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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向阳小学的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一点名,有四十五个孩子。

大多是上阳村的孩子,昨天昭颜走访的那些家的孩子都来了,下阳村也来了部分学生。如果两个村所有的适龄儿童都能来,这个小小的土坯房是铁定坐不下的,也没那么多课桌。

因为教室只有一间,老师兼校长也只有她一个,所以昭颜只能把所有学生都集中在了一个班上课,按照年级高低分组坐,所有科目的老师都是她一人。

两张课桌拼在一起,大家挤一挤,侧边也可以坐,能坐下4-5个孩子,解决了课桌少,书本也不够的问题。还剩下两个孩子实在挤不下的,昭颜就让他们坐到了讲台上,和她共用一本教科书。

她郑重地强调了下这两个位置的重要性,既可以代替老师监督底下学生的纪律,也接受其他孩子们的监督。

而她以后每天都会挑选前一天课堂表现最好的两位同学入座,被挑选中的孩子还会有些小奖励。

条件艰苦只是暂时的,她相信,以后这些都会慢慢完善的。眼下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首当其冲的是发展村里的经济。

只有凭借知识的力量,让大家吃饱饭了、穿暖衣了,才能推翻村民心中读书无用的错误观念,从根源上解决不肯送孩子来读书识字的问题。

到时候,根本不用她去家访、去劝说,村民们自发地就会把孩子们送来上学。

时隔二十天,向阳小学重新开学。

第一天开学,孩子们的情绪并不是很高,她询问了班上一个乖巧的女孩子吴大丫后才得知,他们并不是因为上学而不高兴,是因为他们想周老师了。

吴大丫的声音刚落下,其他孩子纷纷跟着低下了头,眼泪布满了眼眶。

“徐老师,周老师是为了我们留下的,如果她没有留下,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吴大丫睁着大大的眼眸,眼底透着纯真和清澈。

“我是在周老师去世后,才偷听到我爹跟我娘说,周老师知道自己生病后,根本没有吃药,她把仅剩的二十元都拿来给我们买了本子和铅笔。”吴勤已经11岁,半大的小子了,跟着周老师的时间也长。他从入学起,就是周老师教的,对老师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所以说,就是我们这些人拖累了周老师!害死了周老师,是不是?”

孩子们一双双纯净的眼睛望着自己,昭颜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想了想,走到吴勤面前,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这是周老师的选择。她始终坚信,你们在坐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一粒种子,她愿意支援乡村,愿意把自己的热情和爱化作一缕阳光,照耀在上阳村的每一寸土地上。她为你们提供土壤和阳光,使你们生根发芽,希望看到你们有生机勃勃的一天。”

“古人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大致意思是说人本来就有一死,但死的意义不同,有的人死得毫无价值,比鸿毛还轻,有的人死得很有价值,比泰山还重。你们觉得周老师是哪种?她会后悔么?”

“不,她不后悔,她实现了自我价值。”没人比她更理解周清兰的内心,如果她后悔,就不会有机会来到她面前,将所有功德倾尽,只为了这群跟她毫无关系的孩子。

“而你们只有好好学习,走出大山,利用所学知识改变上阳村的贫困、祖辈的守旧思想,才是周老师最想看到的。”

吴勤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道:“徐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不会让周老师失望的。”

“对,我也要好好学习!”其他人纷纷附和。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上第一节课。先上一二年级的语文课,其他年级的同学可以当复习课,再温故下。”

上午的课还没结束,教室外就传来喧闹声。

昭颜安抚好学生,刚走出教室门,迎面对上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年纪四五十岁的男人,四四方方的脸,表情极严肃。

男人阴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从身后,一把拉出来个人,问道:“癞子,这人是不是那打人的小知青?”

癞子抬头,一张肿胀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倒吸一口气,以前这癞子长得也丑,但好歹五官正常,现在五官都挤到一块了。

癞子触及徐老师淡漠的脸,眼神躲闪,支支吾吾:“是,是徐老师。大伯,要不还是算了吧?”

“没用的东西!”吴大队长狠狠瞪了眼畏缩的人,继而看向自家兄弟和弟媳妇,“你俩怎么说?”

“大儿子被打的,现在还在**躺着,动弹不得;小儿子鼻青脸肿,连个人样都没了。你俩不是要我来主持公道么?你俩好歹放个话。就这么白让人打了?”

