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玫瑰香氛代表甜蜜恋爱,那么苏打药水则代表苦涩无助。
如果眉开眼笑代表心生愉悦,那么双目紧闭则代表无可奈何。
如果心动过速代表激动欢跃,那么每分钟60下则代表疲软虚弱。
如果耐克运动鞋代表活力四射的帅呆模样,那么呼吸植入器和插在静脉中的针头则代表星云锁链,把你牢固束缚,不得动弹。
秀城D大附属医院心脏病专科,汇集全国乃至全世界第一流专家学者,是地球范围内最优秀的心脏疾病专门医院之一。然而,站在走廊上低声说话的医生,语调里却充满着沉重和不确定。
“嗯,好,好的……我知道了。”一位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的中年太太双眉紧锁,耐心听完了资深医生的叮嘱,转身走进了病房。
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原本坐在病床前一动不动的女孩转过身来,面容憔悴暗淡,仿佛经历了几天几夜不休不眠的日子。
“阿姨……”
“小茗,辛苦你了。”中年太太走近几步,轻轻抚摸女孩,也就是夏锦茗的肩膀,“这几天你几乎都没怎么睡,快点回去休息吧。”
夏锦茗完全不似前几日张狂快乐的模样,她的年少面容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和内敛。
“没关系的阿姨,医生怎么说?”这是她目前惟一关心的事。
“唉……”中年太太微微叹息,“医生说情况有点恶化,如果再出现这种意外状况,可能会……”
她说不下去了,大滴眼泪滚落出来。
“阿姨……”夏锦茗的眼睛也红了,“树哥哥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自己却讲着讲着伤心起来,眼泪没能忍得住。
“嗯……”中年太太吸了吸鼻子,对夏锦茗说,“小茗,阿姨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嘀嗒,嘀嗒。”输液管里的水滴仿佛穿透时间距离的沙漏,把每个人的人生从这一个河滩摆渡到另一个彼岸。
“嘀嗒,嘀嗒……噼里,啪啦……唏哩,哗啦……”
不用想也知道,下午稍微减小的雨势再一次滂沱而来。仿佛挟带着数百年不能尽兴的复仇快感,雨水在这个夏季从未正式停歇过。
从闷湿午后一直沉睡到黄昏时分。厚重的窗帘仍然没有拉开,蔺子凉并不知道外面的天光还有几分光线。反正也无所谓了,自己并没有打算出门,近期都不或出门,哪管窗外风或雨,阳光灿烂或是北极。
数个小时的睡眠中梦境纠缠,让她的脑袋愈发昏沉。
睁眼即忘梦中的种种,只是隐约记得有女子的哭泣声,有愤怒的咒骂声,有尖利的呼叫声,有低沉的碎碎念。如此丰富的声音元素仿佛毛巾般绞缠在一起,越来越用力地拧,终于刨除掉多余的水份,却把双手拧到红肿疼痛。
这些纷乱的线索中,应该是有他,有她,也有他吧。
懒得去想。现在的生活中,有人已经彻底消失,有人被狠狠伤害并拒绝,有人纵然沉溺混乱的想念,却绝不愿承认。
蔺子凉没有开灯,屋里阴沉沉一片。她摸到搁在书柜上的手机。
当前模式:静音。
未读短信:6条。
未接来电:12个。
看都没看,蔺子凉选择按键:清空。然后,她按住关机键,很用力很用力地按住,直到手机屏幕闪过关机问候语和画面,三秒钟之后突然一闪,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封锁口耳鼻眼,封锁可能遇见的来源,封锁你派遣来打探的信鸽和阵雨,把感觉封锁到麻木,把幻想封锁成心灰。
可是,只要醒过来,主题词是你的所有思念,就在这十几平方米的黑暗空间,汩汩发育,直到蔓延成源泉。
“你好,这里是蔺家。请问你找谁?”蔺爸爸拿起已经响到第十一声的电话。
“喂,蔺叔叔你好,我是曾斗城。”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曾斗城对正在点单的客人说“稍等一会”,然后跳出海鲜档,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说话。
“斗城你好。”
“蔺叔叔,小凉没什么事吧?”曾斗城的声音很急切,“我给她电话短信,都完全没有回音。她在家吗?”
