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亲近
楚清欢骑马伫立在街角,目光所及处,所有人都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她被阴影笼罩在暗处,望着皇宫的方向,没有动。
十多年前皇帝杀了楚国公,如今又死于皇后之手,虽然他的死弥补不了楚家二百余口人的性命,但,勉强算是扯平了。
于文筠最终选择了以这种方式将皇帝死讯公布于莒卫子民,于家与楚家的恩仇就此勾销,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姐姐。”一声轻唤自身后响起,几乎淹没在这片哀哭声中。
楚清欢险疑自己听错,蓦然回头,一名身着粗布衣衫的少年站在淡淡光晕之中,身体矮小,那衣衫明显不合身,宽宽****地挂在身上,用一根腰带系住,勒出了纤细的腰身。
尽管背着光,她还是一眼就从这身材与声音中辩出了来人——裴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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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健俊马如一阵风般出了西门,直奔高越军驻扎营地。
子夜的风越发的冷,直透入单薄衣衫,却冷不过此时心里的冰寒。
前路昏暗,眼前浮现出的却是那个永远笑容明亮眼眸若星的男子。
那一声声“青青”犹在耳边萦茴,如果他再不能言,她要如何才能听到他这般亲昵地叫她?如果他再不能视,她又该去哪里找那样一双明灿的眼睛?如果他再不能听,她可还能见到那般灿烂的笑容?
五里之路,不消片刻就到,楚清欢一跃下马,抱下裴瑗,快步走向营门。
“我来找裴玉。”守门士兵来拦,她理也不理,只抛下这么一句,便牵着裴瑗往里走。
士兵们不认得她,见只是一个女子,带着一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少年,虽然不具备什么威胁感,却也不敢就这么放她进去,纷纷举枪挡住她的去路。
裴瑗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玉佩,板着脸高高举在头顶,“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玉佩双面,微微晃动,在营地火光照耀下通透莹润,闻声赶来的一名将军接过一看,不由大惊,将裴瑗仔细辩认一番,随即神情一肃,单膝点地,双手奉还,恭声道:“不知公主驾临,臣有失远迎……”
其他人亦是惊讶,纷纷行礼。
裴瑗却不等他说完,一把抓过玉佩,拉着楚清欢就走,“姐姐,哥哥的大帐就在里面。”
一路上投过来的诧异目光无数,其间有人认出裴瑗,见她行色匆匆甚觉奇怪,张口喊她,“小非,干什么去?”
见她不应,又以为自己喊错了,跟身边的人去求证,“这不是伙头军里打杂的小非么,怎么没穿军服?”
“没错,是他……怎么跟个女人在一块儿?”
明晃晃的火光沿了一路,不时投射在两人身上,楚清欢看着裴瑗变黑变瘦却多了分毅然之色的脸,轻声道:“裴瑗,你长大了。”
她没有想到,裴瑗会混在军营的伙头军里,从长平一路跟随到安阳,只为了来找她。
这中间吃了多少苦,历了多少难,她可以想像,但她更想不到,自幼没有过过苦日子的裴瑗能一路坚持下来,且不被人看出痕迹,这样的一份忍耐力,对于裴瑗来说有多难。
掌心里握着的小手不再细嫩幼滑,厚薄不匀的茧子,粗糙的皮肤,手指上的伤口,无不证明着她这些日子所吃的苦,但也证明,她的心志在一天比一天强大。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也不再是那个软弱自欺的孩子,为了她的哥哥,她在逼着自己成长,逼着自己坚强。
“姐姐,我宁可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裴瑗嘴唇一咬,眼睛便多了层水亮亮的雾气。
楚清欢紧了紧她的手,没再说话。
裴玉的大帐就在眼前,先前那名大将紧跟过来,对那些守在帐前的士兵做了个手势,士兵会意,没有上前询问。
将军欲行通报,被裴瑗一记眼神瞪了回去。
楚清欢上前伸手去掀帘子,裴瑗却忽然生了怯意,挣脱她的手,低低地道:“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裴玉不会责怪你。”楚清欢看着她,“你知道,他不舍得。”
裴瑗抿了抿嘴唇,却还是摇头,“哥哥他不知道……那天他们说的话,我是偷偷听到的……他一定不想让我知道,可我知道了,又无法当作不知道……姐姐你还是一个人进去吧,就算哥哥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当着他的面让他知道……”
说着说着,她已泪流满面,一转身就远远地跑了出去。
