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东湖王宫
魏清离的桌案前放着一叠信件。
他犹豫了下,打开其中一封。
——八月初二,白小姐的马车出现在吴中境内。
——八月初四,白小姐途径吴中极南的边陲小镇和顺,发现此地夏季常年洪涝,先是命人收集了历年此处最高水位,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作为标尺,将水位划分为七划,衡量水位高低;其次提出从上游根治河流的主张,并教授当地村官根据流速流量的“测水法”。白小姐出资建立堤坝分洪和泄洪,将水导入蓄水池,供秋冬灌溉。
——八月二十九,白小姐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些种子,名马铃薯,教授村民种植及食用方法。据说产量极高,可保百姓温饱。
——九月二十,白小姐所在村庄遭遇蛮夷小股散兵袭击,白小姐及其侍从,击溃蛮夷,指导村民如何防御,训练村民如何自救,抵抗蛮夷。
——十月十五,白小姐一行人离开吴中,百姓纷纷下跪送别。
——十月十九,白小姐的马车进入我东湖境内。
——十一月初五,白小姐在我东湖北郊城外,难民聚集地附近布粥行善。
“今日初几?”魏清离轻声问道。
“回世子,今日是十一月初七。”
也就是说,她目前很可能还在北郊派米布粥。
魏清离心思一动,吩咐道,“叫上徐言,随我去采访民风。”
东湖北郊
城门外空地上支起了一个大棚,里面放着四口大锅,每口锅足有五尺长,三尺深,锅的两边还各自摆放着一筐简陋的碗勺,一缸清水。锅底搭建了简易的灶台,底下还在闷着火,袅袅白烟升起,热气腾腾的,驱散了秋冬的寒气。
那粘稠的白粥被小火温着,带着一点淡淡的黄色,那色泽看着就诱人,锅里的白粥冒着泡泡,可香味早就逸了出去,魏清离还没到跟前,一股醇香已扑鼻而来。
原本担心难民毫无秩序,怕她会招架不住,可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四条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的排着。
有器具的,舀粥的人盛起满满一大勺厚重的米粥倒进里头;没有器具的,舀粥的人会从身旁的筐里递上一个公用的杯碗。魏清离还发现,喝完了的人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自觉地将自己的碗勺放入旁边清水缸里涮一下,再递给下一个没有器具的人,如此循环。
还有的难民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维持下排队的秩序。
布粥的人没有趾高气昂,没有露出一丝轻视的表情,对所有难民都一视同仁。
这场面出人意料。
“这些难民什么时候这么乖觉了?”徐言诧异。
身旁陪着的卫兵,乃是这北郊守城门的小官,上前一步回道:“回军师的话,头一天的时候,这些刁民瞧见粮食,眼都绿了,那位白小姐长得又像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娇滴滴的,就有人起了坏心思,想要哄抢粮食。”
“不过,白小姐直接命人拿了几个火把过来,将车上的粮食挡在身后说道,她会在这布粥一月,帮助大家度过灾旱;但如果他们敢抢,她就一把火把这车粮食全都烧成灰烬,谁都别想吃了,她以后也不会再来布施。”
“这大部分的难民是不敢上前了,但还有几个歹人不死心,就被那穿红衣的女侍卫一扫一片,打得嗷嗷叫。白小姐放出话说,若是再有人来抢粮食,实行连坐,不单单是他,他的家人一粒米都吃不着。但若是那家人绑了那为非作歹之人立功,并严行看管,则酌情恢复其家人的米粥。”
“后来,难民们就没人闹了,大家都老老实实排队等着分粥了。”
“这打又打不过,抢又抢不到,能怎么办。”
徐言笑眯眯地看着魏清离道:“这借力打力,白小姐果然是个妙人。”
“不止呢。”
徐言看那守城门的小官说起来一脸神气,仿佛那白小姐就跟他主子似的,也觉得新奇,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难民的秩序是好了,可到了第二日,又出问题了。”
“又出什么岔子了?”徐言睨了眼一旁侧耳倾听的世子,顺着那小官的话问道。
“兴许是白小姐的好心惹得城里的商户不满了,有些米粮店的商户便也命人也乔装打扮成难民,来这北郊排队等着施粥。这人一下子就比第一天多了近一倍。”
徐言听得津津有味。
“白小姐也不急,随手就从地上抓了把沙子,直接放进了米粥锅,还搅和了几下,若无其事地给大家舀粥。”那小官得意忘形,一时忘了身边的人乃是他东湖的世子——惹不起的人物。
“真正的难民们自然还是狼吞虎咽的,比起饿得只能嚼草根,喝泥水,参杂了沙子的米粥又算得了什么。可对于那些乔装成难民的商户们和他们雇佣来的人来说,可就吃不下去了,各个脸色铁青,最后扔下碗筷,灰溜溜地走了。”
“这不,才有了今日的井然有序,一派祥和的景象了么。”
不说那小官,就是徐言听了也忍不住赞叹,这白小姐果真聪慧过人。
他就说世子怎么突然就说要采访民风,而且还是来最乱的北郊,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又有些遗憾,世子怎么不早两日过来,这样他还能亲眼见见白小姐惩治这些人的风姿。
“只是她那粮食哪里来的?”布粥一个月,是真的壕。
“好像是从吴中,江南那边米面粮油店抽调过来的,我听那管事的吩咐下人的时候提了一嘴。”
徐言的眼珠转了转,脸上笑眯眯地感慨一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白小姐不仅聪慧,家底也很丰厚啊。”
他瞧着世子一脸云淡风轻,可有可无的模样,心底如何想,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试问魏清离心里震动么?
