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熙皇帝派到湖广的那个“最懂赌博”的大将军鄂扎准备一把梭哈,集中手头能用的全部精锐——其实也没多少,就是两万多人,去偷渡长江,奇袭石门,准备抄了李自成的老巢,一举扭转湖广颓势,再集中兵力去南线抵挡吴国贵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在湖广这张“牌桌”上还有一位他非常熟悉的赌友,就是西王世子吴应熊!

这个吴应熊在北京的时候也是出名的好赌,而且手气很霉,赌技又差,赢了钱就不肯下牌桌,非得输光为止。如果他爹不是吴三桂,他老婆不是建宁公主,他早就输光了家产去要饭了。

不过这个吴应熊回到吴三桂身边后已经戒赌成功了,从来没有再上过一次赌桌,底下想故意输点给他的机会都没有……

在夔州城外一处非常难得的平地上开辟出来的靶场里面,吴赢熊下辖的六个卫的高级中级军官们齐聚一堂。各个都是袍褂整齐,军靴闪亮,簇拥着吴应熊,仔细打量着一队排成一排的“乡下兵”。

是真正的“乡下兵”,都是夔州附近的山民,上个月才被吴应熊的儿子吴世璠以每个月二两银子的代价招来当燧发枪兵。也没多招,一共就招了一百几十人,再加上一些从吴应熊的卫队当中抽出来的会用鸟枪的老行伍当队副、排长、棚长,凑出了一个标准的“广式燧发枪队”,队长当然是那个俊俏得有点过头的吴世璠了……真是太俏了,望之不似人君啊!这么好看,以后即位当皇上了大家不怕他怎么办?

就在大家觉得吴世璠不够凶不可怕的时候,吴世璠突然瞧脸儿一板,给大家凶了一个,大喝一声:“立正!”

听见他这么一喊,那群扛着燧发枪列成一排的新兵马上就是“啪”的一个立正,小二百人一起立正,干净利落,一看就知道是苦练过的。而带过兵的人都知道……慈不掌兵!

这吴世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些山民练到这个地步,看来还是有点凶的……

“枪下肩……”

吴世璠接着喊口令。

随着一阵相当整齐的动作,排成前后两排的燧发枪兵们就将扛在肩膀上的燧发枪取下来,枪口朝上,枪托拄地。

“装子弹!”

吴世璠继续下令。

燧发枪兵们则手脚麻利地开始装填弹药——用得还是定装的纸壳弹药!

王忠孝还是知道要联合反清的,所以没有跟吴世璠搞“留一手”,该教的都教了!当然了,他也不怕吴世璠学了真本事来打自己——因为东亚最大的冶铁手工业中心佛山镇在他手里,他还有均田分地这个动员燧发枪兵的绝技!这两张王牌,可不那么容易学!

转眼的功夫,所有的燧发枪兵都已经按照他们这个把月中所反复练习的程序,一步步完成了弹药填装!

这个燧发枪装弹的手艺看着好像挺繁琐,但实实在在是所有兵器中最容易练的,聪明一点的一天就会,笨一点的几天也会了,如果几天都学不会,那就拿不了二两银子一个月的军饷了……学会以后,再天天训练,十天半个月就精熟了。

当然了,用燧发枪打中目标并没有那么容易。十天半个月能搞定的就是装弹、举枪、射击……至于能不能打中,那就随缘吧!

除了装弹、举枪、射击之外,燧发枪兵还需要掌握队列和刺刀冲杀这两大基本技能。

前者比较复杂,不过可以由易入难,先练个横队、纵队,马马虎虎能打就行了。后者更简单,插上刺刀捅人嘛,有什么难度?大不了就是让人给捅了!

“举枪!”

吴世璠又是一声大喝,一百几十支燧发枪全都举起来了。

这一百几十个燧发枪兵就列了两排,前后两排人员的站位是错开的,所以后排可以把枪架在前排的肩膀上或从两人中间把枪管子伸出去。

这个火力密度,那是相当大的!

在同样的距离上,火绳枪可以达到的火力密度,恐怕只有燧发枪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

光是这个比例,就已经可以决定战斗胜负了——谁要拿着一支枪对上敌人的六支枪,就是来个超级巴图鲁也得怂啊!

“打!”

吴世璠看到所有人都把枪举好了,最后又是一声暴喝!

他的喊声未落,燧发枪兵们就已经纷纷扣动扳机,夹着燧石的燧石夹猛地打在了铁质的火镰上,顿时打出了火星,火星点燃了药池中的火药,随后枪管中的发射药也被点燃,火光和烟雾从枪口中喷出,同时又是“呯呯呯”的一连声枪响!

随着枪声响过,一排竖在这队燧发枪兵的队列前方三十步开外的木靶纷纷中弹,木屑飞溅,子弹的威力撕扯得木条木块四下乱飞,至少五分之一的木靶被打出了窟窿。

所有观看射击的军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他们可都是内行人……如果这场射击出现在真正的战场上,一阵排枪就将对面冲来的敌人撂倒五分之一……不,有十分之一,敌人也扛不住啊!

