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小说里的莽撞男主角,总是急匆匆地骑一辆破单车跳进镜头里,和女主角撞个满怀,也撞进女主角天花乱坠的心脏。最受欢迎的男主角的基本要素,可以概括为:不需要很有钱,但一定很帅气。不用很稳重,但一定很体贴。很受全体女生欢迎,自己却不知道。其实是性格木讷迟钝,却给人拽到张扬的印象。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爱情小说里的男主角类型。
骑士,有时候也会穿着拖鞋,按着门铃突然出现。
——叮!叮!
——咔哒。
——呃……你好。不好意思,我是刚搬来的,就住隔壁。
——啊,你好。
——请问,你家有电笔吗?家里插座好像没通电。
——哎?请稍等一会啊。
——好啊,麻烦你了。
——没、没关系的,进来坐一会吧。
——不用了,就在门口等吧。
电笔可以呆的地方,有储藏室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有卧室床底下塑料储物盒的最底层,有厨房间矮柜第二层最靠右边的空位,哪怕是玄关处堆放杂物的储物袋。这些都是电笔可以呆的地方。
蔺子凉确实按照正常人类的思维在上述场所进行了惊天动地的全线地毯式搜索。所谓惊天动地,也不过就是把储藏室抽屉统统铺在地板上,或者把塑料储物盒里的零碎摊了一地,抑或是在厨房间不小心撞到抽油烟机尖利的角,最后邻居也帮着把玄关挂着的储物袋检查了一遍。
“哎,我记得明明是有的啊。”蔺子凉放弃了寻找,一脸尴尬地说。
新邻居更尴尬:“对……对不起,害你把家里弄得那么乱。”
蔺子凉回过头,看见身后是自己在不过三五分钟内缔造出来的杂乱神话,脸上露出的表情既有“害你等了那么久却还是帮不上忙”的抱歉,又有“犯得着这么殷勤地翻箱倒柜难道稍微帅点就会心智错乱”的懊悔。
这样千言万语的矛盾心理归结成一个表情,就是“你这个新邻居还真是很麻烦人。”
仿佛拥有瞬间知晓对方内心真义的读心秘术,他挽起袖子说:“还是我帮你一起收拾好吧。”
“哎……”
蔺子凉应该会一直在心底烙刻着这样的日期。
不是因为傍晚开始天空下起黏腻且断持续到九月的雨。
不是因为五月四号这样一个小学初中不用过,高中年年重点过的所有青年人的节日。
也不是因为第二天的傍晚要考自己最头疼的哲学课程。
而是,那个花了半分钟走过来,一秒钟按门铃,八分半等待电表出现,十一分钟跟她一起收拾杂物的新邻居。
在离开的时候,他顶着鼻子上亮起的几粒汗珠,俏皮又不经意地说:“我叫风间树,住C栋,有空过来玩。”
半分钟后,C栋的可视区间电话响。
“哎……我是B栋的,就是你刚刚来过的。”
“啊,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电笔就在储物盒里啊,你刚才收拾的时候没看到吗?过来拿去用吧。”
“呃……谢谢。我在便利店买到了。”
“哦。不过,我的强力胶找不到了,刚才翻东西,把一个盒子摔裂了。”
“……”
“嗯,就在你帮我收拾完之后。”
“你的意思是……”
“啊,不是说胶水被你偷偷拿走了。”
“那你,你的意思是再让我去你家帮你找找吗?”
那天,是哲学考试前一天,离自己二十岁生日二十四天,新邻居风间树去她家借电笔,却弄丢了强力胶水的日子。
这是五月四日星期六,风间树搬来汨罗城古洛海景公寓C栋的日子。
古洛海景公寓位于汨罗城东南方向。
最南一栋公寓离海岸线三百四十八米直线距离,1cm比2000m的地图上忽略不计。
最西一栋离汨罗山四千六百二十二米直线距离,1cm比2000m的地图上两三厘米。
蔺子凉居住的B栋在公寓群的中间位置,风间树迁入的C栋就在B栋南边一点点,不到五十米的直线距离,地图上无法标注。
可是,就是这短短五十米的距离,蔺子凉也不愿踢踏着拖鞋去完成一个完美友邻的终极使命,而是宁愿用一个区间电话把风间树再次召唤过来。以致于再次去B栋加入“强力胶失踪恶性事件”破解行动,并且终于在床下中部发现受害人的风间树,在回家的时候一直叽里咕噜地纳闷:“哎……这个小凉,怎么还是净做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这个夏季的汨罗城,发生的远远不止一件。
“为改善本市常年干旱的灾害气候,筹备近十年的气候改造计划于今日正式启动。今天上午九时整,由市长先生亲自点火,一声轰鸣将城西的汨罗山分割成两半。从此,一直作为本市形象标志的汨罗山将起到切实为市民服务的作用,很有可能彻底解决我市常年干旱缺雨的状况,被称为‘灾难之都’的汨罗城终于又减少一项气象性灾难……”
把筷子搁在桌上,爸爸嘟囔一句:“真是有趣啊,炸一座山就能下雨了?”