蔺爸爸转头看小凉的房间。
门紧闭着,没有丝毫声响的紧闭着。从午后,还是清晨,或者是前夜开始,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紧闭着,仿佛里面并没有任何生物的存在。
“小凉还没睡醒,她这几天挺累的。”顿了顿,粗心的蔺爸爸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她从绿野回来后,好像就一直没什么精神。”
“没,没什么的。那等她醒了我再给她电话吧。叔叔再见。”曾斗城挂了电话。
曾斗城的脑海中,是拔足狂奔的蔺子凉。
那样瘦弱的她,那样含着眼泪的她。那样头也不回,把他狠狠甩在后面的她。她想要跑出的,是另一段更加希冀的未来吗?
“喂,老板,点菜啦。”客人的不满呼唤让他回过神来。
蔺爸爸挂上电话,拿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又瞟了一眼仍然沉寂的房门,然后才说:“刚才是小凉的同学……对,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嗯,我还是得好好想想该怎样对她开口……”
“嘀嗒,嘀嗒……”淡蓝色输液管里,透明**用两倍秒速缓慢下坠。
白色病**的男子,依然苍白着面孔,双眉深锁,一动不动,仿佛沉堕在并不愉悦的睡梦中,却没有气力挣扎醒来。
夏锦茗依旧愣愣的坐在床边。
她已经忘记自己究竟有多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无法动弹。直至手脚僵硬,眼神僵直。她想,这是个梦境吗?曾经喜欢追随的男子终于那么安静收敛地躺在自己眼前。可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丧失知觉和互动的相处,和无法溶入的梦境有什么区别?
她不敢动。这已经是太过可怕的画面,如果惊醒过来,会不会看见更加破败不堪的未来。
眼睛又湿润了。
第几次这样湿了又干,干了又流出来,反反复复不值得擦拭。泪水在脸上划过的沟壑,是我在遇见你的那个夏天,就开始精细挖掘。
“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这是两年前的夏天,风间树见到夏锦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正兴高采烈搜罗奇异话题的夏锦茗被他的一脸冷漠呛住,许久才涨红着脸,用原来十分之一的分贝说一个字:“哦。”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夏日午后,33。5°的阳光,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制冷速度永远赶不上升温速度的空调。夏锦茗孤单单坐在被夕阳蒸腾到滚热的长椅上。
没有人愿意多逗留。医生或是护士,疾步跑过的推着急救车的护工,颤巍巍扶着墙寻找厕所的中年欧吉桑,谁都是视而不见的,抑或是各怀心思的,从这条走廊上穿梭而过。
没有人看到,坐在长椅上的夏锦茗,低着头,一直流泪,一直一直默不作声地流泪。仿佛被高温蒸将汗腺和泪腺挤逼到破裂,怎么都刹不住地汩汩流泻。
哭鼻子不是因为被这个刚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人凶,不是因为太热的医院让人无法承受,而是怪罪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憋屈那么听话,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出去了。按照自己的性格,恐怕早就奋力回击了吧。
为什么?凭什么?只是因为他是个眉目清秀的好看男子?只是因为在听她聒噪的时候他的冷淡表情?只是因为他是爸妈最好朋友的儿子?还是,还是在心底隐约对这一副苍白面孔存有怜悯同情?抑或是……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忍住了快要汹涌而出的眼泪。
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因此无法肆意情绪。
莫名其妙受到的气,让她面对走廊的另一边墙壁一直哭到太阳沉堕于黑暗,眼袋肿胀成小山。
直到风间树的妈妈看见水分快要被蒸干的夏锦茗。
“小茗,怎么不进去呢?嗯?身体不太舒服吗?”
“没,没有。”赶紧擦拭掉脸颊上的泪水,夏锦茗摇摇头,“阿姨好。”
“外面多热啊,快点进来。”树妈妈一边推开病房门,一边示意夏锦茗。
“阿姨……”她却闪躲着不愿进去。在自己的心底,终究是不想让这个陌生的男人厌恶。
“进来进来。”不由分说地,树妈妈把夏锦茗拉了进来,“哎,阿树,这是夏伯伯的……哦,他睡着了。”
病**的风间树侧向靠窗的一边,一动不动,睡得很沉的样子。
“嗯,阿姨,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夏锦茗的乖巧让人心疼,“我先走了,阿姨再见。”
“哎,好吧。”树妈妈摇摇头,又帮夏锦茗把病房门推开,“我这个儿子就是……”
“谁是你儿子!”
