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风间树,是在两年前。
“所以你想说的就是,现在不管哪一家银行,都不肯再给我们进行担保贷款了?”隔着总裁办公室深色厚重的大门,夏锦茗依然清楚地听到父亲歇斯底里的声音。
她犹豫了一会儿,一下推开门,大声嬉笑着:“Hello,老爸!我来啦!”
办公桌前的中年人正低着头说着什么,被老爸挥手打断了:“关于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聊,你先出去吧。”
“老爸,发生什么事了吗?”夏锦茗一脸好奇的表情。
“哦,没,没什么呀。”老爸招呼夏锦茗在他前面坐下来,“如果有事的话,那也是好事哦。”
夏爸爸在夏锦茗的面前摊开一本相册,笑嘻嘻地说:“女儿长大咯,最近有没有优秀的男孩子追你?”
相册里统统都是一个男孩子的照片。
他白净瘦削,细长的眼睛带着一丝顽皮的神情,微微抿着的嘴角又透露出一股倔强的味道。相册里的他,有时是在沉思,有时是在微笑,有时是在比赛的领奖台上举着奖杯的模样。无论哪一个场合,哪一种造型,都是一副冷峻的模样,眉宇间紧锁着不快乐的因子。
“这是……”
“你还记不记得,老爸的好朋友,风间伯伯?”夏爸爸提醒她,“他的儿子风间树,比你大四五岁,去年才回到秀城生活呢。上次我见过一面,是个挺帅挺不错的男孩子。”
“爸!”夏锦茗毫无兴趣地把相册合上,“难道你怕你女儿嫁不出去呀!”
“小茗,阿树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啊,你们可以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帅哥那么多,我跟每个人都去‘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呀?”夏锦茗的终极武器是撒娇,她拉着老爸的胳膊左右摇晃,“老爸,家族相亲多老土呀,会被别人笑死的!”
如果是以往,老爸一定会哭笑不得地拍拍夏锦茗的脑袋,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随你怎样,你开心就好了!”
可是这一次,夏爸爸却推开夏锦茗的手,走到办公室的窗前,点燃一支烟,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熙攘的马路。
突然在空气里嗅到一丝不太明朗的气氛,夏锦茗顿时有些紧张:“老爸,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夏爸爸吐了一个眼圈,似乎考虑了很久,终于说:“小茗,我想你刚才也听到了吧。我们公司,陷入了困境。”
“然后呢?”
“上一个地产企划因为缺少充足条件就仓促上马,结果中途停工,损失惨重。不光现金链出现了断裂,我们公司的专业资质也受到严重质疑。”顿了一顿,夏爸爸继续说,“换句话说,现在既没有银行愿意给我们提供贷款帮我们渡过难关,公司花了很多物力时间培养出来的工程师也都大量流失。可以说,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啊。”
“所以……所以你打别人的主意?”夏锦茗难以置信,“打算卖掉你的女儿?”
“这怎么是叫卖女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夏妈妈悄无声息地进了办公室,“小茗,你都这么大了,应该懂得分担父母的难处,帮帮我们了。”
她拿起相册,一页一页翻给夏锦茗看:“这个风间树,无论人品、样貌、才干、家世,都相当出挑。我相信在你的身边,也很难找到一个像他这么优秀的男孩子了吧。”
“我知道,妈,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夏锦茗辩解道。
“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你该知道恋爱和婚姻都是有难度系数的。不是怀抱追求幸福目的的人,都能得到幸福。只有聪明的人,掌握方式方法的人,才能更快地得到幸福。”夏妈妈的口气温柔了许多,“你相信爸爸妈妈,不会害你的。”
夏锦茗抬起头来看着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
这样的年纪,从来没有为谁动过心,这样无忧无虑的年纪,为什么就一定要背负起这么沉重的情感包袱呢?
“女儿,这不是什么阴谋,我们也没有算计他们家什么。”夏妈妈见女儿有些让步,眼睛里闪烁出希望的火花,“这是,强强联合。这是帮你得到幸福的,最快速安全的方式。”
虽然并不愿意承认,只看见他照片的自己从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抵触情绪。于是安慰自己,就当一件任务去完成吧。就当自己是为了帮助爸妈度过难关不惜粉身碎骨的宇宙无敌伟大的好女儿吧。
“你就是小茗呀!”
