疑惑地来回看他所指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只得哄着道:“哦哦乖小川,不哭不哭。”她把他抱他回家,关上门,给他换了干净的衣裳,又从枕下拿出红布逗他开心。

“小川,给你做新衣裳好不好?”

他不住揉眼睛,哭地要别过气去,却又因为真的喜欢这红布,别扭地冲着姐姐瘪嘴点头——肩膀却还是一抽一抽的。爹爹愁眉不展地看着没有停势的雨幕,重重叹了口气。

天上黑沉沉一片,云层越来越低,死死地压下来,突然之间开始电闪雷鸣。

水已经涨到了门边。

雷声一阵响过一阵,小川缩在朵朵怀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猩红电光划破如夜一样的凝黑,朵朵扭头看到爹爹脸上刀凿般的皱纹,衬了青白脸色是那样凄惶。

身下的床铺都在摇晃,小川用力抱住姐姐,整个脸都闷在了她的怀里,瑟瑟发着抖。朵朵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小声哼着歌,哄他睡觉。

爹爹从**下来,背手踱到门边,有黑水从门板里渗进来了。他定睛看去,那分明是黑色的触须!

朵朵只来得及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水在一瞬间碾过了爹爹的身体,然后没有丝毫停顿的又朝自己和小川汹涌扑来。

一切都发生地太迅猛了,顷刻之间,这里成为一片汪洋。没有房子没有树,没有路也没有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云散去了,水却一直没有退,空气里蔓延出一股奇怪的腥臭。

那是朵朵第一次见到那个人。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她凌空静止在水面上方,有水滴,很缓慢的,从她脚尖滴下来。宽大的连帽斗篷蓄满了风,鼓**出一片片翻腾的白雾。远处天空升上一轮残缺的明月,她仿佛站在月亮之上。有红色的丝带从她手上延绵出无尽的远,扭藤一样绕着,上下起伏。

朵朵看不到她的脸,却固执的要去看。她才刚一动身体,她的目光便冰一般射了过来。那是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墨一样的瞳仁里印出零落的残红。

朵朵一动都不敢动了。与其说是被她的目光震慑住,不若说是因为她的容貌。她自小在山里长大,接触到的也都是满面风霜的淳朴山民,何时见过这样的样貌?她有一瞬以为自己抵达了神祗,恍惚着,察觉有柔软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她伸出手,原来是略带暗蓝的发梢,对方柔顺的头发在水面上丝一般游动。

她再次看向她。她的帽子往后落了下来,头发长的仿佛铺陈开一天一地。她双手拈诀高高竖在头顶,残月此刻已经升到了她头顶上方,倾泻下的皎皎光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住。朵朵下意识揪了揪手里的发丝,那人垂下头,漆黑的瞳仁再一次对准了她。

朵朵痴痴望着她,她却突然转身,只是刹那,帽子又遮了上去。

那一小缕色泽灵动的发从朵朵的指缝间溜走,那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远了。朵朵心下一急,猛地使力追过去,她看到无数透明的水泡从眼前擦过,而后凭空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她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自己先前一直是在水底下的。

远远的,有个奇怪的物体浮在水面上。幼童的身躯,背负着龟的甲壳,深蓝色的如鸟类一般的头,顶端有碗状的凹镜,稀疏的僵黄毛发附着其上——腥臭味就是从这儿发出。

朵朵不可置信地望着它,一张浮肿残破的脸缓缓飘到她身旁,正碰撞在她的腰眼上。她低头望着水面下方,迟疑地伸出手,硕大的脑袋轻轻栖向了她的怀抱。

是……是小川啊!

朵朵尖叫起来,这个瞬间她想起来了。她明白自己已经死了,爹爹死了,小川也死了。那是水精在作乱,她记得的,她不听话的时候,爹爹就会编水精的故事来吓她——原来都不是编的。

“若你为孽,我照样会来收了你……”那人的声音缥缈至极,顺着夜风传过来,又很快散去。朵朵凄厉地哭泣着,眼看那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她突地扔下手中的死体,疯了一样追上去。

只能看到水底下方飞闪而过的一抹红色,很快的,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折弥回到绛灵宫,才刚进了房间不多久,莲姬就来了。她朝她微点了下头,莲姬斜肩倚门,挠着后脑道:“宫门外那只红衣鬼,是跟着你来的吧,她说要见你,你若不出现她就不走……”

“怎样打发人莲宫主应该比我更在行。”

“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本宫不这样拘谨,莲宫主莲宫主,本宫听了就心烦!”

“我倦了,想休息一下。”

莲姬顿了顿,问道:“你不是去人界看凤幼了么,她……怎样?”

