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雪待在屋内,看着警察帮爬虫穿好衣服、戴上手铐、砸上脚镣,然后把他拖进了院子。
在埋葬尸骨的坑前,警察架着爬虫的胳膊才能让他勉强站直身体。完成遗骸辨认后,爬虫便被带上警车,押回了看守所。
紧接着,市局的法医们接管了现场。他们像考古队员一般,将一截截细小的骨头从土坑里清理出来。李庸医也在其中,他负责在现场照相。我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
四周的人来来往往,韩江雪却一直静静地坐在床边,像是还沉浸在刚刚的慌乱之中。我则一直戳在她身边,等待她慢慢回复正常状态。
衢八两瞟了眼墙上的挂钟,走上前来。“总算没有放这个恶魔回归社会。”顿了顿,衢所长又说,“今晚你立功了,但是我们不会给你颁奖,你也不能对外面的人说。整件事都要保密。”
韩江雪木讷地点点头。
衢八两沉默了两秒,然后向韩江雪敬了个礼。
过了半晌,韩江雪抬头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吧。”我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然后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
出院子时,韩江雪没有再看那个土坑和防雨布上那些刚清理出的尸骨。我们就像一对幽灵般,从激光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悄然消失。
从七拐八绕的巷子里出来后,我们站在马路边上,面前是一辆又一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韩江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又活了过来:“还是这样的人间美好。”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韩江雪便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转身对我说:晚上吃烧烤、喝啤酒吧。”
韩江雪选择了她住处附近的一家路边烧烤摊。几张小桌前围拢的都是怠于归家的男女。初秋的凉风吹过,闲适中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啤酒、烤肉上桌后,韩江雪便像一只饥饿的小野兽般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看着她狼吞虎咽,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
吃了一阵,韩江雪举起啤酒瓶,道:“按理说,我们应该碰杯庆祝一下。”
“按理说?”
韩江雪放下酒瓶:“这不是我的案子,也不是我的战争。”
“可你还是想方设法地参与了调查。”
韩江雪笑得有些疲倦:“你就是一名看守所医生,你为什么这么积极呢?”
“身为一名警察的职业使命感吧。”
“什么是使命感呢?”
我犹豫了两秒:“自觉、本能。”
韩江雪笑着摇了摇头。
我有些尴尬,反问她:“今晚的临场发挥,那些动作,还有台词,是你的自觉和本能吗?”
韩江雪想了想说:“我想,那是训练的结果。”
“训练?!”我愣住了。
韩江雪笑了:“和你开玩笑呢。”说完,她闭上眼兀自灌了一大口啤酒。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皱纹,我知道这皱纹里多少有些我不知道的故事。我低声道:“有时候,我有些看不清你。”
韩江雪“哈哈”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很放肆,引起了邻座四个中年男人的侧目。然后,她定定地看着我:“你能看清你自己吗?”
她的双眸如同在黑暗中发现猎物的猫的眼睛,散发着逼人的寒光,让我无言以对。
半晌,韩江雪叹口气道:“很多时候,我们选择无视自己的痛苦和挣扎,就像泥沼中任人抽打却还继续耕作的老牛。可我们真的是那头无法逃脱待宰命运的耕牛吗?或者,我们的本来面目是某个在天上飞翔的精灵?”
韩江雪的话引得邻座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鼓掌。刺青男起身,举起一杯白酒:“妹妹,你是生活的哲学家,我敬你一杯。”
韩江雪端了端啤酒瓶,表示回礼。
刺青男摆手,指着杯中的白酒说:“妹妹,猫尿喝着不过瘾,得喝这个。”
那杯白酒目测得有三两。我迅速站起身,替韩江雪解围:“她不能喝白酒。”
刺青男斜了我一眼,平淡又不乏威胁地反问我:“你是她……?”
韩江雪坐着没动,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我想接过杯子替她喝下那杯白酒,却遭到了刺青男的制止:“我是敬这位妹妹的,你不配。”刺青男说着,另外三个男人也围了过来,脸上都挂着一副坏笑。
我有些紧张,但还是挡在了韩江雪的前面。
刺青男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你有些自不量力。”
我的舌头打了结。情急之下,我说:“我是警察。”
四人互相看了看,眼神里满是迟疑。刺青男问韩江雪:“他是警察吗?”
韩江雪笑了:“他可比警察厉害多了!”
韩江雪的笑既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又助长了他们的底气。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属于哪头儿。
正僵持时,韩江雪突然从我的手里抢过杯子,咕嘟嘟把三两白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刺青男立刻拍掌表示赞叹,随即又倒满一杯,递到韩江雪面前。韩江雪咳了咳,冷冷地说:“有些过分了吧?”
