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对李老先生来说那是臭并幸福着。

他说臭是好现象,臭就说明这是建国以来,继马王堆辛追墓后,发现的第二具完整湿尸。棺木被抬出墓室,送入临时搭建的实验室。等河南省博物院的专家陆续到场便开了棺,初步认定了这是一具男尸,头颅、躯干、四肢,一样不少,更为可贵的是从尸体半腐烂的手上,人们看见了软组织。

一时间棺内所有的金银玉器都变得不重要,对于考古者来说,一具古代尸体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对古代中国人的人种学研究,总不能一直落在虎视眈眈的日本之后,那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队长鼻翼翕动,想笑,想哭,想放声大喊,他背过身去见老头,见其已经满脸泪水。

消息通过电报,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传到了郑州,传到了北京。考古所轰动了,专家学者们兴奋不已,所长、考古学界旦斗夏鼐先生本来要亲自过来,可惜因为远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后,老头在河边洗脚,一边洗一边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呀拉索~~~~~~~~~献给亲人金珠玛~~~~~~~~~人民的江山万年红万呀万年红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给他搓袜子:“巴扎嘿!”

“嘿!”老家伙继续:“敬上一杯青稞酒哟呀啦嗨!献给敬爱的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嗨!”

考古队成员含笑掩去半边脸:老头子错乱了……

老头子又开始:“阿拉木汗怎么样~~~”,史卫东拎着袜子**着伴舞:“亚克西!亚克西!”

夏明若爬在树梢上,大笑鼓掌,还不忘撺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不来了!”老头抹一把汗:“喝酒!夏明若!给我买酒去!当浮一大白!”

“得令!”夏明若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招呼跟屁虫:“狗剩!”

“到!”

“占领公社供销社高地!”

“噢————”刘狗剩领到几张毛票,撒丫子冲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后面催:“全力冲锋!炮火掩护!注意隐蔽!”

刘狗剩过土坡时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单脚跳着回来穿。

夏明若又喊:“指导员——!坚持住!”

楚海洋从工地走来,笑着弹夏明若脑袋:“欺负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况,小朋友心甘情愿的,”夏明若高声问:“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朋友回头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脸坦然。

楚海洋没话说了,老头却突然回神:“对、对!我要去给北京发电报!向上级申请派最好的技师来!”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拦住他:“别,您呆着,我去。”

“您去了北京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个姓技的。”

老家伙想了想,拒不承认,扭着老腰回去休息了,史卫东抖动着八字眉跟上。

当天晚上考古队摆开筵席痛饮庆功酒,碰着搪瓷缸嘶吼壮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树皮,吃得草根,来日方长显身手,我等甘洒热血写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黄色歌曲,什么哥啊,妹啊,一想泪花流啊。老头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脚说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听说技师们已经在往洛阳的路上了。

众人欢呼雀跃,埋头苦干日夜不休,连墓室的地砖全都一块块掀开清理,于是意外找到一只隐藏坑,里面是一块石刻板,板上有猫鬼图案。老头研究半天,说可能是造墓时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只能说明坟墓营造者心怀鬼胎,且与墓主有仇。

这期间夏明若突然偏离正常轨道,说要教刘狗剩算术,结果发现这个小朋友离“笨蛋”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问过乡小学的老师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读一年级。

对此夏明若表示了极大的感动,拍着小朋友的肩,指着夕阳说居里夫人埋首实验,陈景润挑战巅峰,林则徐虎门销烟(这有什么关系?),狗剩,你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真理就在前方!胜利也在前方!

刘狗剩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仰望着人生导师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脸蛋,发誓从今往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远追随。

楚海洋劝他悬崖勒马:“怎么谁都不跟,偏要跟着他?”

刘狗剩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楚海洋一边修电表一边说:“我们上小学时,武斗风气还挺浓,狗剩你都想象不出那种情景,可是真刀真枪坦克大炮地干呐。北京还好,据说武汉死伤都上万了。到了学校里,就老有人在书包里装砖头。只是人家装一块,夏明若要装两块,拍了一块还有一块,号称备用武器,那叫一个阴损。”

“最无耻的是,”楚海洋扑哧笑了:“这人念到高小时结仇太多,只能在帽子里垫铁皮,结果每天都被磨得哭。”

“瞎说!”夏明若说:“谁哭了!?”

“差点都被磨秃了还说没哭?”楚海洋大笑:“忘恩负义!天天帮你上药水的是谁啊?我说,现在怎么不垫了?垫呀!垫了老头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头正好出现,他慢慢从楚海洋身后露出脸来,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顿:“秃、瓢。”

楚海洋跳将起来,一手抱住夏明若,一手拉过刘狗剩,拖儿带女地逃走了。

第五天傍晚,技师终于出现在村口,考古队以及全体村民鼓着掌隆重迎接。

技师团队一共十来个人,主要任务是保护尸体,进行初步防腐处理。其中有个从公安系统借来的年轻法医,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听他的名字便问:“你从云南回来了?”

那法医正整理着器械,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按说这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线条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里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吓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儿园时里通外国!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给小学班主任!还悍然袭击过工宣队造反先锋王大妈……”

“你刚才说什么?”林少湖问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云、我、我说云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里却渐渐放出光来:“你认识程静钧?”

夏明若点了点头。

那人突然笑了,仿佛阳光消融了坚冰:“程大少爷是不是依旧不务正业?”

夏明若很想庄严地说不,他正追随着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的脚步为祖国边疆的卫生事业贡献着光和热,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涂的用药方法,又承认还是林少湖看人透彻。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脸:“我现在去看看尸体。”

夏明若老老实实答应:“哎。”

那人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他好不好?”

“啊?”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头教育刘狗剩说:“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风!”

刘狗剩深以为然,从此后在幻想当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标。

炎热奠气是的考验,好在附近乡里有个老二线工厂,愿意全力支持国家的考古事业,便把地下冰窖借给了他们,每天考古队还从各处调来大量的冰块以维持冰窖的温度,技师们则不停地为男尸注射防腐剂,几天下来,楚海洋也成了防腐专家。

但运输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崎岖的山路让并不太远的洛阳遥不可及。大伙儿也仅仅高兴了一阵便愁起来,负责的李老头夜夜睡不好觉,半夜挠床挠得比耗子还凶。

夏明若只好跑到工厂车间搭了个铺,这天后半夜也失眠,琢磨着大叔和豹子应该睡着了,便爬起来去看技师们工作,结果发现楚海洋和老头也在,又怕被他们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见林少湖。

林少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着。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脸来:“怎么还不睡?”

夏明若问:“你困啦?”

“有点,”林少湖说:“那个尸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验。”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待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大少爷,”林少湖又笑起来:“什么都不懂,不食人间烟火,金丝鸟,所以……”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不跟小孩子讲。”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了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估计也不敢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喂,”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我说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