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比原来的悄声细语高二十三个分贝。
突兀而清醒无比的声音。
冷淡而毋庸置疑的语气。
树妈妈和夏锦茗都被吓了一跳。
“哎……”夏锦茗下意识张开口,后面想要链接出一连串质问和谴责的语句,却看见树妈妈的脸色不知是因为受惊吓还是尴尬,呈现出一系列戏剧性的变化。然后树妈妈撇撇嘴,摆摆手,想要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仿似这是不乖儿子和慈善母亲的正常顶嘴,虽让人无奈但总要包容。
哼,对自己的老妈都是这副态度,这个家伙真差劲。
“你是小凉最好的朋友……你要帮帮我。”萎顿的声音来自于曾斗城,“她现在,都不接我的电话。”
以为会等到和风细雨般的安慰,没想到萧零然却“砰”地一声猛拍桌子,气势汹汹地诘问:“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gentel的男人,可是你这么做,实在是有失水准!”
曾斗城愣住了,本来反应就不是很快的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喂,你没搞错吧?”田丁见冒火了,也不管在他的心底是否对萧零然存在某种想法,“明明是风间树脚踩两只船!你怎么还帮他说话?”
“你怎么知道就是风间树脚踩两只船啊?”萧零然不依不饶的。
“废话,大头贴里的两个人在Kiss啊!你没听曾斗城说啊?”田丁见也越来越大声。
“Kiss就代表是情侣吗?你和好朋友不会?你和家人不会?”萧零然顿了顿,继续说,“就算是女朋友,又怎么样呢?蔺子凉是你的女朋友呀,又不是风间树的。他有没有女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个男生呆住了。
田丁见自言自语:“对哦,犯不着嘛……”
“所以我说,你的动机不纯嘛。”萧零然故作轻松地说,却发现曾都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绷。
是啊,蔺子凉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吗?那么,自己这样故意刺激故意试探的行为,又代表着什么呢?
是想要看到蔺子凉笑哈哈地反问:“哦?哈哈,原来是这样,那小子保密工作做得还真好耶!”
是想要看到蔺子凉哭花脸地狂叫:“好你个风间树!竟然背着我有别的女人,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还是想要看到蔺子凉就那么讷讷地,什么也不说的,跑出他的视线,不看不听也不回应,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如果她爱他,是一个美梦,是他亲手为她打破。
如果她爱他,是一个美梦,是他亲手为自己打破。
他的残忍,让真心到了不得不揭晓的时候。而她的躲避回旋,也是因为无法面对残忍推醒自己的他,再回报同样残忍的一声“对不起”吧?
他和她和他之间,曾斗城失手打破彼此小心隐匿的平衡。
他后悔,美梦做着做着,突然就自己醒过来。
“医生,我儿子到底有没有事?”树妈妈仍是一脸焦急,数日的煎熬让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不是说这几天应该能够脱离危险吗?怎么没醒过来呢?”
“呃,我们……很多情况……是无法预料……”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急得满头冒汗,有点语无伦次。
然而,坐在窗前的夏锦茗,是完全听不见这样扰乱心神的对谈的,在她的耳朵思维中,只听见——
“嘀——嘀——嘀——”附和着风间树的心跳。
“嘀嗒——嘀嗒——嘀嗒”融合进风间树的血液。
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这两种单调乏味的声音,陪伴着病**同样呼吸很单调的风间树,以及安静守候的夏锦茗。
树哥哥,在你的心底,我一直是个聒噪又麻烦的小妹妹吧?其实我也能三个小时不说一句话,也能发四百三十六分钟的呆,也能从午后到黄昏一动都不动。
只是,你都没看到,都不知道而已。
眼前的风间树依然毫无声息地躺在病**,存在感弱小得仿佛随时都会抽离这个现实世界。然而夏锦茗却并不担心,她知道此时双眉紧锁的风间树,总会眨眨睫毛,然后睡眼惺忪地醒过来,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又辛苦的梦。
因为梦很辛苦,他在醒来时,会打一个大大的哈欠,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就像,两年前——
“嘻嘻……起来,快起来!”夏锦茗用床头柜上的满天星轻轻搔着风间树的鼻头。
原本睡眠正酣的风间树不禁皱眉,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开始哼哼唧唧,仿佛正与梦魇中的蒙面侠搏斗。
“阿嚏!”风间树终于一个喷嚏,醒了过来:“你干嘛了啦!要死啊!”