“哎,下雨?讨厌啦!”蔺子凉“咕嘟”地咽下去一块凉拌海葵菜,几步跑到窗边,却看见透明玻璃窗外有一点两点的水滴,然后变成一丝两丝的雨线,逐渐浓密、拉长,在几分钟内变成赤条条的雨水,冲刷着很少和雨贴近因而好奇心强烈的玻璃窗。
“啊,真的下雨了。”爸爸也过来看,“看来咱们这儿的气候真的要好转了。”
“难道全年下雨,就叫好转吗?”蔺子凉一脸“旱灾是灾,水灾同样刻不容缓”的鄙夷表情,把老爸晾在一边。
网络上的MSN脱机消息提醒蔺子凉:明天下午两点坞桥见,一起去取材。别忘记啊。
“喂,零然,我明天……不想去了。”
“瞎,身体不舒服呀?”
“嗯……不是,天气……”
“哎,外面下雨居然你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要知道,一年都没几次,比下雪都少见哎。”
莫非萧零然根本没有听见早晨九点城市西方传来的一声巨响,没有留意全天新闻滚动播出的振奋人心的利好消息,更不可能知道也许连绵不绝的雨水将要蔓延过整个夏季。于是她会认为“偶尔的和好朋友淋着小雨去取材,走在乡间小路上把心里话儿说出来”是多么绿油油的“最新款友谊万年青主题壁纸”。
“好啦,好啦,就当是陪我去啦。明天见,安!”萧零然就这么自说自话挂掉电话。
讨厌海水=讨厌游泳=讨厌沙滩=讨厌穿比基尼很好看的同龄女生。
讨厌海水=讨厌下雨=讨厌伞、雨衣和胶皮防水鞋=希望牌雨具联营厂快点倒闭是最好。
卧室里朝向南边的窗帘拉得紧密。小凉走过去,想要拉开窗帘,迟疑了一下,手还是停在了那里。她把耳朵贴在窗帘上:“不是吧……好像真的没有停下的意思了。”
与此同时。
市政厅的金色宴会厅,数百家媒体对准举着香槟酒杯的市长一阵猛拍。离地面三千米左右的大气对流层,雨云愉悦又高效地制造着一场场夏季雨。洼地旁边的居民区,十来个懵懂孩童嬉闹着在雨中打水仗。自家卧室的**,萧零然翘着腿边听雨声边惬意地哼“小雨下啦啦”。
汨罗市有史以来的干旱气候终于在今年五月四日划上完结句点。却只有蔺子凉如此意兴阑珊,睡梦里的小凉依然会发出“我不去了啦!”或是“好烦的雨天哪!”这样凄惨的呼啸声。
“阿嚏!”萧零然打了个大喷嚏。
“萧零然,这里到底是哪里?”三步并作两步,小凉追上前面走的零然。
“我,我哪里知道啊?”一副废柴模样的零然。
“你不知道?从坞桥开始我就一直跟着你走啊?阿……阿嚏!”小凉也感冒了。
在斜风细雨里走了将近三个钟头,两个女生终于从还算市区的坞桥走到了完全不见人烟的绝对荒山。完全没有见识过细雨强大的穿透功力的两个人,虽然打着伞,裙摆和手臂还是被淋湿了,就连发梢和脸颊都被覆盖上了一层凉凉的水汽。
“我真的不知道嘛,他们都说沿着坞桥向西的马路走,就能找到那种赤色土呀。”零然完全一片茫然。
“我就说等天气好了再出来找嘛,下这么大的雨多烦人哪。”听见了小凉的抱怨,就像又恶作剧似的拧松了一点水龙头,雨势突然大了,两个女生“啊啊”地叫了两声。
好不容易稳住了伞,零然瞪一眼小凉:“等天晴了?下下周就要交作业了,我们俩连原材料都没有准备好,更不好谈测试性能、稳定性、成型温度等一系列的试验了。还要确定主题呢,还要制作成型呢,还要撰写说明论文呢!你觉得雨停后再弄来得及吗?”