第一次在树妈妈面前出现,夏锦茗穿着清爽简单的白色衣裙,原本时尚挑染的卷发统统拉直染黑,闪亮柔顺地伏在自己的双肩。
夏锦茗听见自己,用以往音量的三分之一的声音说:“阿姨好。”然后附赠超级甜美微笑一个,
从进了这座大宅子开始,夏锦茗就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讨人喜欢的,乖巧的好女孩。因为来之前,妈妈对她说:“风间树的妈妈是个相当苛刻的女人。要想接近风间树,必须先过他妈妈这一关。”
所以,所以连风间树的面都没见到,还不知道他是个风度翩翩的好男生,还是脾气爆裂的坏小子,就得先去应付他老妈了。
这算什么事儿嘛!
显然,树妈妈对夏锦茗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她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赞不绝口:“老夏的女儿果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呀,真是和我们家阿树很配呢。”
夏锦茗脸红了一下,很臭屁地想: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不过呢,我们家阿树的脾气可不太好。”树妈妈若有所思地说,“小茗应该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吧。以后,要忍着点我们家阿树的臭脾气哦。”
什么都没说,夏锦茗就点了点头。
“还有,阿树呢,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因为一些原因……呃,以前一直在汩罗生活的,你知道,我们家有很多产业在汩罗嘛。后来因为身体的原因,回到秀城生活治疗了。”树妈妈看着夏锦茗,意味深长地说,“但那个小子还是很贪玩,一直都想溜回去。所以,你要帮我照顾好他哦。”
什么照顾好他嘛。
潜台词明明就是“你要帮我看住他哦”或是“有任何情况都要向我汇报哦。”
还真的是很奇怪的母子关系。
可是自己呢,怀抱着这样一种不单纯的目的去和一个男生相处,这也是一种很奇怪的恋爱关系吧。
奇怪加奇怪,无所谓是双份奇怪还是不再奇怪。
反正,各取所需就好了。
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耻吧?这么小年纪,却有这么深重的心机。你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呵呵,我也并不情愿去给自己戴上一副化妆面具。承受这么多,我也很委屈。所以,第一次见到风间树,我就被他的嚣张给气哭了。当时就想,不干了不干了不干了。
可是,后来,你知道的,风间树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小子。朝夕相处之间,谁都会恋上他的眼角眉梢。
我想是吧。
忘记是第几次去医院看他了。
每一次,夏锦茗都会带着“亲手制作”的点心。有时候是泡芙,有时候是蜂蜜蛋糕,有时候是巧克力蛋挞。
一开始,风间树勉为其难地接受她的殷勤。慢慢的,夏锦茗发现,在见到她走进病房的时候,风间树的脸上会露出逐渐明朗的微笑。
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直接。
“喏,今天给你带的是,夏锦茗独家秘制的樱桃慕斯哦!”
话音未落,风间树已经接过她递上来的餐点盒,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夏锦茗暗自窃喜。
这个樱桃慕斯,是她在街角的高档西点屋,花了不菲的价钱买来的呢。然后,丢掉华丽的包装,变成了她夏锦茗独门秘制的爱心点心了。
“味道怎么样?”
风间树嘴里塞满了美味的樱桃慕斯,根本没法回答她,只是胡乱地点了几下头。然后,他往病房外瞟了一眼,嘟囔了一句:“烦死了。”然后迅速躺在病**,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的模样。
看见他的嘴角还带着一大块红色奶油,夏锦茗觉得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点可笑。
当然,他假装睡觉的原因,想也不用想,那是树妈妈来了。
果然,几秒钟之后,病房门打开。
夏锦茗转过身,用甜美可人的笑容对着门口的树妈妈轻轻唤一声:“阿姨好。”然后压低嗓音说:“阿树刚刚睡着,我们出去吧。”
树妈妈看了一眼病**的风间树,点点头。
“他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吗?”就像审讯一样迫不及待的口吻。
“情绪还算稳定吧,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夏锦茗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辛苦你了。”树妈妈拍拍夏锦茗的肩膀,好像上级领导对下属的认可和鼓励,“你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阿姨,你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说的。”
“好。那我先走了。”
环佩叮当的声响伴着一众陪同铿铿锵锵的皮鞋声,终于消失在医院的走廊里。
夏锦茗侧身靠在墙上,轻轻吁了一口气。
多么艰难的,终于,又一次地圆满完成了任务。
仿佛她,从来就不是谁的女儿,谁未来可能的儿媳妇。而是一个间谍,一个陪伴,一个工作人员。
只需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不用投入任何情感因素的,工作人员。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
可以带着任务进来,带着抵触情绪进来,就真的能够心如止水,雷打不动吗?
