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中的那个男孩就是“一只耳”吕毛毛。自从“二进宫”后,他就变成了一只沉默的刺猬。只要靠近他,就会被扎一身刺,所以同号房的人索性把他弃到了角落里,不愿意搭理他。

我向衢八两做了汇报,请他同意把吕毛毛调到老庄所在的西1监室。衢八两先肯定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接着提醒我不能只指望老庄在内部做工作,建议我到外面的世界寻找困住吕毛毛的心结。

吕毛毛立即被调到了西1监室,成了老庄的重点关注对象。没过多久,吕毛毛便发现,整个监室的在押人员,包括那些最狠的角色,都坚定地和老庄站在一起。可以说,在西1监室,除了睡觉,吕毛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这些老江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这让吕毛毛又气又恼。

一天午后,吕毛毛像是要发泄似的,对着墙壁不停地捶拳头,白灰簌簌地落了他一脑袋。老庄拦腰抱住吕毛毛,这下他折腾得更厉害了。老庄只得双手抄过他腋下,一把将吕毛毛提了起来,然后瞪大眼盯着这个愤怒的少年。吕毛毛还是不管不顾地用胳膊和腿乱扑腾,但老庄一点也不躲。吕毛毛把脑袋别了过去,可老庄灼热的凝视如烧红的铁一般烙在他的脸上。最终,吕毛毛垂下了脑袋,消停了。吕毛毛这样做或许只是权宜之计,可老庄对此很认真。接下来的日子里,吕毛毛只要有所反抗,就会被老庄提到半空、贴在墙上。

我问老庄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庄笑着解释:“我在戈壁滩蹲监狱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来自草原的汉子。那时候正在扩建监狱,找来了不少马匹帮忙干活儿。有的小马驹性子太烈,不听从指令干活儿,管教就让这个汉子去驯马。在驯马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两条定律:一是要直视马驹的眼睛,这意味着你不会怕它;二是动作要缓慢、轻柔。这是要让它安心,表示你不会伤害它。后来,我就跟在这个草原汉子后面学驯马,还真驯服了几匹膘肥体壮的马。”

“所以,你是把吕毛毛当成一匹小马驹在驯?”

“也不完全是。草原上的马可以恣意狂奔,发泄过剩的精力,但在这地方,你跑一个试试看?”说完,老庄哈哈一笑。

“我听说吕毛毛的足球踢得不错,倒是可以组织一场五人制或者七人制的足球赛,让他发泄一下。正好前两天开例会的时候,所里说要举行秋季文体活动。”

老庄摇了摇头:“其实,我想让他憋着那股劲。”

“为什么?”提出疑问后,我随即自己给出了回答,“明白了。你希望他心里的那层壳能被过大的压力冲破,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那只是一个契机,想彻底医好吕毛毛,还要找到让他的性格发生转变的关键因素。”

我陷入沉思,想起近期寻访吕毛毛老家的过程。

老庄说:“你有没有注意到,吕毛毛晚上睡觉时会把大拇指塞到嘴巴里?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弗洛伊德有一个理论是解释这种现象的,说这是一个人幼年缺少母爱的表现。”

“他的母亲呢?”

“据说在他幼年的时候被人害了。”

“他的父亲呢?”

“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一蹶不振,成天沉溺在酒精中,还经常打吕毛毛。后来,一天夜晚他喝多了,引发了脑中风,一头栽进臭水沟里死了。”

老庄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有天晚上,我听见吕毛毛说梦话,他说‘我错了,妈,我错了’。”

“他错在哪儿了?”

老庄摇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梦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喃喃道,抬头发现老庄正盯着我,眼睛放光。我意识到他已经有了答案。老庄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吕毛毛觉得他母亲的死和他有关,所以才会说‘妈,我错了’?”

我紧接着说:“一定是这件事让他的人生发生了转变。”

老庄点头:“我会和他继续接触,验证这是不是最根本的因素;你想办法查清楚他母亲的去世和他有没有关系。”

“好的,放心吧。”

老庄拍了拍我的肩膀,随红鼻子管教离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竟然和这名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里应外合、完美配合,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第二天,我来到吕毛毛出生和长大的巷子,试图寻找关于他母亲的点滴线索。我发现,对于这个城市来说,吕毛毛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外来打工者。他们从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城市来到这里,相遇相爱,然后结婚生子。从吕毛毛的母亲来到这座城市到她去世,这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发生在短短六年间。她的丈夫只比她多活了四年,最终也走上了“刑场”。他们就像两片浮萍,悄无声息地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剩下命运如蒲公英种子般的吕毛毛独活于世。