下下周要交的“创新泥塑课程”的学期作业,是被小凉自己一天天拖到今天的这步险恶田地。三个月前零然约她讨论主题,她说“还早还早”,两个月前导师要看她提纲,她说“还在酝酿中”,一个月前同学都准备好材料,她仍说“不急不急”。天生神经大条的性格,害得零然被她一起同化成盲目乐天派。时至今日,居然还胆敢提议“雨停了再从长计议”。两个人脑子里浮现出导师拿鞭子不停抽打两个人一圈圈旋转的画面。
“啊,我不要变成陀螺……”
“啊,再转就被塑成收腰花瓶了……”
就好像于暗处的一道光线,于冰冷时一阵暖风,于烦躁时一声抚慰,于饥饿时一块巧克力。定定的,两个人同时看见前方三十米处的土坡上,微雨中盛开着大片乳白色单瓣花朵。那正是只有赤色土上才能栽种抽芽开放的花朵啊。
“啊……出现了!”
于是,从船厂开车回家的风间树,在离市区仍有三公里的地方,遇见了一片狼藉的蔺子凉和萧零然。
彼时,两个女生已经完全是女娲娘娘的现代版造型,两个人吃力地拎着两大马夹袋赤色土,伞早已不知道被吹到哪里去。蔺子凉的白色运动装泥斑点点,而萧零然的丝薄衣裙则被雨水濡湿地紧贴在皮肤上。
“啊,你们这是刚去盗墓回来吗?”
关上车门,蔺子凉一副“我和你根本不熟”的表情,程式化地介绍:“这是我的好朋友萧零然,这是,我的……邻居,风……”
“风间树。”他很有风度的样子,“很高兴认识你。”
“瞎?新!邻!居!”萧零然接过风间树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脸一边大惊小怪,“果然富人区连邻居的等次都很不一样哎!”想到自己家的邻居都是四十岁端着饭碗蹲在墙边吃晚饭的欧吉桑,或者是流鼻涕穿污脏短裤追着嬉闹的小把戏。同样是男人,为什么区别可以这么大。
“呵呵……”风间树笑起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马屁很受用,很得意,于是很好心地借花献佛,“所以小凉确实也很可爱的。”
“小~凉~哇,都叫得这么亲热了。”零然开始挤眉弄眼。
“啊。”
风间树和蔺子凉同时叫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没跟你说过。”貌似之前说过的话也不是很多。
“呃,你家门牌上……哦,不不是,是在你卧室看见课业本子……”风间树开始胡编乱造。
“连卧室都进去过啦?”零然又是一副白烂的花痴模样。
“风大树!请你说说清楚!是进去帮我找强力胶水!不要让别人误会了!”
风间树和萧零然一起斜她,脸上写着“我们又没说发生了什么什么,你自己YY到不行却赖在别人身上”。
“哎,这个叫风间树的邻居还真是很帅咧。”萧零然附到蔺子凉耳边,小声说。
有吗?哎,此时此刻的自己,在这辆本田车的逼仄车厢里,在他在左前方她在右手边的空间里,自己能够看见的,只是一套有着浓密黑头发的后脑勺。嗯,抬眼向上看,道后镜里是一双有着深黑瞳仁的眼睛,睫毛眉目分明且沉静,让人联想到一张好看的脸庞。为什么上次来借电表的时候没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过足瘾呢?这个男人果真如零然赞叹得那般尤物吗?
“你……做什么?”风间树猛然看见蔺子凉的脸,出现在他右边脸颊不到10cm的地方,且瞪着一双眼睛好奇打量。
“危险啦!不要影响人家开车!”萧零然把她拉回来。
风间树向右打方向盘,避开迎面飞奔疾驰的三厢大货车,脑门上微微渗出细密汗珠。这个蔺子凉,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呃,你家的电笔还没还给你。”风间树回想起昨天明明已经买了电笔却还是被勒令前来拿电笔并且附赠寻找强力胶然后收拾储物箱的无敌大头奖,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蔺子凉却不答话,有些低落地看着车窗外面半明半昧的天气。初夏的雨水仿佛给城市拉下了一道灰色幕帘,把整个天与地笼络在一片潮湿的心情中。车窗玻璃里面是模糊的水汽,外面是打在玻璃上拉长的雨丝,然后是一整片嘀嗒的雨季。远远的,是淡灰色的——海岸线。
海!岸!线!