“哈哈……”夏锦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真少能有机会看到风间树的情绪张扬得如此明显。
“你看都几点了啊,还在睡。”夏锦茗指指沙发上的大包小包,“你不会忘记了,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吧?”
“哦,对。”风间树的精神为之一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满是白色和苏打水气味的鬼地方了。他开心得一下子坐起来。
“嘿嘿,快点啦。”夏锦茗把病床边的几样小东西塞进袋袋里,“我可是等了半天都没忍心把你叫醒咯,真能睡!”
风间树脸一沉:“转过去,我换衣服。”
“哦,烦人。”夏锦茗脸红着转过身,“快点,猪!”
风间树一边脱下病号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谢谢你了。”
“啊?”夏锦茗被他突出起来的客气吓了一跳,不经意地回头看风间树,却看见他正把一件白色的TEE穿到一半,露出半截清瘦却棱角分明的身体,脑袋却还在圆领口挣扎着。
“呀……”她再一次脸红,赶紧转过头,还好他没发现,“谢我什么啊?”
“喏……”风间树走过来,拍拍夏锦茗的肩,指着沙发上的大包小包,“这些,是你帮我收拾的吧?”
“哦……”
就像幽黯森林里的甜暖阳光,就像爆烈猛兽的温驯低首。习以为常的温暖便是常温,司空见惯的温柔便是平淡。只有反差强烈的,从黑面罗刹口中吐露的璀璨莲花,才有美到极致的震撼。
就像此时的风间树,只是轻声说:“谢谢你哦。”
这句话,很多人每天说,很多人大声说,很多人诚意满满地用心说,却都抵不过风间树轻描淡写地说。
原来他还是有良心的啊。
仿佛这一句感谢,便足可以抵消这认识他的两个月里,为他汩汩流出的汗水和眼泪,抵消被他赐予的白眼和冷淡,抵消自娱自乐地说笑话他却涣散游离的尴尬。
看见风间树因为长期呆在室内而日益苍白瘦削的脸颊,夏锦茗内心涌上无限怜惜——你只是一个可怜的,需要照顾的男孩子,仅此而已。嗯……风间树,我为你等待守候,为你收拾整理,为你所有的坏情绪支付灿烂笑脸。为你付出这么多,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
很难言说的复杂情绪,夏锦茗的眼泪流出来。
“喂,干嘛啦。”瞪着她的风间树被吓了一跳,“貌似我刚才没臭你,没骂你,没欺负你吧?”
说完这些话,风间树自己都意识到以前对她有多么糟糕,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烦人!”这个人总是很轻易就能让自己哭哭笑笑。
“笃笃——”病房的门被打开,有身穿深色西装的瘦削男子探身进来:“请问收拾得怎么样了?”
原本咧嘴笑的风间树突然沉下脸,看都不看门口的男人一眼。
“嗯,麻烦你跟阿姨说,我们这就下来,你们在楼下的车子里等吧。”夏锦茗说。
“好的。”
门又被关上。
“要去你去,我宁愿在医院里呆着,也不想回那个家。”风间树索性一转身,又躺倒在病**。
仿佛早就知道风间树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夏锦茗先不急不慌“嘀嘀嘀嘀”地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抬起头对风间树“嘻嘻”一笑:
“树哥哥,我知道这栋住院大楼的后门在哪里哦。”
“嘟——嘟——嘟——”
这是从手机听筒传到左耳膜里的声音。
“嘀零零——嘀零零——嘀零零——”
这是从空寂房间传到右耳膜里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忘记此起彼伏交错开的两种声音响了多久,蔺子凉的心脏也在这一次次毫无回应的催促中慢慢冷却。
应该是没有人了,确定是没有人了。因为只要屋子里有人,只要那个人能听得见,他一定会被这样焦躁急切的声音给唤醒。
他究竟怎么了呢?他现在在哪里呢?他,还好吗?