由于在吕毛毛的出生地寻访不到任何与这一家相熟的人,我来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找到了姓许的管片儿民警,试图从他这里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老许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但他整个人精神矍铄,额头上那如刀劈斧砍的皱纹尤其显示出他的经验和资历。老许端着一个很有年头的搪瓷缸喝水,瓷缸上隐约刻着几个数字,后面跟着“部队”二字。

注意到我在盯着搪瓷缸发呆,老许笑说:“这是从战场带回来的一个纪念。瞧,上面还有弹痕呢。”他掉转过杯子,我发现杯身一侧有一块被弹片蹭过的痕迹。

我问老许:“在派出所工作多久了?”

他说:“自从退伍转业后就一直在派出所工作。”

我说:“派出所的工作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肯定没有战场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精彩’吧?”

老许沉默了会儿说:“在战场上你没得选择,但现在面对这些琐碎之事,每次都要自己做选择,这大概更考验一个人的勇气吧。”

我“嗯”了一声,把从人口系统中“死亡注销”那一栏下载的吕毛毛母亲的户籍页递给了老许,问他对辖区内的这个住户是否熟悉。

老许看了几秒后说:“我对她的丈夫很熟悉,是一个酒鬼。”

“是的。但这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呢?”

“说起来,应该是这个女人的死让她丈夫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老许顿了顿,大概是在组织脑中纷乱的回忆,然后说,“这个女人是在一起人质劫持案中死亡的。”

“等等,人质劫持?”

“是的。那起劫持案发生在午后,劫持者持刀闯进了一家小诊所,想报复诊所里的医生。可是医生当天不在,他于是开始肆意行凶,先刺伤了这个女人,后又将她劫持。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开始和他谈判,但那名劫持者的情绪不知为何越来越激动。不得已,警方最后把他击毙了,被劫持的这个女人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去诊所,她的丈夫当时在哪里?”

老许说:“我记得女人的丈夫也在现场,事后我还给他做了份笔录材料。事情已过去十几年了,我记不太清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去档案室把卷宗调出来看一看啊。”

老许离开了一刻钟。再回来时,他手里捧着一份不算很厚的卷宗。老许说:“你先看,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老许端着搪瓷缸自顾自地喝茶,我则在这份卷宗的字里行间明白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天,吕毛毛的母亲在给吕毛毛喂奶时胸部被咬出了血,于是便在丈夫的陪同下去了那家小诊所。护士在里面的治疗间给吕毛毛的母亲处理伤口时,她的丈夫在外面等。不一会儿,护士从治疗间出来配药时,那个持刀的男人闯了进来。护士尖叫着跑了出去,诊所里的病人见状也都跟着跑了出去,包括没搞清楚情况的吕毛毛的父亲,只把吕毛毛的母亲丢给了持刀劫匪。

我放下卷宗,问:“吕毛毛他爸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在诊所里没出来吗?”

“当时场面比较混乱,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外跑,他应该以为自己的老婆已经跑出来了。”

“所以他感到很自责?”

“是的,他老婆死的时候他还有些木讷,好像没搞清楚状况。直到晚上我给他录完笔录材料,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一个没注意他就冲到了窗前,大半个身子都出去了。那可是五楼啊,好在我反应够快,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拽回了走廊。”

“后来他就开始酗酒,选择醉生梦死?”

老许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对了,你怎么想起来了解这一段的?”

我把吕毛毛系列盗窃案的情况跟他说了。

老许“哦”了一声道:“是那个小孩儿。”

“我在卷宗里注意到,女人是在喂奶的时候胸脯被咬出了血。可我算了一下,那时吕毛毛应该快满三岁了,按理早该断奶了啊?”