“喂!风大树,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回家啊。”
“为什么不从滨里道走,要从近海路走?”
“滨里道?那是绕远路吧,要多十五分钟车程的。”
“不绕!到我家比较近!你是送我还是送你自己啊?”
明明B栋到C栋,即便穿着拖鞋也只有半分钟的路程,用卷尺皮尺直尺量都只有五十米的绝对距离。为什么要花十五分钟绕过整片丘陵的滨里道会更近呢?
“调!头!”蔺子凉发出斩钉截铁的命令,“不然我跳车了!”
萧零然和风间树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果然不该在下雨天叫小凉出来啊。这个女人的脑壳已经被刚刚开始的雨季给闷坏掉了。
“听见没有?停车!”蔺子凉大声叫着,因为消耗了大半天的体力,因为淋了大半天的雨,因为这闷湿季节让空气中氧分子锐减。小凉一阵头晕,仿佛看见一大片浅灰色海水漫天汹涌而来,一个波浪覆盖过她的头顶。她在水里拼命挣扎,终于让脸颊浮出水面。雨水,是如水管爆裂一般的瓢泼大雨,不分渠道地往嘴巴、喉咙、鼻孔、眼睛里倾倒。
还来不及分清沙滩与近海,东西与天地,又一个浪头嚣张地把她吞没。
每个人的字典里都有“绝对”以及“从不会”这样的字眼。只是有的人把“绝对”当成“相对……尽量……”来履行,把“从不会”当成“基本不去那样做”来执行。“1+1=2”的亘古真理早已被人们附加上“如果……那就不一定……”的定语,篡改成各种各样想要的版本。
1是1的执行力,在蔺子凉的心目中却被极其严密地贯彻着。
比如她从来不会在任何可能睹物思人的时刻(中秋节、春节,或是情人节),提到会让爸爸黯然神伤的一个人。再闷热或是阳光普照,也不会打开卧室的窗户,甚至窗帘。亦不可能去到风间树新迁入的古洛海景公寓C栋串门,哪怕真是只有横竖横的区区五十米。
去C栋是直行的路程,蔺子凉从来没走过。她在出了家门之后,左转是去学校,右手是去市中心。绕过多十五分钟车程的滨里道,看明秀山色,也不是那么枯燥的路程。
总之,她是绝对不会去C栋的,亦不会路过经过或是遥遥眺望。
却在从学校回家的右转路口,再一次遇到拿着电笔前来归还的风间树。
“小凉姑娘,你不要看见我就一脸菜色好不好……”
“哪,哪有!”
“我来还你东西。”风间树把电笔递过来,“顺便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收拾吗?”
小凉瞪他,意思是“没什么事你少说两句可以走了”。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风间树不知趣,“为什么你非说滨里道比较近,明明是近海路更快啊……”
难道海里有怪兽啊?还是患上了时间地域计算错乱综合症?
“嗯?莫非你是想跟我多呆一会啊?”风间树挑衅地耸耸眉毛,一副臭屁可恶的模样。因为咧嘴,嘴角红色的淤痕微微撕扯,风间树疼得捂了一下嘴角,很可怜地喊:“哦哟……”俊秀脸庞连抽搐都很好看。
“砰”的一声,小凉关上了家门。留给风间树的,是她过了这许多年仍旧单薄未伸展开的背影。这是他在刚刚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几乎花了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思念的那个身影吗?
黏腻的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天气预报说,雨季这才刚刚开始。
尽管有人声鼎沸的海鲜大排档,价格便宜味道鲜美,每桌消费满一百元送新鲜扎啤。或者是优雅清洁的旋转餐厅,食物精致随意自取,人均八十八元红酒另外加钱。要么味全道的时尚酒吧,音乐轰鸣灯光刺激,HAPPYHOUR时段啤酒买九送九。可是,每次的聚会,却偏偏都是在靠近汨罗山的参院道上的一家叫做“森林之友”的小餐厅。
没错,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森林之友”。推门出去,除了森林里的点点磷火什么都看不见;一不小心还容易撞到大摇大摆逡巡而过的野鹿群和兔子;菜式也是地道山林野味和农家自酿的独创菌菇烧酒。用蔺子凉的话来说就是:“能跟朋友们在空气新鲜的地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是多么心旷神怡的一件事啊。”
“可是每次来这里,我都要在路上耗一个多钟头。”男生曾斗城抱怨着。
“嗯,堵车的话心情就更加郁闷了。”萧零然补充,“尤其是今天还下雨。”
尽管在老板老板娘面前大剌剌地抱怨饭店偏僻,两个人拿起菜单还是风起云涌地一阵狂点,恨不得把这里贩售的所有味道都一一尝遍。
“唉——某些人还真是言行不一呢。”小凉吸杯子里的饮料,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情绪不是很高涨,“为什么请客的人还不来呢……”
“小凉,你看看菜单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曾斗城把菜单递到她面前。
“啊呀,讨厌啦,我还没点完呢!”萧零然拍曾斗城的背,“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殷勤!”