几句话说得拗口复杂,楚清欢却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也清楚地感受到她心里的痛苦挣扎。
这份纯粹而珍贵的心意,让她的心更为沉重。
“谁在外面?”大帐内,裴玉的声音透过帐子传了出来,清晰而低沉,与往日的感觉大不相同。
将军欲答,楚清欢抢先一步,掀起了帐帘。
帐内宁静,干净简朴,外帐只设了简单的一张案几与几把木椅,案几上堆着十几本书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朴素得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是一国之君的下榻之处。
案几后,年轻的男子白色轻袍,执笔勾画,眉目姿态安静而内敛,半湿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更显乌黑如墨。
半晌不见人回话,他抬眸看过来,一看之下便怔在那里,连手里的笔掉了也不自知。
灯光淡淡,黑衣雪颜的女子就站在门口,眸光平静中透着暖意,那般静静地看着他,凝如松竹。
她未动,迎着他的眸光将他细细打量,眼眸,双唇,耳朵,一点一点看过去,从未有过的细致。
知道他长得好看,但从不曾象此刻这般仔细地去看过他,现在看了,才知道他的五官即使分开来看,也是很难让人有不满意的地方。
就这样想着,心里那份沉涩就越发明显。
“青青!”他笑颜骤开,蓦然站起,行动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盏,泼湿了书册,他却全然不顾,飞快地绕过案桌大步走过来,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你怎么来了?”
本以为她不会来,而他,也打算过两日再去看她。
“不能来?”她挑眉。
“当然不是。”裴玉笑意更浓,“求之不得。”
她睨他一眼,自行走进去,扶起被他打翻的茶盏,又将书册提起来沥水,再用纸镇将案上的水掸下去,他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也不插手,倒象她是主,而他才是客人。
书册沾了水,淡淡的墨迹便洇了开来,但依旧可看出上面的字灵动飘逸,自成体系,楚清欢找不到可以擦拭的东西,随手抓起他的衣袖按了上去。
“我的衣服。”裴玉象征性地哀悼了一声,看上去甚是心疼,却不见动上半分,甚至朝她那边更凑近了些,方便她擦书。
她不为所动,专心按去水渍,尽量保证字迹的完整。
他亦不再说话,看着她一点点移动着衣袖,将那水迹吸干。
一时静静。
雪白的袖,漆黑的墨,如玉的手,交叠在一处,万般和谐的美。
一盏灯,两个人,双重影,简单而静谧,让人想起岁月静好。
他还是第一次跟她距离这么近,近到呼吸相闻,甚至能闻到她身上还未褪去的秋露寒气,以及,那层寒气之下独属于她的清雪气息。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轻柔又如此粗鲁地对待他的东西——爱惜着他的书,他的字,又这般不吝惜他的衣服。
他却喜欢这种粗鲁,如喜欢她此时的轻柔一般,只有足够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随意吧。
他微微地笑着,将她的每一分容颜,每一个动作都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日,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至少脑海里还有一个鲜明的她,哪怕再也闻不到任何味道,她的气息也足够他回味一生。
还有这样一个只属于他和她的夜晚,她为他擦去书页上的水迹,如同一点点抹去他心底生长了很多年的潮湿青苔,再次露出不曾被人踏足过的心灵圣地。
“好了。”楚清欢拿起书册仔细看了看,确定书页表面的茶水已被擦干,这才放开了他的衣袖。
“这么快?”裴玉似是不信,举高了书册近乎苛刻地检查,指着一片莫须有的水痕,将袖子递了过去,“这里还有水,再擦擦。”
她斜了一眼,走开,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自己擦。”
他捧着书,半晌颇为遗憾地摇头,“算了,还是让它自己风干吧。”
随手将书一搁,他挤着她旁边坐下,嘻笑着道:“我以为你今晚会有很多事要忙,没想到会特地来看我……可见我的面子还是很大的。”
“嗯,认真说起来,其实不是你的面子大。”楚清欢沉吟了一下,转头看他,“你不知道么,裴瑗也来安阳了,我是冲着她来的。”
裴玉笑脸一收,蹭地站起,“瑗儿?”
她不置可否,只道:“她跟我说了些话……我以为你也有话要跟我说,所以就来了。”
他眉宇微拧,笑意**然无存,许久,他问:“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