“都听大哥的。”癞子他爹唯唯诺诺道。

癞子他娘一想到俩儿子的惨样,双手叉腰,暴跳起来,“孩子他大伯,不要放过这小婊子!敢到咱们上阳村欺负人,还把大黑和癞子打成那样,她今天要不赔个一百,不对!五百!再跪下磕头认错,别想好过。”

“这个小贱人,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啊!我苦命的儿啊——”癞子他娘一声哀嚎。

吴大队长嫌弃地皱了皱眉,“有事说事,嘴里不干不净的做什么?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

讲道理人看向徐老师时,声音中带着威胁道:“徐知青,你真是好大的本事,国家让你们这些知青来农村,是支援农村建设的,不是让你来耍威风的。现在已经不是旧社会了,你这是摆出了资本主义小姐作风,专门欺负我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一个是调戏下乡知青的无赖,另一个拿着把杀猪刀想要谋害我。大队长,你管这两个叫老实巴交的农民?管我这个受害者,叫资本主义小姐作风?这都算老实巴交的话,那监狱里住着的大概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哼……你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嘴皮子倒是溜得很。我不听你狡辩,你就说,大黑和癞子兄弟是不是你打的吧?”

“你要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不问缘由的追责,那我完全没有必要理会你。我们一起去镇派出所报案,让公安来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当时可不只是我和癞子两个人,村里有十几个年轻人都可以作证人。至于吴大黑的事,我也有人证,我跟他无冤无仇的,我前天才刚到的上阳村,我有什么动机打他,也让公安干警们好好查查。”

一听要报警,癞子急了,他除了调戏妇女这事,可还有好多事呢。

“不要,不要去派出所,大伯……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他本来就不想来,他老娘非拉着他来。

“算了?”吴大队长面色沉沉,不悦地看向癞子。

癞子讪讪地松开了扯着他衣角的手,弓着背,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平生最怕这个大伯,他大伯这人平时看着挺公正无私一人,但其实满肚子坏水。

可眼下这事不能再闹大,这要是闹大了,他以前干的那些坏事还不都得天亮!保不齐镇上的公安手眼通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他翻出来了。

比起公安干警带来的威胁,他大伯也就不那么可怕了。他鼓足勇气点点头,“大伯,这事算,算了……徐老师是在锻炼我体质,我体质本来就弱。”

吴大队长死死地盯着癞子看了会,伸起一脚,踹在他小腿处,“没用的家伙,那你以后可别让你老娘来我面前哭闹!”

“癞子,癞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轻易饶了那小娘们!”癞子娘赶紧上前扶着儿子,一边掐了下他胳膊,压低声音道,“你傻啊!你大伯都被我叫来了,我们就让她赔钱,她要是赔不起,就让她把自己赔给你,白得一个媳妇儿,多好的事!城里的姑娘,细皮嫩肉的,还省了一笔彩礼钱。”

癞子心下大惊,他还不知道他老娘有这么远大的志向!

难怪昨晚见到他鼻青脸肿,今早见到他哥躺在**起不来的样子,就立马怒气冲冲地扯着自己,叫上大伯一家来学校找徐老师算账了,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

“娘……你可真敢想!”癞子偷瞄了一眼教室门口腰背挺得直直的人,恰好她目光扫过来,视线一交汇,癞子本能的身体一哆嗦,往他娘身边靠了靠。

“我看这小娘们瘦是瘦了点,但屁股圆润,是个生儿子的料,肯定比你哥家那个扫把星强!”癞子娘仿佛洞悉一切。

“你就不怕我被她打死?”癞子悲伤道。

癞子娘眉梢一挑,“她一小娘们,就算有些本事,架不住人多啊!我们一家人,好几个壮力,一起上,还怕拿捏不住她?到时候,关上门来,狠狠地修理几次,打服了就好了。”

说罢,还得意洋洋地炫耀道:“你哥家那个扫把星,当初死都不愿意,你哥还耐着性子哄她,哄她做什么?这种女人就是贱,就得打,打怕了,她就乖了,你看现在,我让她干吗,她就干吗。”

癞子有心说,这个和大嫂可不一样!

你还一家人一起上呢?昨个他们五六个大男人围攻她,都被打趴了,他是主犯,被揍得最惨。

这种女人,就怕有命娶,没命洞房!

他还想多活几年,得罪他大伯,最多就是打一顿而已。孰轻孰重,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么一想,癞子打定主意往后退,怎么都不愿意出头了。气得癞子娘指着鼻子骂他不知好歹,没出息的东西。

一边,吴大队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这要是胆小点的姑娘家对上了,都能被他给唬住。

可偏偏昭颜不是。

“你们要是嫌镇上太远,不愿意去,可以派个人去镇上报警,让公安同志下乡一趟。这事不难查,吴大黑连杀猪刀都拿上了,我打他纯粹是自卫。”

“别说他现在躺在**,是不是想装死讹我。就是真躺在**动弹不得,那也怪不得我。我要不动手,今天都不一定有命站在这里。”

吴大队长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我可以作徐老师的人证。证明吴大黑当时疯魔了,进厨房拿了杀猪刀,就朝徐老师身上砍来。”

人群让开一条道,贺臻和村长吴建国疾步走来,身边跟着气喘吁吁的吴勤。

吴大队长狠狠地瞪了眼吴勤,一看就知道是这小子去通风报信搬救兵了。

吴勤不带怕的,他爸好歹是村长,谁也别想看着徐老师温柔,就想欺负她!他得保护好徐老师!这也是昨晚他爸偷偷交代他的事。

“吴大志,你怎么回事?上工的时间不上工,还带这么多人,来学校找什么茬?”