就像007中的反派邦女郎总会对花心不羁的邦德先生情难自控,再高的专业素养,也抵不过朝朝暮暮的坦诚相处吧?
况且,夏锦茗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转身推开病房的门,看见风间树已经坐在病**,用一副轻蔑的神气问她:“那个女人走了?”
“嗯,阿姨见你在休息,就先回去了。”
“有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来?我到花园里去呆着好了。”
“阿树,你,你是不是对阿姨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风间树冷笑了一声,“不是误会,是认识到她的真面目。”
仿佛意识到什么,风间树突然噤声,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好啦,树哥哥,不要不开心咯,我陪你去花园逛逛吧。”
才懒得管你跟她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一个避而不见,一个紧张监视。我只要让你开心,让你喜欢上我就好。其他,我才懒得管。
真的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嗯。
没有任何关系。
一点都没有。
我确定。
你看,其实就是当一个人不那么确定的时候,才会反反复复说服自己去相信。我想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点爱上风间树了吧。
一开始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他想离开这里,是因为他厌恶他的母亲。连续两次企图帮他“越狱”离开,全都以失败告终。当然,这也是我意料中的失败。看得到结果的,有预谋的失败。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让他千方百计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挂念汨罗城的海景风光,不是因为他牵系日渐壮大的家族事业,不是因为厌恶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更不是因为想要带我远走高飞。
而是因为,你。
蔺子凉,是因为你。
两年前,因为你。
“树哥哥,你在里面吗?我进来了哦。”
并没有回音,夏锦茗推门进去。
仍是意料之中的黑。
黑暗之中,仍能感受到屋里纷攘凌乱的情绪。原本干净整洁的房间混乱不堪,倒着的椅子,乱扔的衣服,白色床单胡乱地皱成一团,空气中充满污浊恶心的气味。那是混杂着酒精、灰尘,以及汗液的陈腐气息。
“树哥哥……你怎么了?”
看不见凌乱的家具物件,夏锦茗跌跌撞撞冲进房间里,顺着呻吟的方向,她不小心叮叮当当地碰倒一大堆酒瓶。隐约看见,一个一个又一个酒瓶,横七竖八占据了地板上大部分空间。酒瓶的中间,正是缩成一团的风间树。
“喝,给我酒……”他在嘟嘟囔囔。
“树哥哥,别喝了。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酒啊?”夏锦茗赶紧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
“小茗……是你吗?给我酒。求求你!”风间树耍赖皮的模样,看上去那么地让人怜惜。
“别喝了呀,不能再喝了。”
“给我酒呀。小茗,帮帮我好不好?”他抓住她的手。
“不是我不帮你呀,而是帮不了你!”夏锦茗试图扶他起来,却不得任何要领,力气也不够。风间树又跌坐在地板上。
“你能帮我什么?你什么都帮不了我!”夏锦茗想要再扶他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树哥哥……”夏锦茗咬紧嘴唇,“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被那个女人发现啊?她为什么死都不肯放我回汩罗呢?”
黑暗中的夏锦茗泪流满面。
是啊,她可以心机沉重,也可以别有用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从一个卑鄙丑陋的配角,一步一步成为幕后的始作俑者?如果说一开始不情不愿地进入这个棋局,是因为要满足父母的欲念,是因为要讨好树妈妈的欢心。那么,如今自己一次又一次亲手导演的这一场场日升月落的戏,究竟是为了证明对于长辈的忠心,还是为了骗取风间树的信任和喜爱?还是想用阴谋来彻底掌控别人的喜怒哀乐,来证明向来受制于他人的自己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夏锦茗都用这一次次自作聪明的把戏,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把他伤害到人生最低沉的境地。
你是个卑鄙的刽子手。
不,你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更卑鄙,更残忍。
风间树想要站起来,摇摇晃晃差点扑到夏锦茗身上。
夏锦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不。
不要靠近我。
不要依赖我。
不要这么相信我。
树哥哥,是我这么残忍地,一次又一次骗了你,一次又一次粉碎你的梦想。把你从逃出生天的云端,狠狠抛向坚硬无情的土地。
对不起。
看着你这么伤心,我却无能为力。
“小凉……小凉……我想你。”
扑了个空的风间树趴在床沿,因为酒精的效力,他终于变得安静,沉堕进梦乡。
也许只有在那里,他才是自由而快乐的。
不要问我为什么他会一直在梦中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
我也没有问过他。我只知道,在汩罗城,有一个叫“小凉”的女孩子,让风间树神魂颠倒,魂牵梦萦。我只知道,在汩罗城,有一个叫“小凉”的女孩子,是风间树想要挣脱一切,抛弃一切的惟一理由。
谁知道呢?