刺青男笑得像一只癞蛤蟆,口水都快滴到桌子上了。
突然,韩江雪从包中摸出一个小瓶,对着刺青男的眼睛一阵喷。刺青男立刻痛苦地哀号起来。在众人愣神的工夫,韩江雪已跑开。另外三人见状要追,被我一把推倒在地。等我反身再寻韩江雪时,却已找不到她的影子。
面对剩下的三个醉汉,我边打边退。好在我比他们都清醒,脚步也更灵活,很快便甩开他们一段距离,逃进一条没有光亮的小巷。我又往前跑了十来米,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将我拽进漆黑的楼道。我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再一定睛,发现是韩江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刚要说话,韩江雪比画了个“嘘”的手势。很快,杂乱的脚步声从巷子里传来,又渐渐跑远。韩江雪贴着我的胸膛咯咯笑了几声,接着对我轻声柔语:“我们回家吧。”
在横七竖八的棚户区,韩江雪像一匹识途的老马,领着我不断前行,仿佛她已在此居住多年。约莫一刻钟后,我们终于来到她住处的楼下。再看韩江雪,她已经醉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我说:“我背你上去吧。”
韩江雪没有说话。
我蹲下身,试图让她趴到我的背上,可是她已经站不直身子。试了几次后,我只得将她横抱在怀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攀爬。起初,韩江雪的身体还很轻盈,随着楼层增高,我的腿脚变得越来越沉重。我的心上也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我对这份爱越来越摸不准了。
韩江雪的出租屋我已来过多次,但每次都像是做客拜访,只在屋里短暂停留。要说过夜,也仅有睡在沙发上的那次经历。更多时候,韩江雪都和我蜗居在我的那间一室一厅里。也只有在我的那个小屋里,她才像一只从高原下到平原的藏羚羊,会醉氧般地沉沉入睡。
这个位于棚户区的无法避风的港湾就像一片战场,她在此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韩江雪曾在无意中说过:“上班倒像是休息,八小时以外才是直面人生残酷的时刻。”我曾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韩江雪只是淡淡地说:“面对他人容易,面对自己才是真正的困难。”
我劝过韩江雪搬过来一起合租。这样不仅省钱,而且我的住处位于市中心,生活更为方便。其实,我的真正意图是不想让她一个人面对孤独,有我在,她应该会更轻松些。对于我的提议,韩江雪总是不予理会,不拒绝,也不表示同意。
如今,再次来到这个贴满小广告的房门前,我犹豫地从她包里翻出钥匙串,一把又一把探进锁孔尝试。咔嗒一声,门开了。我搀扶着韩江雪,将她放在**,脱去鞋袜,盖上被子。等我倒完水后再回卧室时,她已经沉沉地睡去。
我不想把韩江雪弄醒,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平静心情,试图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捋个清楚。但大门还开着,钥匙也还在门锁上。我拔下钥匙塞进口袋,合上了房门。
突然,我听到一阵窸窣的摩擦声,从那间锁着门的次卧传了出来。我走到门前敲了两下,声音停了下来。半分钟后,又传来一阵摩擦声,在我的心上抓挠。我感到蹊跷:这间堆放房东杂物的房间里藏着什么活物吗?我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便一把接一把地探进钥匙孔里。
当我试到第四把钥匙时,门锁被拧开了。我推开门,看到一只橘猫正端坐在地上看着我。我既感到有趣,又感到迷惑,便向前走了一步。小猫“喵”了一声便转头跳上桌子,又跳出开着的窗户,消失了。我走到窗前,看到它正顺着管道溜走。
原来是邻居家的猫来串门了。我给它留了窗,准备返回客厅,转身看到一整面的照片墙。那些照片有新有旧,照片之间还有直线或曲线连接,注明人物之间的关系。
仅是一瞥,我便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刑侦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这一瞥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我不敢多看,直接冲回客厅呆坐在沙发上,任由次卧的门敞着。
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窗外,汽车的车轱辘轧过路面,继而消遁;一条野狗的叫唤引起了许多家狗甚至公鸡的附和。不知不觉间,那只橘猫又回到了屋里,蹲在我的面前,将我的心从湖底打捞出来。我拍了拍大腿,让小猫跳了上来。我轻轻地挠小猫的脑袋,小猫慢条斯理地发出呼噜声。
“它叫包包。”
我抬头,看到韩江雪光着脚站在我面前。她侧头看向次卧开着的那扇门,接着捂着脑袋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片刻后,韩江雪回到客厅。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说:“看样子,今晚是睡不着了。”
韩江雪进到次卧,我抱着那只叫包包的小猫跟着进了屋,和她并排站在那面照片墙前。
“你看到了什么?”韩江雪问。
我上前一步,手指在一张纸质照片上划过,然后定在被一圈照片包围的韩江雪的大头照上。我说:“这是你。”
随后,我的手指继续游走,冲破那些照片组成的包围圈,停在另一个盛装华服的同龄女孩的照片上。可以看出,那张照片是从网上下载打印的,照片的一角还有水印。我犹豫了许久,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这也是你?”
韩江雪摇头:“那不是我。”
“但是,你们看上去很像。”我把眼睛凑到距离照片不足一拳的位置,重复道,“你们真的很像。”
“正是因为她,我才会来凡城。”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韩江雪的眼睛,就像凝视着不见底的深渊。半晌,我问:“你准备告诉我吗,所有这一切?”
韩江雪苦笑一声:“不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我在椅子上坐下,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韩江雪抿了口咖啡,开始讲述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