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傀儡妖 青豆
归迟在轮椅上坐了几天,白天的时候也会和凤幼排排坐着晒太阳。凤幼喊她“小桃子”,令归迟想起独一无二的“小林子”,就有些伤感的情绪冒出来。凤幼看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新鲜之余又有些怔忪。
归迟是很粗枝大叶的人物,很多时候拐不过弯来,被伤害了也不太难受,除非着实伤狠了,才会消迷几天,但很快又会自我调节过来。她就是有种傻乎乎的冲劲,因此倒让人不舍得伤害她了。她也会小心眼,有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但却都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不可恶,反倒可爱地紧。
凤幼冲她唉声叹气的,归迟不耐烦了,想离她远些,于是转着椅子拼命朝前。可是轮子始终在原地打转,她忙地满头大汗,凤幼在后面踹了她一脚:“给你借点力哈……”
归迟直接被她从椅子上踹下来,啃着泥巴倒在地上,气地火冒三丈,跳起来指着凤幼的鼻子唧唧歪歪好半天,末了,一扭头,跑走了。
凤幼笑地打跌,指着空下的轮椅对归迟的背影道:“小桃子,别忘了来接你的御驾,我在这儿等着你,等到你来啊到你来~~~”
归迟捂着耳朵往前跑,却还是能听到凤幼拖长了音调的声音。她不满地呸了声,揉着肚子觉得饿了。
中午折弥陪她在房里一起吃饭。她装腔作势地细嚼慢咽,折弥等她吃完了,才道:“下午我要去莲宫主那商量事宜。”
“嗯!”归迟擦干净嘴巴,屁股在凳子上挪来挪去,谄媚道:“我已经全好啦!哪儿也不疼了,折弥真厉害!”
折弥垂下头,归迟好奇地从下看她,折弥转过脸去,脸上竟然有些红:“知道了……你休息吧。”
“好哇……”
折弥出去了。归迟变作一团灰球,从床的这头滚到那头,腆着肚子揪自己的耳朵。心里觉得快活,翘着毛茸茸的后腿哼起曲调来。
日光渐长,午后总叫人昏昏欲睡。归迟这觉直睡到太阳落山,才抖着毛皮颤巍巍地从被面上站起来。短短的尾巴扫到左,又扫到右,眯眼看着半合的门,突然想起被自己丢下的轮椅。
她重新摊下,前肢笔直后腿弯曲,滚几滚,心不甘情不愿地变回人身,懒洋洋地下了地,往外走去。
凤幼自然没在原处等到她来,她说话就没什么时候能当真的。归迟看自己的轮椅孤零零地停在桃树下,不由走过去,坐了下来。
暮色四合,仿佛独剩这一树盛放的桃花,在薄暮里显得妖气森森。归迟抚着树干叹口气,有些故作愁绪的矫情,摇头晃脑着,吟出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凤幼前些天刚教的,归迟吟完,附庸风雅着右手一挥,模仿凤幼扇子在手的姿势,扇了几扇。她自我感觉还是不错,“咯咯”笑着,即使是一个人,也玩的有声有色。
眼看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她站起准备离开。从后方趴在空轮椅上脚下使劲,用力一蹬,轮椅便载着她往前滑去。她蹬了好几记,得了趣味又有些玩疯了,想着如果这是凤幼的轮椅,她在后面这样蹬着的话,即使不把她甩飞出去也肯定会把她吓地面无人色吧?她想象着凤幼惊吓过度的样子,乐地手舞足蹈,当下就抬脚往凤幼处去。
她拖着轮椅上得台阶,傻乎乎地踮着脚尖压低声音想要吓凤幼一吓。数个宫婢从她身侧匆匆赶过,黑暗朦胧里也不打灯,鬼影子般往前飘。归迟“咦”了声,有些后知后觉地四下打量,方才察觉这附近都是黑漆漆的,竟没有点上一盏灯!