老许说:“吕毛毛的母亲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非常溺爱儿子。”

老许的话让我想起老庄曾说过,吕毛毛睡觉时会把大拇指塞进嘴里吮吸,这或许就是因为小时候缺奶而留下的一种习惯性动作。

老许接着说:“吕毛毛他爸酗酒后就开始打小孩儿,把吕毛毛从小打到大,直到他栽倒在臭水沟里。”

“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儿子呢?那可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大概酒精把他的脑袋弄糊涂了吧。”顿了顿,老许又说,“因为他打小孩儿打得太狠,我还出过警。我记得听他说过,就是因为吕毛毛把他妈咬伤了,他妈才去了诊所,才会遭遇不测。他把老婆的死全怪罪到了小孩儿头上。”

我的心一惊,立刻明白了吕毛毛那句梦呓‘妈,我错了’是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服气:“可是,他作为丈夫却把老婆一个人丢在里面,难道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老许点头:“是啊。但你要明白,一个人为了继续活下去,往往会把自己的过错转嫁到别人身上。再说了,吕毛毛他爸也在用酒精惩罚自己。”

对于这个酗酒而死的男人,我既同情又仇恨。就在此时,老许把卷宗翻开道:“其实,那天吕毛毛他妈去诊所不仅是为了处理胸脯处的伤口,她还有妇科病,所以她去诊所也是为了配消炎药水。这一点在那名护士的讯问笔录里有记录。”

我意识到这或许是解除吕毛毛负罪枷锁的重要线索,便请求复印一份那名护士的讯问笔录。老许同意了我的请求。

复印笔录的时候,老许对我说:“对了,在警方和劫匪僵持的时候,女人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可能挺不住了,还对着镜头说了一段话。”

“镜头?”

“是的,整个劫持过程都被刑事技术部门录像并制成了光盘。喏,光盘就在卷宗的后面。”

“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挺感人的,我记得我还掉了几滴老泪。”

我把光盘放进老许的笔记本电脑光驱里,随即在屏幕上看到一个绝望的女人被同样绝望的凶手劫持。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毛毛的母亲变得越来越虚弱,凶手却越来越亢奋。就在警方采取行动的两三分钟前,女人突然积攒起力量喊出了吕毛毛的名字,她要她的丈夫告诉儿子,她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让儿子“不要仇恨这个世界,要勇敢地、满怀爱心地活下去”。

接下来是警方强攻的画面。一名女警察以探视人质的伤情为由,慢慢地靠近劫持者。在距劫持者不到一米时,女警察突然从医药箱里掏出一把手枪,朝凶手的额头连开了三枪。吕毛毛的母亲随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冲上前救援的医护人员这才发现,她的后腰处早已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

解救现场乱成一片,女人最后讲的那几句话让我鼻子发酸。我回头,看到老许又在抹眼泪。老许说:“战场上我都没流过泪。”

我征得老许的同意,重新刻录了一张光盘,然后带着光盘和老许为我复印的笔录径直回了看守所。我先把老庄喊到了医务室,给他看了笔录和视频证据。看后,老庄啧啧赞叹:“这些可够核武器的当量了。”随后,我请红鼻子管教把吕毛毛带进了医务室,老庄则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坐着。

吕毛毛歪着脑袋、斜着嘴,对我一脸的不屑一顾。我请他坐,他也不坐,就在那儿站着。然后,我提到了他的母亲。他的眼珠子朝我这边转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接着,我说起了那起劫持案,说了案件经过,也说了每个人在其中的作用。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吕毛毛的脑袋慢慢转到了我这边。最后,我以“这是一场悲剧,但不是你的错”结束了讲述。

吕毛毛的脸憋得通红,他开始不自主地摇头。

我把那份笔录复印件递给他,告诉他所有的真相都在那份笔录里。

吕毛毛没有伸手去接那份笔录。

于是,我按下电脑的空格键,开始播放那段拷贝来的视频。吕毛毛先是有些疑惑,但他很快便看出画面中那个被劫持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吕毛毛有些站不稳,用手扶住了椅背。当听到他母亲向他喊话,让他“不要仇恨这个世界,要勇敢地、满怀爱心地活下去”时,吕毛毛缓缓地转身,木然地走到门前,被红鼻子管教挡在了门口。红鼻子管教看向我,我看向老庄,老庄淡淡地说:“带我们回去吧。”

红鼻子管教把他们都带走了。我拉出椅子,准备登录视频监控系统查看西1监室的情况,却发现木头椅背上有几道深深的指甲印。我怔了一下,暗想,人得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抑制住内心的痛苦。接着,我从监控画面中看到老庄和吕毛毛回到了监室。

老庄主动上前拥抱吕毛毛,吕毛毛却像刺猬一般弹开了。老庄没有放弃,一边说“这不是你的错”,一边继续试图拥抱吕毛毛。几次三番后,吕毛毛终于不再抗拒老庄的拥抱,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镜头前的我高举起双臂,像是在庆祝某种成功,也是在这一瞬间,我的眼睛一酸,眼泪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