这些问号盘桓在蔺子凉的心中,远胜过“他和她真的是那种关系吗?”或是“他喜欢我吗?”这样的问题。
因为她知道,从开始到现在,风间树并未属于过她。因此,她只能出于普通朋友的角度,就像感谢有恩于自己的那个人一样,礼貌而有距离地去关心他。因此,在风间树家外面一圈又一圈地敲门、观察、打电话的蔺子凉,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就像上一次的她抱着一束小苍兰。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探访生病的普通朋友的,普通访客。不是歇斯底里的爱人,不是有求于人的下属,更不是战战兢兢的杀手。
可是,她趴在窗子上往里看的无助眼神,她绕着屋子走了几十圈仍不知停歇的步伐,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歇斯底里的爱人,像是有求于人的下属,更像是初出道的战战兢兢的杀手。
第几次站在他家后门口,蔺子凉已经不记得。白色木门前的地砖上整齐摆放着标注日期的牛奶玻璃瓶,一,二,三,四,五……白花花一片变质而易碎的心情。门口的草坪上散落着这些天的报纸,完全保持着报童从单车上抛下来的姿势,没有任何异动。
仿佛定位在同一位置的精密相机,“喀嚓喀嚓”摄录下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把堆叠的相纸串联起来翻阅,看得见的是某一物体因为某外力缓慢移动或增删的痕迹,看不见的是空气里悲哀的灰尘被逐渐风化的叹息。在被漫长时光检阅之后,终于记忆连同物质,化为粉尘灰烬,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洞里。
就好像,没有说一声就凭空不见的风间树。
你可知道,我在深深地担心你?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讯息,蔺子凉走到自己家后门口时,却被意料之外的讯息吓了一跳。
“小凉……”是男生喜出望外的嘴脸。
“……”是女生无言以对的沉默。
“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了?”是男生心急火燎的逼问。
“没……”是女生问心有愧的回应。
“我还以为,是你在绿野的时候着凉了,生病了。”是男生声东击西的猜测。
“嗯……有点的。”是女生将计就计的承认。
“还是,还是因为那天我给你看的照片?”是男生迫不得已的摊牌。
摩挲到边角毛毛的大头贴,女孩甜蜜地吻着男孩的脸。究竟那是早已结束的从前,还是蔓延至今的缠绵?
蔺子凉的眼神黯淡下去。
曾斗城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有些激动地扶住蔺子凉的双肩,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她。然后,他用从未对她发出过的冷酷声音质问:“你,喜欢他,是吗?”
蔺子凉并不看他的脸,只是拨开他的手掌,轻声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躲着我?”曾斗城竟然咆哮起来,“不是怨恨我告诉你那小子一只脚踩两只船的事?你宁愿被蒙在鼓里,是不是?!”
始料未及的,温柔和煦的咸湿海风,突然升级为热带飓风,裹挟着粗糙的沙砾扑面而来。原本的湿润被痛感所取代,疼得连眼泪都忘记掉下来。
就那么怔怔的,蔺子凉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曾斗城。
完了,完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凉说话呢?那并不是她的错。就算她喜欢他,也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坦诚的。
令人疼痛的坦诚。
也不是他的暴风骤雨就一定要还以更加凌厉的凄风苦雨。只是当温柔的面具终于被脱卸之后,她竟然心痛地发现:曾斗城若干年来在她面前用心经营的一切,其实只是一副温柔安静的好脾气。如果连这么一点儿优点都消失殆尽,她对他残存的,只有无法敷衍下去的厌恶。
我没有告诉过你么?