是肯定有的。
他还没见过哪个女子如她一般。温柔的有,聪慧的却少,诚如他母后,心机深沉,可也只是在内室之中,和一众莺莺燕燕争宠,为了一个男人,诬陷、下药、哭闹,手段数不胜数。从没有像她这样,堂堂正正走出内室,放眼苍生、黎民百姓的。
他面上不显,目光却有些焦灼,他在人群中搜寻那道人影,没有定格。
“白小姐现在在哪里?”徐言极有眼色。
“大概是在那边茅草屋里头,那里有些生病的老幼妇孺,白小姐今早带了个医师过来,不出意外,她应该在那边看人诊疗。”卫兵指着不远处连成一排的茅草屋道。
闻言,魏清离心中一暖,她的心思细腻又温柔。
东湖最初也是为这群难民做了些事的,比如建造茅草屋安顿他们,但后来因为难民们实在毫无秩序可言,只知道胡搅蛮缠,养他们又费钱,战事吃紧,军饷都凑不齐,哪来的银钱供给这些人,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魏清离的脚步有些仓促地往那边而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悦耳的笑声,鲜活灵动。
看到那熟悉的倩影,他这些天空落落的心似乎被填满了。
“甘草一钱,茯苓三钱,桂枝一钱,还有黄芪三钱,将这些流水煎半杯,温服,可以——哎呀,我的小祖宗,谁让你干这个了?”
昭颜才刚坐到残破的方桌前,将方子写完,冲着宣纸吹了吹,就听到小七急躁的声音。
“你诊你的,我给你写,这不是能加快些速度么。”
“放下,你赶紧放下!出去,出去!”小七气急败坏地将她手上的纸和笔夺了下来,赶着人往外走。
“这里什么病患都有,说不定还有染上伤寒的,你进来干什么?想得病么?”
昭颜被驱赶着往外走,也不生气,笑眯眯道:“这不是有你的浸染了药汁后晾干的面纱吗?难不成你学艺不精,糊弄我的?”
“以防万一!还有,我还没说你,少主,出门为什么不戴帷帽!”小七郑重其事,小脸绷得紧紧的。
“你这张脸这么招摇,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还敢堂而皇之地到处乱跑!”说罢,还吓唬人似地说了句,“改天别让人抢了当压寨夫人去。”
瞧瞧这胆子,真是不得了,都敢训斥主子了。
红纭表示不信:“有我在,还能让少主被抢?”
“你,你你!红纭姐姐!”小七瞪了眼那个不靠谱的,“刚才我不是让你拦着少主,别让她进来的么?是你过来帮我写方子!”
“我怎么可能识字。”红纭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会拿笔。”
“我会拿笔。”昭颜举手申请,模样乖觉。
“少主!红纭姐姐!你们,你们就知道欺负我!”小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气得跺脚,“哼,我自己写!”
打打闹闹的,不像主仆,更像家人。惹得旁边就诊的老幼妇孺忍俊不禁。
“白小姐、红纭姑娘你们还是先出去吧,这里污浊,白小姐您身份尊贵,您在这,小七大夫担心您的安危,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其中一名老妪温和道。
昭颜弯了弯眼眉,柔声道:“好,那你们好好养病,一切都会好的。”
“嗯嗯。”众人纷纷点头,心中感激,总算看到了生的希望。
昭颜一撩帘子,抬首就见到那一身紫衣长袍,束发金冠的男子迎风而立,她的神情带上了诧异,温和地打了声招呼:“真巧,魏世子也在?”
“不巧。”
昭颜面露疑惑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魏清离眸光幽深,意味不明。
徐言:这有点安静。
红纭:瞧,把天聊死了。..
片刻,徐言打着哈哈道:“世子的意思是我们正好来这采访民风,这不就巧了,竟然遇上了白小姐您。”
红纭睨了眼徐言:你解释什么了?他说的是不巧。
昭颜眉梢微挑,其实她也是这意思,你是欺负我没读过书,乱七八糟的,听你这个糟老头胡扯一通?