一阵排枪放倒十分之一,两轮、三轮、四轮以后呢?

别的敌人不知道,但是满洲人肯定是扛不住的,因为他们人太少,排队枪毙的打法死人太多,不适合他们。

“诸位,世璠练出来的燧发枪兵还可用吗?”吴应熊回过头,得意扬扬地问。

“可用,太可用了!二公子真是天纵之才啊!”

“二公子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世子爷有麟儿如此,何愁满洲不灭,天下不平!”

“世子爷,二公子的办法太好使了,咱们不如多练一些燧发枪兵吧!”

“对,对,如果能有三万燧发枪兵,纵横天下都没问题了!”

这些话当然有不少马屁的成分,不过吴世璠的威信还是提了不少。吴应熊心里头颇为得意,正想趁热打铁,宣布扩建燧发枪兵部队时,他的世子府长史汪士荣快步走到了吴应熊身边,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吴应熊就是一阵狂笑,惹得周围一群将领都向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这位世子爷到底怎么啦?

遇到什么喜事儿了?

郭壮图问:“世子爷,您应何发笑?”

吴应熊这才收了笑声,回答道:“果然不出所料,鄂扎那个赌徒王爷终于忍不住要押上老本去偷袭李自成的老巢石门了!”

周围的将领和幕僚听他这么一说,全都投过去了佩服的目光——吴应熊的确早就预测过鄂扎一定会忍不住押上老本豪赌的!

因为这就是鄂扎赌博的风格嘛!

吴应熊看了看周围的目光,笑道:“不是本世子吹牛,北京城那群当红的满人王公的赌品,我全都知道……那些年为了巴结他们,我可假装输出去好几十万两!

我太知道他们输红了眼是什么德行了!这个鄂扎,每次急了眼就来一把定输赢……这个时候,我们这些陪玩的,就得出老千输给他了!”

“出老千输?”一个听见赌钱就眉飞色舞的将军这个时候忍不住插了句话,“世子爷,您说反了吧?”

“没反,就是出老千输……”吴应熊咬着牙道,“他是满洲铁M子王,我哪敢真让输急眼了?把他逼急了,拿王府出来和我博,我怎么办?

不过这一次,嘿嘿……我可不让着他了!”

“世子爷说得对,额们可不能让着他了!”那个将军挥舞拳头道,“和他赌……现在额们本钱大,加上李自成和三爷的人,额们有十万大军!”

“和他赌?”吴应熊咯咯笑道,“我才不和他赌呢!我要使诈!

他会赌博,我会出千……他的牌,我都知道!而我的王牌,他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我会出兵!他凭什么和我赌?”

然后他一脸严肃地对那个好赌的将军说:“你以后也别再赌了……十赌九诈!知道了吗?”

“卑职知道了!”那个赌徒将军哪儿敢说不知道?

吴应熊点了点头,对左右道:“走,咱们先回城……好好商量一下奇袭襄阳之战要怎么打?”

……

正月二十二日,常德府的首府,小小的武陵城,已经被李自成麾下奉天军的左、右、后三营给三面包围了,只剩下紧挨着沅江的一面没有办法包围。

而李自成亲领的中营,则摆在武陵城北六七里的阳山余脉脚下的白鹿寺内,至于他的侄孙李来顺所领的奉天军前营的两千四百人,则没有出现在武陵城外……

李自成这个时候则立马在白鹿寺北面的高地上,身边跟着三个须发花白,身形高大的闯营将领,周围还有一圈青布白帽的战士,手持长枪、鸟枪,四下警戒。

这三个上了年纪的闯营将领原来都是李自成最心腹的护卫,一个姓田,一个姓苗,一个姓范,都和李自成一起在夹山寺出家,现在终于苦出头了。这会儿已经脱了袈裟,重披战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那个澧州知州黄植生现在也是闯营干将了,穿着一身明朝式样的青布长袍,摇着个纸扇子,立在李自成身边,正在建言:“大王,臣和常德的薛知府是故交好友,他买常德知府这个缺的银子,还是臣借给他的。只要臣出面,他一定会投降的。”

“一定投降?好好……”李自成连连点头,“不过现在还早,再等等。”

“等等?大王,事不宜迟啊!”黄植生道,“再等就怕江北的鞑子大举过江,偷袭石门老营。”

“是啊,偷袭额的老营!”李自成笑了笑,“实不相瞒,额在夹山寺那么多年时常梦见鞑子兵来偷袭……哦,额还梦见了东山再起,还梦见额大顺军追着鞑子满天下跑呢!黄太守,你说说,额的梦准不准呢?”

“准……”黄植生不明白李自成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说了个准字。

“好啊,”李自成点点头,“既然准,那就该应验啊!你现在劝降了那个姓薛的,额的梦不就不灵了吗?”

这什么话?这李自成是不是出家出昏头了,怎么变得神神叨叨的了?