“大户人家,之上还有位胞兄,父母都是良善之人。”

莲姬含笑听着,听罢边阖门边道:“你休息吧,本宫不打搅你。”

折弥坐在床沿上,看着地面眼珠微微转动着。莲姬的脚步声渐轻而后消失,她靠着床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地就站了起来,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站在归迟曾经住的房间外,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推门而入。这里早便被重新打扫过,归迟生活的痕迹被擦地干干净净。折弥的目光从一应摆设上依次掠过,最后停在床脚边。

她走过去,俯身拾起床脚的那粒物事。时间不算长,圆珠的荧光却已经为灰尘所掩。折弥拂去上面的细尘,夹着端详一阵,错眼往窗外看去。

如今并不是黑夜,天边也没有冷月,暑意在这深宫里被冰地淡淡的,连蝉鸣也几不可闻,只有那燃烧着的阳光不经意间透露了如今的节气。折弥犹如面对一泓又沉又静的凝艳绿水,其上是明朗昼日,而自己却处在深深潭底,一望无际都是暗影。

这个夏季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来地空寂和冰凉。

几天之后莲姬又来:“那只鬼不肯走,她既然这样诚心,你不若收了她也好啊。”

她语带调侃,却不料折弥脸色大变。见状,莲姬的笑便带了几分保留。折弥冷睃了她一眼,抬腿就往宫门外走去。莲姬有些莫名于她的怒意,带了好奇,跟在她身后也往宫门外去。

朵朵正狼狈地跪在门外。因为死在水里,她的身上永远都带着潮意,跪的那一小方地,泥已经稀成了浆水。萎靡地搭拉着的脑袋,在看到停在身前的那双洁净银靴时慢腾腾地抬了起来。

折弥居高临下看着她,朵朵瞬间露出了惊喜神色。折弥不紧不慢道:“生前有很执着的念想,死后不得安生由此成了鬼,虽然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但是不要伤心,也不用害怕……”

朵朵站起来,尽力去拍膝盖上的泥浆,见终究是干净不了了,她低头蚊吟道:“我我……我……”

莲姬停在折弥身后几步远,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爹爹和小川都不在了……呜,仿佛只有跟着你,可是跟着你见到了你……我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折弥听完这话,沉默了很久很久,朵朵看着她的脸,终于鼓足勇气道:“能不能……让我跟着你……我什么都会做,我……”

折弥闻声,忽而一笑:“可是我不想要你。”

朵朵瘪起嘴,嘴角抽几抽,眼泪就挂了下来。折弥弯腰道:“你已经见到我了,现在,可以离开了么?”

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视线模糊了,她就用衣袖狠狠擦去。折弥转身就走,已经走出很远了,她又慢下步子,禁不住转眸往后看。

朵朵还是僵在原地,瘦弱的肩膀**着,哭地很伤心。

她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由活人变为鬼,孤独地面对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内心难免觉得惶恐与不安。她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便是折弥,她盲目地跟着她,可是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还是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折弥重新走到她面前,露出袖中手指,两指间拈了粒滚圆珠子,向朵朵递去。

朵朵颤抖着接过珠子,小心地把它捧进掌心,瞪大眼睛“哇”了声,哭着,又拼命要朝折弥挤出笑容,折弥伸出手,到了半途又收了回来:“永生很寂寞……走好以后的路。”

朵朵点头,合起手心就要跪下,折弥一把扶住她:“去吧……”

朵朵一步三回首,虽然是慢,却到底还是消失在了折弥的视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折弥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遥远天边血染的晚霞已经被黑暗吞噬大半,残留的凄哀色彩,看去是那样沉重。

她转身便对上莲姬的金眸。莲姬敛神看她,又故作轻松:“你是想起归迟了吧?”她知道不该问这个问题,但又克制不住。她是带着试探的,却不料折弥并不理睬她。折弥的态度激怒了她,就在她垂头经过莲姬身边时被她揪住了衣袖,只听莲姬厉声道:“被她害地这么惨,你还要想着她么!”

“放开。”

“就算我放开了你,你能放开自己么?你能么?!”

折弥歪头看她:“放、开。”

她的眸色黑地让人恐慌,莲姬不自觉地便松开了手,折弥挺直背脊整理袖摆:“莲宫主,我并不是绛灵宫的人,你管地未免太宽了些。”

莲姬看着她融入暗里的白色轻衣,那飘逸地仿佛要随风逝去的白色,让她心里泛出无法遏制的痛感。

她明明就在你眼前,可是你永远触碰不到她……那种感觉,逼地人抓狂。

折弥闷头走着,眼角余光注意到那株桃树。桃花早已败了,枝桠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也没有果。那之前她不知道它每年只有一月花期,花落之后便是深眠。

折弥伫足而立,眼前的枯枝就如干尸的手臂般僵硬黯沉。

期待过多,在结局来临前先斩断一切念想,也不失为一个自我保护的方式。这样一来,虽然不会有惊喜,但失望也不会再有了。

她重叠有序的衣裳领边不知何时栖上一只蛾子,拖曳着华丽旖旎的翅须,安逸又舒适。折弥没有驱赶它,却拗下一截枯枝,手下使劲,枯枝就化做了粉末,从指缝间纷纷流落。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

记忆里,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对自己说过。莲姬说归迟,其实,又何止只是归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