吴大队长本来就和村长有龃龉,当年选拔村长时,他仅几票之差输给了吴建国,只能混了个大队长的身份。论才能,他自认比吴建国更适合当这个村长。

“难不成我家的人,就白挨打了?”吴大队长恶声恶气道。

村长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一路上贺臻跟他说了昨个那事,他还不知道徐老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当然,贺臻的陈述重点在于陆美娟被打得怎么怎么凄惨,徐老师是如何伸张正义,不畏强权地阻拦,结果惹怒吴大黑,直接跑去厨房拿出了杀猪刀想要逞凶。至于小身板的徐老师是怎么制服吴大黑的,这个就不提了,也不重要,他舅就不需要知道了吧,只要知道前半段就行了。

听完,村长又把贺臻狠狠骂了一顿——你就不能出手快点?你竟然还能让吴大黑有拿出杀猪刀的机会!

平时打架多厉害,到了用时,连个吴大黑都擒不住,还险些吓到徐老师。徐老师要是因为这事,被他们村的恶劣风气吓跑了,他连弄死吴大黑这小子的心都有。

“挨打?我还嫌打得轻了!”村长气咻咻道,“他都敢把杀猪刀拿出来了,他想干嘛?他想杀人,杀人可是要挨枪子的!打他怎么了?也就是徐老师好脾气,宽宏大量,没跟他计较。他竟然还敢告状?”

村长转向癞子他娘,斩钉截铁道:“你回去告诉吴大黑那个混小子,他幸好躺在**养伤。他现在要敢站在我面前,我非得把他打到下不了床为止。我上阳村穷归穷,还没有出过杀人犯,他要敢坏我村的风气,我就把他赶出村。”

癞子娘脖子缩了缩,平时她横,也就在一群老娘们之间。村长大多时候脾气都是好的,但一旦发怒,那威慑力,她是一个字也不敢回嘴的。

吴大队长见癞子他娘不吭声,他那兄弟又是个闷葫芦,癞子更是躲在他娘后头,畏畏缩缩的,连他娘都不如,大黑还在**躺着。他这来做主,做的哪门子的主!

气得他一甩袖子,怒骂了一句:“一群孬种,活该被一个小娘们欺负,以后你们家的事,我再也不管了。”转身离开。

人群散开后,村长吴建国交代了几句,又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徐老师,见她确实没被癞子一家给吓到,这才放心地离开。离开时,千叮嘱万叮嘱,让贺臻一定要好好看着点徐老师,更是建议,要不晚两天回县里,谁知道癞子家会不会使什么坏心眼。

村长走了,人群散开了,贺臻还没走。

下午的课,原本也都是昭颜上的,可因为贺臻来了,主动承担起了体育课和数学课,倒是让她轻松了不少。

放学后,和学生们一一告别,村长家的吴勤看看表哥,又看看徐老师,开口道:“臻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么?”

“你爹让我护着点徐老师。”

“臻哥,要不我俩换换,我来保护徐老师,你回去吧。”

贺臻拍了拍他的脑袋:“多大点孩子,就你?还保护徐老师。”

吴勤不服气道:“今个,是不是我去找的你和我爹的?我怎么就不能留下了。”

昭颜眉目含笑:“小勤,快回去吧,你留在这也没用,我一会要进趟山里。”

改善种植方法、提高农作物产量固然重要,但眼下秋收刚过,一时半会,还见不到成效,可以作为一个中期计划来做。

短期就能见成效,解决下燃眉之急的,她就想着往山里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既然村长大女儿所嫁的玉竹村盛产竹子,村里卖山上的竹子见到了经济效益,且没有违规。那只要上阳村山上有的资源,不违反法律的,他们也可以加以利用下。

短期计划可以短时间内改善村里的近况,中期计划可以解决村民的温饱,还留有余粮,而长期计划却能使村民们发家致富。

至于长期计划,她第一天来时,就发现上阳村的气候和泥土比较特别,和她经历过的一个小世界中的地区非常相似。当时,她心里就隐隐有了主意,但还不是很肯定是否可行。不过即便她的想法可行,也不是现在提出来。

只因项目实在太大,她如果贸贸然提出,没有人会信她。但是如果等到短期计划和中期计划都实现了,相信以她那时候在上阳村积累的人气,阻力必是很小。

贺臻打断了她的思绪:“我跟你一起去,后山我熟。”

“臻哥去,那我也要去!徐老师,后山我也熟,我经常和小伙伴们上山捉鸟。”吴勤兴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