“大王,”黄植生想了想,又试探着问,“您是不是要用诱敌深入之计?把江北的清军都诱到夹山,然后设个埋伏,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李自成冷冷一笑,“额为什么要帮吴三桂把鞑子一网打尽……吴三桂在湖广这里有八万大军,额才一万五千!”

他回头看了眼黄植生,目光忽然变得阴冷:“黄太守,这两日额还梦见吴应熊偷取襄阳成功,吴国贵夺取长沙得手……然后他们两就一起向额压过来,要灭了额这个老闯王!”

黄植生身子一抖:“大王,那您打算……”

“额当然有打算了!”李自成笑道,“告诉你也无妨,额可不打算一直在澧州、荆南、常德这一带呆着……一直呆在这里,早晚被吴三桂挤死,额得往外跳,到离开吴三桂远一些的地方去开辟一番局面!”

李自成早就看穿了吴三桂……他都因为吴三桂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亡过一次国了,要再看不穿,那不成傻子了?

“大王,那您打算往哪里跳?”黄植生问。

李自成笑着问:“武昌怎么样?额先叫李来顺去拆了鞑子过江的浮桥,再用搭浮桥的大船当战船,顺流而下奇袭岳州。探子报告说鄂扎叫人在岳州截住了许多从汉口开回湖南的粮船,都扣在岳州。额要是得了这些船,就可以带上全军和家眷顺着长江南下,直扑武昌城!只要能夺下武昌城,那额的棋就完全盘活了,往北可以占大别山,往东可以取江南,往南还可以拿下江西……黄太守,等额拿下武昌,就封你当个湖北巡抚如何?”

“臣植生多谢大王提携知遇之恩!”

黄植生听见这话,顿时就来了劲头!倒不是因为李自成许了他一个湖北巡抚,而是李自成跳出洞庭湖以西这片狭窄区域的战略实在大有可为!

他之前看见李自成很用心在澧州、荆南、常德等处均田,还以为这个李自成已经决心在洞庭湖以西当一辈子坐寇了呢!

这当坐寇也不是不行,只是李自成和吴三桂的仇恨实在太深……虽然吴三桂现在装糊涂,当李自成不存在,但那只是暂时的政策,一旦吴三桂拿下了湖广大部,接下去一准会围剿李自成!

所以李自成呆在洞庭湖以西是没有出路的……而向北进入荆州,再北上襄阳也不大行。因为这样就会形成李自成在中间,康熙在北,吴应熊、吴国贵在南的局面。

到时候李自成就会被康熙和吴三桂南北夹击,一样没有好下场。

而东进武昌一旦成功,局面就敞亮了。

吴三桂在拿下陕甘和荆襄之地后,一定会把进攻北京当成自己的主要目标,对于盘踞武昌又侵占江西的李自成,只会用少部分兵力进行牵制。

而大清那边,肯定不会把李自成当成主要对手,复夺陕西或守住河南、山西,才是重中之重,其次则是保住江南、江北的财源之地。

至于广东的王辅臣、王忠孝,福建的耿精忠,非但不会和李自成为敌,说不定还会和李自成结盟,一起对抗强大的吴三桂和满清朝廷……

……

二月二,龙抬头。

荆州的春雨稀稀拉拉的下来了,这场雨来得有点猛,倒有点像夏日的暴雨,雨势最大的时候,站在长江岸边,就是白茫茫一片,几十尺外就已经不见人影了,一切似乎都被遮掩在一条由天到地流动的天河之间。

就在这一片白茫茫、雾蒙蒙当中,一队队的官兵,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扛着旗帜武器,从荆州城内源源不断开出来,向着沙市口那边刚刚搭建好的一座横跨江面的浮桥而去。

这支军队的人数可不少啊,前队都已经抵达沙市口,秩序井然地踏上浮桥了,后队才刚刚拉着大炮和辎重车辆从荆州城内钻出来呢!

大清信郡王,抚远大将军鄂扎本人,也在这支大队当中。不过他并没有穿着蓑衣策马而行,而是和湖广总督蔡毓荣一起坐在一辆宽敞的两轮大马车里面。

这辆马车造得非常不错,外面的雨都那么大了,里面一点都不漏。而且马车里面还放了个火盆,暖呼呼的,非常舒服,一点都感觉不到荆州春季的湿冷。

鄂扎的心情看着不错,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马车里面摇晃着前行。不过他身边的蔡毓荣看着总有点愁眉苦脸,时不时还会轻轻叹口气。

“仁庵,你叹什么气啊!这下雨天挺好的……白茫茫、雾蒙蒙,正好掩护咱们大军渡江,等李自成的人发现,咱们差不多都到石门了!”鄂扎笑了笑,又道,“这一把赢定了……这可是天胡的牌面啊!”

听了鄂扎的这番话,蔡毓荣也只能挤出一些笑容来应付了。

这位王爷把打仗当赌博了,可赌博的时候有人哄着他,打仗可是来真的,什么诈的阴的坏的,都一起上,李自成那么狡诈一个反贼,真能着了这个赌徒王爷的道?

有点悬啊!