转而又看向面前的魏清离,他还在看着他,她看过去的时候,两个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她没想到他还在看她。
一直在看她么?
他原本想问她,那天为什么不告而别,但又担心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魏清离抿了抿唇道,“既然来了东湖,应该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徐言手中的羽扇扇得风生水起,笑呵呵道:“正是,正是,白小姐你来到东湖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你看,还在这乐善好施,为我东湖出力,怎么都得好好感谢您啊。”没想到自家主子有一天居然也说得出这么主动的话来。
看着那柄羽扇,昭颜突然觉得有点冷,这都十一月了。
相比较徐言手里那把扇子扇啊扇,昭颜再看魏清离的眼眸,愣是让她看出点温情来了。
“还是不麻烦魏世子了,魏世子日理万机,昭颜就不叨扰了,要不让这位先生代劳?”
徐言:……
都看着我干吗?
世子,我没要跟你抢活,我这就是场面话!谁知道白小姐审美异于常人,找我不找你。
魏清离淡淡道:“不麻烦,我也不忙。”
他的目光沉沉,如果之前只是猜测,如今是确定,她就是想避开他,不愿意与他有过多接触。
但是,为什么?
昭颜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那好,明日就劳烦魏世子来城中的丰陵客栈接我了。”
“好。”
………………
昭颜刚回到丰陵客栈,老郑已经等候在那了。
看到少主回来了,急忙迎上去,“少主,您可算回来了,江南那边出了点事,原本施粥的大米搁置了,怕是运不过来,现在仓库里只有十日的量。”
东湖大涝,很多庄稼都被淹了,商户囤粮,纷纷哄抬物价,昭颜也就是仗着中原各地有店,消息流通,交流方便。江南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她将江南粮油店里,没有卖完的去年存货给拉到了东湖,解决难民的温饱。空车回去的时候,又采购了东湖盛产的茶叶、毛笔和砚台等物去江南倒卖。
一来一回,既清空了江南那边店里库存的陈米,腾出地方放新米,又解决了东湖流民饥荒的问题,顺便还赚了钱,填补了布粥的成本。
“怎么回事?”
“就是江南邺州的粮油店掌柜,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当地知府,不仅米店被封了,连带店里所有人都被抓进了大牢。”
“这店没了就没了,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店里好些人被关了起来,总要弄清楚的。”昭颜想了想,“这样吧,我和红纭去一趟江南,这也入冬了,东边的冬季还是太冷,去江南过冬也不错。”
这两个白圣女,总要碰头的不是。
那才精彩。
“哎,哎,行,那我这就吩咐下去,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吧。”
摩拳擦掌,搞事情。
也不枉费她穿着这一身白,满中原乱跑地瞎转悠。
“好的。”
红纭抽了抽唇角:“少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魏世子,你答应魏世子什么了,你还记得么?”
“断粮重要?还是我陪他魏清离游山玩水重要?”
只要不涉及恋爱脑,答案显而易见。
“让他等着吧。”她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
前世,原身那般在意他,也没见他感动,他的心是石头做的,捂不热。
有捂热他的那个高温,还不如她拿来温暖整个中原的百姓不好吗?
不要打扰她关怀她大梁百姓,建立威信,赢取民心。
翌日,等魏清离穿戴整齐,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此前还觉得她大概是喜欢宽敞舒适的马车的,特地又差遣人打造了一辆前所未有奢华的马车,来丰陵客栈接人的时候,被告知人已经走了。
世子眼底的暗色翻滚,脸色阴郁恐怖,徐言有些打颤,白小姐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不断触碰世子的底线。
“世子,这是白小姐留给您的信。”客栈掌柜战战兢兢上前递信。
就在掌柜的以为世子不会搭理他的时候,信笺总算是接过去了。
魏清离打开信纸,印入眼帘的字迹洒脱,大气磅礴,笔笔惊艳。
抬头时,他收敛了情绪,语气虽然说不上多好,但至少脸色没有刚才那般吓人了。
“世子,白小姐她有些过分了,明明昨日还应邀的,今日又——”欲说还休,徐言试探道。
“运往这边,供给灾民的粮食出了点问题,她去江南的分店处理下。”魏清离的神情平淡,“她答应了灾民们,帮他们度过眼前难关,可目前粮仓里十日的粮食可供布粥。”
世子这是自我和解了?
徐言心神领会,捻须夸赞道:“是属下误会白小姐了,像白小姐这般信守承诺,言而有信的好姑娘不多见了。”
“她拜托我,在她不在东湖的这些日子,照看下粥铺,别出乱子。”
“应该的,应该的,这本来就是我东湖子民。”这话一出,徐言也发现哪里怪了,敢情他们这正主都没人家小姑娘上心,脸色顿时就白了。
果不其然,就见世子已经眉头蹙起,吩咐道,“朝廷拨的赈灾粮呢?去查!都进了谁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