“什么啦!哪有啊!”这个男生对于蔺子凉的好感从认识的第一天蔓延开来,越过高中三年的炎夏隆冬,直到今日依然没有丝毫退烧。有趣的是,不知道是缺乏勇气或是预感前景不甚明朗,这个一直很努力的渔家少年一直小心遮掩心底满溢的情绪——纵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嗯,我无所谓的,你们点吧。”小凉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她又不是感官迟钝退化的花花草草。
“哦……”曾斗城又把菜单收回来。
缩手的一刹那,看见他手臂上的一小块淤青。
“还没退掉啊。”小凉伸手抚摸,一副温柔的模样,“是不是还很疼啊。真的很抱歉。”
仿佛冰块触碰到火苗,那样一激灵的反应大得把另一个当事人吓了一跳。一秒钟脸颊红到八十三度,曾斗城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的哇。”
看着这小子从懵懂少年一直迁徙到今日的略有成年男子气色的脸颊,蔺子凉心底想要说的除了抱歉还有感谢。
其实,斗城算是挺好看的男孩子,黑亮瞳仁,坚挺鼻梁,瘦削嘴唇。栗麻色半长直发,波板一般的瘦弱身材有时候混杂着墨鱼的淡淡腥味和海水的清新咸味。右边脸颊有黑色泪痣,笑起来的无心机模样不知迷倒了多少酷爱阳光的女生。印象中的曾斗城,却总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
除了,那一次……
记忆中惟一一次与自己有关的天崩地裂。
“哇,这个淤青是心型的哦。”老板娘小尾一边端上可口野菜拼盘,一边开小城的玩笑。
“天哪,娘子。真的是不得不说出来的秘密哎。”老板Nic也凑热闹。
“老板,我们退菜……”小凉伪翻脸。
“在说什么那么热闹啊?”“森林之友”的木头门被打开,终于进来了第四个客人。
“丁见,你来啦。”萧零然迎上去。
“是哦,有人请客,偏偏最晚来。老板,你说是不是要让某人今晚放放血呢。”曾斗城嚷嚷。
“不好意思,田丁见小弟主要是为了等我。”第五个客人也随后出现了,“大家好,我叫风间树。”
“嗯,这是我假期实习的船坞公司的副总,才刚搬来没多久,我带他一起来玩玩,不介意吧大家。”田丁见拉出一张椅子坐下。
“哎……”萧零然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啊……”曾斗城不小心撞到了胳膊。
“噗……”一口果汁,被蔺子凉集中火力地喷射到了风间树的衬衣上。
“停车!让我下车!”
一辆本田商务在快到近海路的路边戛然停住,蔺子凉没有打伞,也没有拎任何塑胶袋,打开车门跳下来,气呼呼地往回走。
“小凉,你怎么了啊?”零然在车里喊了两声,对风间树说,“你快去问问她怎么回事呀。”
风间树也跳下车,在后面喊:“蔺子凉,你怎么了啊?”
听见风间树的喊声,小凉反而加快步子跑了起来。
“哎,小凉,你怎么啦?”路过曾斗城摆在路边的海鲜摊仍没有停歇,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对她做了什么?”甩掉手上正在收拾的鱼仔,一个撑手越过鱼摊,一个只手很帅地拦住了风间树。
“你躲开。”不是第一天烦你了。
“你再说一句!”