我讨厌你太过白皙通透的皮肤,任海风无论怎么吹拂都无动于衷。
我讨厌你欲言又止的眼神,不容分说的霸气是男人最大的魅力。
我讨厌你谨小慎微的呵护,太多细心堆叠成敏感和刻意的代言。
其实,我真的讨厌你。如果不是你对我,这么的好。呵,这么的好啊。
讨厌你扳着我的肩膀,对我恶狠狠地说出的每一个字。
终于还是自私又恶毒地还报给他最让人窒息的坦诚,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出那些话,竟然有治愈系复仇的快感:
“听着,无论我是不是喜欢他,我都要和你,分手。”
爱情真的是这样让人丧失理智吗?蔺子凉觉得自己就是个载体,终于把身体左侧袭来的电流,过度到手臂,小心绕开心脏的位置,然后蔓延到右臂,成功传达到另一个生物的体内。
闻到被电击烧糊的味道,心底竟然涌上隐忍的快意。
深绿色走廊尽头,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而并不宽敞的走廊中堆叠着满满的木头箱子,那些陈年未经碰触的木头箱子可能空着,也可能装着一些使用过的玻璃瓶、塑料膜,那些在医院里随处可见的卫生用品。窗外夏天的光线打进来,空气中满是幽浮的细密灰尘。
按理说,这样一所国际知名的大医院,本不该有如此的卫生死角。可就在D大附属医院住院大楼七楼的东边尽头,便隐匿着这样的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到处叠放的箱子、杂物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让大部分人都无法注意到十米走廊尽头的两扇铁门。
它们,究竟是通向哪儿呢?
它们的背后,是否是另一个完全自由的所在?
自己,又是在怎样的机会下发现它的呢?
此时此刻的风间树依然独自在病**双目紧闭,沉堕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夏锦茗一个人,正经过光阴的走廊,追索着两年前的回忆。她已经全然忘记两年多年自己第一次发现这扇铁门时的种种细节,却依然听见,透过沉重铁门传出来的,是他和她胜利逃亡后的欢呼声。
“吱——”夏锦茗只轻轻一拧,那个已经旧得像个摆设一样的黑锁就解开了。她推开门,先走了进去,然后招呼风间树,“快点,快点进来,当心被人看见哦。”
“喂,这里是哪里啊?”风间树还是站着不动。
“快进来了啦!”一下把他拉进来。
一个趔趄没站稳,大病初愈的风间树晃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夏锦茗身上。
“哎呀!”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升腾起呛人的粉尘。
“唔……你那么用力拉我干嘛?”是风间树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近得可以闻到风间树嘴里清淡的苏打水味道,夏锦茗的皮肤温度狂飙至沸点。
“你什么你!”明显感觉到“咚咚咚”的心跳声又靠近一点,心脏主人的脾气却那么不好,“”
“呃……”夏锦茗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汗湿绵软,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是说他们马上就下来吗?人呢?”突然,从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咆哮。
“嘘……”风间树靠得是那样的近,一股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哪还有说话的力气,夏锦茗的呼吸都变得绵软无力。
“对,对不起……刚才是夏小姐这样对我们说的。”一个年轻男子唯唯诺诺的声音。
“夏小姐啊……行了行了,现在别跟我解释了。接人出院都接不到,还不快去找找……”随着逐渐远去的“得得得”的脚步声,黑暗中的两个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所以你还准备拉着我的衣服多长时间?”风间树没好气地问。
啊,自己竟然紧紧拉着风间树的衣角,并作出把脑袋往里探的姿势。夏锦茗赶紧松开手。
“哼,所以你打算压在我身上多长时间?”夏锦茗忍住害羞,奋力反击。
“哪有!”虽然因为黑暗,看不到风间树的尴尬表情,但此时他白皙的脸上一定是红晕一片。
两个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不知道又稀里哗啦地撞翻了什么架子,响声一片之后,扬起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的灰尘。风间树和夏锦茗忍不住地大声咳嗽。
“喂!”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风间树又把头凑过来,“话说回来了,你把我弄到这个小房间里,干什么?”
夏锦茗可不想靠他那么近,胡乱地推了推,顽劣劲儿又起来了,半调侃地说:“你说呢?”
“你!”风间树一定又脸红了,“快说,怎么出去?”
“哦。”夏锦茗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出去了,哈哈。”
“……”
“好啦。”再继续开玩笑下去,风间树真要把自己当成是诱骗纯情男生的色女郎了。
夏锦茗清了清附着在呼吸道上的粉尘,继续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这个城市的大海吗?”