她扔下轮椅,这时莫名有些着慌,跟在那几个宫婢之后,绕过一扇拱门,赫然便是凤幼的住所。此时她的屋门外黑压压跪了一地人,各色服饰夹杂在黑暗里沉淀出一种凄冷的苍白。
没有一点声音。
归迟无措地从人群最后往前挤,魑魅守在门外,归迟要开门,被他一下推开。她跌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魑魅,又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宫婢。
她是记得她的,她给凤幼推轮椅,安静沉默特别听话。此时她亦是跪在地上,归迟爬到她身旁,她抬起头,满脸泪痕。
归迟摸摸她的脸,她原先正在无声的流泪,此时突然爆发出来,短促的一声哭叫,而后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里的**在逐渐明亮的月光下如满盆的清水,晃**着,不停溢出来。
归迟打了个寒噤,慌地语句都无法连贯:“怎……怎么……她怎么……”
那宫婢痛苦地扭过头,归迟哆嗦着站起来,往后一步,两步,猛地扑到魑魅身上,嘶声道:“怎么了?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凤幼……凤幼是不是在里面?你开门……”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她,她是来找凤幼玩的,她本来想吓吓她,可是现在她不想了。可是凤幼呢?凤幼在里面的吧?让她进去,为什么要把她关在外面?
有个念头从她脑子深处悄悄探出触须,先是慢慢的,而后发觉没有阻碍,便疯了一般横冲直撞。归迟泪流满面,她知道出事了,肯定是凤幼出事了,即使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魑魅又要推她,她固执地紧拽着他,就如抱着救命的稻草,死死认定了,就是不肯松开手:“告诉我……哇呜……她,她怎么了呜……”
这次魑魅任由她如无赖一般揪着自己的双肩。他的手一直在抖,归迟看到他强忍悲伤的神色,心里更加透亮,顿时蹬脚哇哇大哭。
魑魅一把蒙住她的嘴:“别吵!宫主……宫主在为她……”他没能说下去,声音颤地连带着眉毛也上下抖动。他的黑漆漆的眉毛纠葛在一起,眼泪从眼窝里缓缓流下。
归迟还没能咀嚼出他话里的意思,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唯一一盏灯,晕黄的光从门里投出来,折弥的影子被拉地长长的。她的脸隐在暗处,反倒是那身白衣,罩着黄光看上去是那样的不详。
淡黄的衣袖上缠了一条金黄的蛇,莲姬竟无法再维持人形!
魑魅撞开折弥往屋里跑去,归迟跌撞着跟在他身后,凤幼的屋里空空****的,除了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红,什么也没有留下……
魑魅踉跄着,侧头闭上了眼睛。归迟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擦着泪跑到折弥处,哽咽道:“凤……凤幼呢?”
莲姬原本正磕在折弥手臂上休息,闻声恶狠狠地竖起身体朝归迟吐出红信。折弥立即把她拢进衣袖,看着归迟一字一顿道:“凤幼,入了轮回,做‘人’去了。”
她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再平静些。
发现凤幼尸身的宫婢尖叫着引来莲姬的时候,凤幼倒在地上,肆意流淌的暗红在她身下幻出不规则的图腾。她就这样躺在血泊里,精致苍白的脸上嘴唇被鲜血濡红,粘稠的**把碎发粘成结,缠在嘴角边,恍然有种死气沉沉的媚态。
莲姬看到她的尸身先是一呆,而后大笑数声,最后咬牙厉声道:“你是想让本宫欠你一辈子的情么?你休想!你休想!本宫会还给你,通通还给你!本宫从来不需要你如此,是你一厢情愿自寻死路!本宫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冷静地出去吩咐了几句,然后重新折回屋内扶起凤幼,搭住了她的脉门。
折弥择了凳子坐下。莲姬和凤幼围入灿金光芒,光芒内,莲姬的内丹缓缓升出。
凤幼本是神鸟,却染上无法清除的妖气,死后将会元神尽灭永世无法轮回。她曾经对归迟说“有时候爱,要用很多别的东西来伪装,不能给她压力却又要时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就如同外面结冰的池面,给予的温度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冷,热过了它便要化,太冷了就怕永远都化不了了”,她说“爱情无望的时候就让对方内疚一辈子,起码能够让她记忆深刻永远忘不掉!要知道,有时候示弱也是一种武器啊”,可是现在她死了,真的只能存在于他人的记忆,这本来是最残酷而无奈的告别,这本来会如她所愿沉重地落在她最爱的人的心头。可是莲姬散尽灵力保她元神不灭,她不再欠她什么,而凤幼遗失掉这一世所有记忆,投入轮回。凤幼没有知觉,也听不到了,从此之后她所有的付出都将烟消云散,莲姬狠心地连死也不让她抱有任何奢望。