也许是某一年,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哪条街道,你们曾经一见钟情;也许是上辈子,你们彼此恩爱终不能厮守,于是约好今生再相聚;也许是梦境中,你们愉快嬉戏快乐无比。
总之,在曾经的某一刻,你们的脑电波,那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从此胶着,不离不弃。
我多么,羡慕你。
我决定,从此不再伤害他。
再也不。
绝对不。
哪怕被人骂自私,无情,没良心。
也不能,再伤害他。
并且,要帮助他离开。
就这么决定。
“阿姨,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在这栋威严老宅的会客室里,夏锦茗和树妈妈正在交谈着。
“树哥哥整日这样关在房里,总不是办法。你知道,空气那么糟糕,他又不允许别人打开窗户,拉开窗帘,对他的康复太不利了。”
“可是,那你说怎么办呢?”树妈妈叹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看不住这小子,总是一有机会就想往汩罗跑。多亏每次都有你帮我通风报信啊。”
“对了,阿姨,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夏锦茗问,“为什么树哥哥一直想回去,你们都不允许呢?他本来不是一直在那里生活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你不知道,在,在阿树二十岁的那年,发生了一场海啸……”树妈妈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那一次,差一点……差一点要了阿树的命啊!”
顿了一顿,树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都怪,都怪那个叫什么小凉的女孩子……”
小凉?
是那天醉酒的风间树仍在念叨的小凉?
她又是是谁呢?
刚想开口继续问下去,树妈妈摆摆手说:“别管这些了,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刚才说,你有个什么建议?”
“嗯。我家在郊区有栋老房子。其实树哥哥老住在这旧城区,空气、环境都不是很好,不如,让他搬出去休养一段时间。我想,那样对他的康复会比较有利吧。”
“可是,万一他又溜掉怎么办?我跟你说,如果他再跑回去汩罗,那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呀!”
“阿姨你放心吧,那边交通很不方便的,没那么容易就溜掉的。”夏锦茗的微笑总是很有说服力,“可以安排一些人在附近的农家住下,但是别在树哥哥的视野范围内出现,如果他起疑心了,反而对他的心情没什么好处了。谁喜欢整天被监视着呢。”
见树妈妈还是有些犹疑,夏锦茗扬扬手里的手机:“放心吧,阿姨,我会每天跟你汇报树哥哥的情况,就像以前一样。”
后来?
后来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吧。
在郊外农庄小住养身的风间树,终于在一个夜晚消失不见。
我为他准备好行李,安排好汽车,预定好机票。
在那个夏天即将开始的夜晚,送他离开。
临上车的时候,风间树拍拍我的手说:“谢谢你,小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我摇摇头,笑着对他说:“不客气,树哥哥。希望你这次去,能够找到你的,那个小凉。”
风间树愣住了:“我对你提到过她?”
我仍旧摇头:“你的脸上写着你热爱的那个女孩的名字,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
车子启动了,我想风间树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他满脸狐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秀城。
去寻找他苦苦思念的幸福。
“你太过分了!”
“啪”的一声,树妈妈给夏锦茗狠狠一记耳光。夏锦茗吃不住她的力气,跌坐在老宅客厅的地毯上。
“我正要找你算账,你竟然还敢搞这样的事情来骗我!”树妈妈甩了一张报纸在夏锦茗面前。
“夏氏企业宣告破产倒闭,总裁夫妇神秘失踪”
触目惊心的标题。
夏锦茗赶紧拿起报纸,几乎是颤抖着读完一整版新闻。
“曾经在房地产行业获利无数的夏氏企业一夜之间宣告破产……据知情人士透露,近年来,夏氏企业连续数次投资失败,不仅欠下银行巨额贷款,公司内部也管理混乱,多名决策高层人员均被竞争对手网罗……破产消息一经证实,夏氏企业旗下员工以及与之有密切合作往来的企业负责人将其大厦团团包围,却始终不见夏氏夫妇……经由出入境调查部门证实,夏氏夫妇早前已将全部剩余财产转移到国外某银行,并搭乘昨天深夜的班机离开我国……据悉,夏氏夫妇的惟一生女仍在国内,且为著名船坞制造业大亨风间集团长孙的准未婚妻……经由破产一案遭受牵连的多位受害者表示,他们将运用法律武器索赔到底……那么,究竟是父债女还,还是由风间集团接手,为夏氏集团偿清债务,请继续关注本报的跟踪报道……”
白纸黑则的确凿。
眼见为实的确凿。
人证物证俱在的确凿。
亲爱的爸爸妈妈。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夏氏企业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医治。原来你们所谓的“强强联合”不过是“栽赃嫁祸”。原来你们早已打算把我抛弃,把我变成将债务转移到别的家族的一根救命绳索。
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
下定了决心,夏锦茗抬起头来,看着树妈妈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坚定:“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承担的,我会走。”