“今年汨罗城的这一项灾难改造计划显然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市夏季干旱少雨的状况。据气象部门调查显示,大量暖湿气流和丰沛积雨云在我市上空已停留多日,今年我市同期降水量是去年的442%。这样的暖湿天气明显对我市生态发展和生态平衡有着良好促进作用。预计,这样的天气将持续……”
依然只有两个人进餐的家里,电视机里的主持人在欢欣愉悦地播读着有关天气的利好消息。
桌上的清蒸鱼沉默着;番茄炒蛋沉默着;牛肉羹沉默着;装着米饭的白色瓷碗沉默着;筷子和汤勺,不让碰撞的声音太过张扬,小心翼翼着。
吃饭的两个人,各有心事地,长长久久地沉默着。
于是,电视机的声音大到有些破音。
长长久久地突兀着。
“呃……小凉,”是爸爸先打破这样突兀的沉默,“最近,怎么没见你和斗城零然他们一起玩呢。”
“呵呵……”蔺子凉把头转向电视机,“下雨天就不大想出去呢,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嗯,暑假还是要多出去运动运动,斗城还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爸——”蔺子凉不耐烦地把筷子搁在桌上。
“咔哒。”
不是很大声,却足以盖过电视机的喧嚣。
不是很刺耳,却足以打断一切的交谈。
横亘在彼此中间的,是不想多说不愿多说的厌倦。
没有理由的。
“……我吃饱了。”小凉站起身来,回自己的房间,“爸,我累了,先睡了。”
父亲沉默着,不知道原因,因此并不敢多问。他又扒了几口饭,把盘子里的剩菜几乎全部打扫干净,然后拿起手机发短信:
“最近小凉可能是谈恋爱不太顺利,情绪一直不大稳定,我还是过几天找个机会再跟她说吧。”
房间里面——
蔺子凉背靠着房门,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完全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无光。是的,这些天来,她已经太适应了这样缺乏光分子的环境,并且能够那么自在舒服地隐匿于其中。
在黑暗中,眼泪不会被发现。
在黑暗中,悲伤不会被发现。
在黑暗中,他的离开,他的伤害,也都可以仿佛瞎眼一般的,暂时看不见。
也许,把头仰起来眼泪就真的不会往下掉。
就像,呆在黑暗中,终究能够睡着。
多希望这一场雨季的到来,是一段冗长而不被梦境打扰的睡眠。
深深的,深深的,睡到太阳终于给予伤心的人,一缕甜暖光线。
与此同时的夜排档——
“为什么不去斗城那边吃夜宵啊?”田丁见一脸茫然地瞪着萧零然,“非要绕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讨厌那个懦弱!自私!虚伪!小气!的!男人!”萧零然抓过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非常非常讨厌!”
“喂!你还喝呀!”田丁见一把抢过萧零然手里的啤酒,“零然,虽然你跟小凉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跟斗城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感情的事,谁都难免会自私啊……”
“哼!那你怎么就没那么自私?”萧零然显然是喝高了,双颊红扑扑的,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可以证明田丁见遇到类似情况一定不会那么自私的例子出来。
“零然……在你心里,原来我……”田丁见完全被她的酒后戏言雷得喜出望外,开始夸夸其谈,“不是我说,我就是比那个小子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大度一点,MAN一点,嘿嘿,你说是吧?”
一转头,却看见萧零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得还不是很深,萧零然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什么,看得出她对蔺子凉的在乎和关心。朋友的这道坎,是她萧零然想要尽全力却仍旧无法帮助的无奈。
乖。
别太难过了。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快乐。
我,足够强大吗?足够厉害吗?足够有力气为你撑起一片不再下雨的天空吗?
如果你认为我可以,那我就可以。
你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于是,勇敢的,坚强的,大度的,很MAN的田丁见,轻轻的,在她睡着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哪里来的胆量?
面红耳赤的田丁见愣了半天,脸上的灼热温度都无法消散退却,却看见萧零然终于安静了下来,嘴角有微微上扬的弧度,似乎正毫无杂质地与睡眠约会,拒绝一切烦扰琐碎的打扰。
不是哭了闹了醉了,然后困了睡了。
你瞧,我真的让你微笑安心地睡着了。
是的,你认为我可以,我就真的可以了。
——与此同时的D大病房。
“嘀——嘀——嘀——”
“嘀嗒——嘀嗒——嘀嗒——”
心电图的跳跃声,吊瓶中的水滴声,交错的声音如同具有神奇魔力的闹钟,用旷日持久的微小力量,召唤着某些元素的重新聚合。
终于,轻轻的,微弱的,病**瘦削男子的眼睫毛,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漫长而不知甜酸滋味的深眠,终于,快要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