一个拳头就直勾勾地捣了出去。
萧零然等不到两个人急匆匆找来,蔺子凉听见后面打得唏哩哗啦又折回来。两个女生站在两个抱着翻滚在一起的男生旁边喊:“住手!停手!……”三分钟后,两个人终于分开来。只是鱼摊早已七零八落,风间树吐出一口混杂着血丝的口水,曾斗城揉着被撞了好几次的右手,而蔺子凉和萧零然,满是是泥水。浑身湿透的四个人站在雨中互相打量。
“你们俩有杀父之仇啊,出手那么狠。”萧零然想不明白。
“我、我以为他想对小凉……”这是曾斗城说。
“……”风间树只是瞪了曾斗城一眼,他没有说话。
“哈哈哈……原来你们……早就不打不相识了。”田丁见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好啦,丁见,别这样。”萧零然悄俏扯他的衬衣袖子。
“所以田丁见为什么要因为找到假期实习单位请客呀,好奇怪的理由。天气真不好,我要先走了。”蔺子凉拎起包起身。
“所以我的海鲜档明天的货还没准备好呢,没准儿又要忙一个通宵了。哎,我也要先走了。”曾斗城跟在蔺子凉身后也要出门。
“啊……真要退菜了。”Nic傻眼了。
“明明就是近海道更近,”有人在身后挑衅,“你不是地理差到这种程度吧,真是莫名其妙的固执。”
正要出门的蔺子凉和曾斗城停下脚步。
“你还真是个霸道的公主,所有人都得顺着你的意思。”风间树继续面无表情地说,“连回家的路都必须按照你制定的路线吗?”
曾斗城突然翻身过来,一把拎起风间树的衣领:“你又想尝尝我的直拳,是吗?”
风间树一把扯掉他的手,慢悠悠地说:“我跟田丁见堵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兜转了好几圈才到这里。丁见说有个固执的朋友特别有意思,除了在这里聚会,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肯去。蔺子凉,这个固执的朋友,就是你吧?”
曾斗城又要扑上去揍他,被田丁见拉开。
在这个凶猛动作过去之后,“森林之友”陷入了奇怪的尴尬之中。
Nic端着刚炒好的菜站在吧台前。
小尾抹着桌子的手停了下来。
萧零然的果汁喝了一半,捧在手上。
田丁见拉着曾斗城,一前一后的力道刚好平衡,静止在那里。
风间树,默然不再说话。
而蔺子凉,被风间树用高于五十分贝的大嗓门教育一番的蔺子凉,怔怔低着头,只有泪腺在体内某处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运作。
“对不起……这真是不太好的习惯呢。”突然抬起头,蔺子凉努力笑着说。
“小凉……”萧零然走上前想要安慰。
“哎,零然,对不起,害你跟我一直拖着雕塑作业。”
然后又转向田丁见:“勉强你每次都来这个你不喜欢的餐厅。”(Nic和小尾好尴尬。)
对曾斗城也鞠躬:“对,对不起啦,害你为我打架,为我担心。”
“还有,你这位新邻居。没有借到你需要的电笔,还让你帮我收拾东西。你让我搭送风车我还跳车,真的是个不领情的人呢。”蔺子凉看着风间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但是我——讨厌你!非常非常!”
忍不住大滴大滴落下来的泪水,蔺子凉转身飞奔出餐厅。
“小凉!”曾斗城推开田丁见,用曾经在高中运动会上创下的短跑记录速度追了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愣了一会儿,风间树说:“我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田丁见说:“好像……是有点吧。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说她。我看,你自己才是个少爷脾气。”
萧零然说:“小凉家庭条件好,喜欢别人围着她转。可是,这些并不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啊。这是她的习惯,作为朋友的我们也一起习惯不就好了?”
“呃……她这样跑出去,荒山野岭的。”风间树咽了一口唾沫,“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不会!”另外两个人一起摇手,“那个曾斗城蛮横得能徒手劈死一头熊呀。”
“是啊,领教过了……”风间树一头汗。
“嗯,况且这小子是小凉的绝对死忠,”萧零然一副羡慕表情,“数十年如一日的爱戴有加啊。”
“哪有那么夸张啦!”田丁见拍她脑袋,转头看见风间树在恶狠狠地喊:“老板娘,上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很多种。
路人甲和萧零然的关系叫做擦肩而过。萧零然和田丁见的关系叫做青梅竹马。田丁见和曾斗城的关系叫做两肋插刀。曾斗城和蔺子凉的关系叫做一厢情愿。蔺子凉和新邻居风间树的关系——
在今天晚上,被蔺子凉当着众多人的面,定性为“讨厌”。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词语:讨厌。
当你在公共汽车上被人不小心踩到脚时会说“讨厌”。当你被喜欢的男生耍弄时会说“讨厌”。当你早上想要赖床却不得不起时会说“讨厌”。
可是你,可曾被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用饱含眼泪的眼睛瞪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讨厌你!非常非常!”
你一定没有遇到过,这样让人非常非常沮丧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