“哼,笑话!想走?现在?怎么可能!”树妈妈的威严完全不可抗拒,“你现在走,外面的媒体会怎么报道?势利公婆落井下石赶走尚未进门的媳妇?还是风间家族搞垮夏氏企业人财两空?你必须留下来。”
顿了一顿,她继续说:“而且,永远地留下来。”
“那你究竟想怎样?”夏锦茗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眼泪涌出眼眶。
“你放心,这点债务我们还是承担得起,多养你一个闲人当然更不在话下。”树妈妈的高傲不可一世,“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们风间家族是多么地重情重义。我会想办法,让风间树娶你国门。虽然我知道,他根本一点都不爱你。”
“不,不要……不要这样对待树哥哥,不要……”夏锦茗的精神防线已经全线崩溃,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已经由不得你了。从此以后,你必须为你和你父母的嚣张行为,付出你的自由作为代价。”树妈妈摆摆手,“我累了,你快点收拾东西,去汩罗吧,去照顾好我的儿子。有任何情况,都必须向我汇报。”
在这个广袤的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美色、权势、才能、运气……就以为能任意主宰别人的生活、悲喜,甚至生死。他们的精神结界破坏性极强,残忍而坚不可摧。
就好像飞扬跋扈的树妈妈,就好像自私自利的父母,就好像自作聪明的自己。
但其实,这样的人才是最愚蠢的。
因为,没有人自愿会生活在这种人的身边。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会感觉自己被危险包围,都会想迫不及待地逃出掌控。只要有任何机会,他们身边的人都会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
他们的身边,终将空空如也,什么都无法留下。
惟有爱,才能让人心悦诚服地留在身边,不离不弃,细水长流。
“小凉,我的故事讲完了。”
完成了如此冗长崎岖的叙述,夏锦茗叹一口气,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蔺子凉。
“很没劲,很无聊吧?”
泪流满面的蔺子凉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小茗。不是这样的。”
“虽然我也有很多问题,仍旧没有答案。”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夏锦茗看起来就像个姐姐般淡定从容,“但是小凉,我知道,你是幸运的。对于女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被一个人如此深刻地爱着,还要幸福美好了。”
“小茗,对不起。我误会了你。”蔺子凉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种快要被抽空的痛感,能量在源源不断地从某个黑洞中流失殆尽。太过于悲伤的情绪,让她快要窒息。
“当然不要对不起,傻瓜。虽然我很爱风间树,但我知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抛弃一切的,牢牢抓住这份爱情。如果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那别人所遭受的所有伤害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可是小茗,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你不是说,他有最后的话想要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我不打算告诉你了,你自己问他吧。”夏锦茗站起身,拍拍因为潮湿而黏腻在衣服上的细软白沙,“小凉,飞机抵达汩罗之前,我给风间树发了邮件。我告诉他,他请求我帮他的最后一个忙,我无法办到。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很快赶来的吧。”
“可是,不是有很多保镖看着他吗?他怎么来得了?”
“小凉,如果有一个人,他的心里是如此地爱着另一个人。这种情感,超越了生死,跨越了距离,你觉得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恐惧和退缩吗?”
“请相信,终会有那么一个人,会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来。”
请相信吧。
那个为你排山倒海,破空而来的人。
终于会掩藏掉风尘仆仆的结痂的伤疤,故作轻松地在你面前臭屁一句——
“哈哈,我来了。想我了没呀?”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该走了。”夏锦茗转身离开。
“你要去哪?”蔺子凉太担心这个饱经沧桑的女孩了,她一个人,能去哪里呢?
蔺子凉转过身对她说:“小茗,不要走了,留下来吧。”
看见身后立着的男孩子,两个女孩都愣住了。
面前的这个男孩子面孔苍白,显然在到达这里之前经过了远距离快速度的奔跑。
他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他的嘴唇因为紧张微微发颤,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飘忽闪烁。
他知道自己应该故作轻松,臭屁兮兮。
但是,他仍然无法拿捏得当他的声线。
他听到自己干涩颤抖的声音:
“小凉,锦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