——很难说清到底是谁的解脱,莲姬甚至不给她任何一丝机会,即使是死了,也要划清界线。
她为了她沦为妖,从始至终跟随她,最后被抹掉曾经爱过的所有痕迹投胎转世,这就是她这一世苦心经营的爱情的最后结果。
那时候在青楼的后院,她仰头看着天上漂浮的白云,她说白驹过隙,年华如流,可是妖有不尽的寿命,于是快乐的愁苦的,最后都将归于寂寞。她眼睁睁看着莲姬对折弥产生兴趣,她去勾引她,□她,她通通视而不见。她只是落寞地坐在树下不提出哪怕一个字的质疑——她明明已经觉得寂寞了,或者也已经厌倦了,可是因为爱,她从不曾离开。
她拖延时间,用各种借口延后来绛灵宫的日子,可是后来她还是亲自把折弥松到莲姬身边。对于莲姬的怒气与发泄她全部收下,任她打,甚至是趾高气昂的轻蔑,她露出的永远是自己最光鲜明朗的一面。她不给任何人,看到哪怕一丝自己的懦弱与悲伤。
这样执着地爱着,就这样彻底落幕,比死还残酷。
凤幼的身体渐渐透明,化为粉末,而后尽数消失,只不过是须臾的时间。窗外的桃花开地那样好,性命却转瞬消失。折弥看向莲姬,莲姬无力地垂着头:“折弥”,她唤了她一声,停顿好久,才继续道:“本宫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
凤幼不会知道自己小心翼翼的对待最终还是成为了莲姬的负担,在她死后,莲姬云淡风轻一句“轻松”,彻底抹煞了她的所有。
折弥微扬唇角,又很快放下。莲姬跪在地上,金眸染成血般艳红。折弥看着她捡起凤幼从不离身的折扇,原本淡漠的神情在看到折扇背面的东西时顷刻瓦解,仿佛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她冷冷地笑起来。
折弥蹙眉,莲姬站起走到她身前,指着扇面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那个人么,一次次都是巧合,你还敢这么说么!?”
脏污的扇面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字上,清晰地留有带了血迹的指印。
折弥很缓慢地转了下眼睛,吐出口的依然是那句“我不信”。
莲姬以扇为刀抵在折弥脖子处:“现在连凤幼都死了!死了你知不知道!她跟了本宫几千年,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本宫信任你!!可是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本宫为什么要这样信任你!!”她歇斯底里地拽住折弥的衣襟:“不是要灭了绛灵宫嘛?来啊来啊,凤幼死了本宫没了灵力,轻而易举啊!哈哈哈……”
“不是她,不会是她。”
“那你敢不敢赌,嗯?”莲姬狠厉地盯着折弥,她的气息焦灼地喷在她脸上:“如果是她,那么你用这辈子来偿还!”
折弥扣住她的手腕,黑眸一凝,没有说话。
“怎么,不敢了?其实你也怀疑的对吧?”莲姬笑着,扔掉手中的折扇激烈地吻住折弥的唇。折弥任她索取,只是很快便伸指压在两人贴合的唇瓣间:“莲宫主,我信她,我会留到清理了所有恩怨之后,再离开。”
她看向窗外那树桃花,肆意怒放的乖张,暝色里泅成泣血般的残红——夭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吧。你变了,真的变的,为了权势地位不折手段,杀人如麻……可是那个人,到底是谁……
莲姬骄傲地昂着下巴,隐忍着泪意的双眸里映出折弥侧转的脸颊。她把眼泪硬逼了回去:“那么好,且瞧着吧!”
夜风吹来有些凉,背后的屋内,灯一下熄了。
归迟用力擦掉眼泪:“轮……轮回……折弥……我我不懂……凤幼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我……”
她认真地看着折弥,想要得到一个“只是玩笑”的结果,可是折弥的沉默与莲姬盘绕的蛇身终于打破了她所有的自我幻想,凤幼,真的离开了。
屋内的魑魅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归迟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魑魅已经乘风而去了。
这是继小诤之后,归迟身边第二次有人离开。小诤死在去年的盛夏,而现在,春色正灿,夏天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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